重陽節過了不久,容家園子裡的各色桂花開得正盛,到處都能見着金桂和銀桂的影子,青石小徑上落得滿滿的都是米粒大的桂子,踏在小徑上邊在園子裡走一圈回來,鞋面子上都是馥郁生香。
容家又大開宴席,這次是爲了兩位孫女滿月的事情,園子里人來人往,賓客如雲,大家都在恭賀容老爺和容夫人,直夸容家人丁興旺。
“誰人不知江陵容家?”酒宴上,容老爺的二叔父大人喝得醉醺醺的,臉皮漲得通紅,指着身邊江陵通判直嚷嚷:“我們容家,男子四十無子方能納妾,可依舊子孫衆多,倒是你們這些家裡有不知多少房姨娘的,反而子嗣艱難,這究竟是爲什麼?”
大家聽了這話,眼睛瞄了下那位江陵通判,心中只是暗笑,那位通判家裡有六房妾室,通房丫鬟不知道有多少,可通共都只得了一個嫡女,其餘姨娘皆是顆粒無收。雖說這位容二太爺說得沒錯,可究竟在這樣的場合,戳着別人的心窩子說話,總歸不好。那位通判坐在椅子上,臉色好一陣發白,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拍着桌子喊道:“你們容家男子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現兒喝滿月酒,好像是說添了兩個孫女,難道有一個不是妾室生的?”
容老爺見着二叔父那桌鬧嚷嚷的,心裡暗叫不好,這位二叔父素日裡邊喝醉了酒便喜歡說胡話,指不定現兒又在胡鬧了,趕緊快步走了過去,沒承想聽到了通判老爺的話,他的臉上頓時紅了一片,就如煮熟了的蝦子一般,上前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呆呆的站在那裡看着衆人紛紛將容二太爺和江陵通判給分開。
滿月宴結束後,容老爺便將三個兒子和兒媳喊到祠堂裡邊,替秋華和淑華在家譜上記下名字。容老爺望了望容三少爺,很嚴肅的說道:“別家的家譜一般都不會記女兒姓名,我江陵容家卻與別家不同,卻是世代都記了女兒名字,等出嫁以後再添注嫁去某地某家,所以女兒和兒子一樣,都是一樣重要的,比方說你們的姑姑,現在宮裡的容妃,不是比十個男子更重要?所以你們切勿看輕了女兒。”
容家三位少爺都點頭應了下來,容老爺摸了摸鬍鬚,橫了一眼容三少爺,直瞅得他打了個寒顫,看着祠堂裡邊供奉的祖先牌位,更覺得自己脖子後邊涼颼颼的。
“老三,你那個姨娘生的女兒我也給她記在家譜上邊了,但卻標註了乃姨娘所出。你需知道,嫡庶有別,千萬不能糊塗。聽說你對那賈姨娘好過書娘,莫非你還準備寵妾滅妻不成?”
容三少爺被容老爺盯得全身都在打顫,哪裡敢回半個不字,頭點得猶如小雞啄米般。容老爺又接着排了序,孫子和孫女都分開排,容大少爺的嘉懋是大少爺,容二少爺的嘉榮排行老二;春華叫大姑娘,夏華是二姑娘,淑華佔了第三的位置,秋華卻排到了第四。由於孫子們都被叫成了大少爺和二少爺,他們的父輩,容家三位少爺的稱呼裡邊正式去掉了一個少字,三人都榮升了一級,叫做容大爺、容二爺和容三爺。至於容老爺,府上僕人們有喊他叫老太爺的,也有繼續喊老爺的,喊法各異。
容三爺走出祠堂,見着外邊耀眼的陽光,心裡總算舒暢了些,方纔祠堂裡邊委實陰冷,讓他心裡頭不自在,現在出了祠堂的門,回頭看了看父親和母親還在裡邊,不由得腳步鬆快,一心趕回碧芳院裡邊去。
“三爺,請慢些走。”後邊傳來脆生生的聲音,容三爺不由得站住了腳,眼睛往後邊瞄了過去,就見煙墨和鬆硯扶着季書娘從後邊走了過來,季書娘身子越發的瘦了些,一張臉猶如一個積年沒有洗過的茶盅,留着一層茶垢,面色有些發黃。
走到容三爺面前,季書娘氣喘吁吁道:“夫君,秋華滿月,各位長輩們都賜了新奇東西,你身爲父親,該更要給她點什麼東西,也做個念想不是?”
容老爺和容夫人夫人給秋華和淑華都是一把黃金打的長命鎖,黃金項圈上掛着,明噔噔的閃着亮,只是秋華的鎖片上邊鑲了一塊紫玉,而淑華的則只是黃金鎖片兒,上邊刻着幾個吉祥字兒。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的滿月禮便更能分出彼此來,給秋華的精緻貴重得多。可作爲父親的容三爺,卻是什麼都沒有送給女兒,季書娘本來不欲和容三爺說話,可終究不能忍下這口氣,於是趕了過來提這事情。
“你的女兒還需要我給她東西?”容三爺斜着眼睛看了季書娘一眼,重重的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你收的東西還不夠多?真沒見過你這般貪心的,淑華收的那些東西都及不上你女兒的一半貴重,安柔一句話都沒說,偏偏你倒趕上來討要東西!”
季書娘站在那裡,一顆心冷了半截,望着容三爺那唾棄的模樣,眼睛紅了一圈:“什麼叫我的女兒,秋華難道不也是你的女兒嗎?”
容三爺板起臉孔道:“她有你照顧着就夠了,你這樣的女人生下來的,我寧可不要。”
月桂樹的影子投在季書娘身上,將她籠在一團陰影中,看着那個高高的身影越走越遠,季書孃的眼淚珠子不由得落了下來。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剛剛嫁進來那一年,儘管容三爺喜歡與丫鬟們調笑,可和她依舊是有說有笑的,這一年裡邊,他們之間的關係便急轉直下,現在竟成了相敬如“冰”。
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從後邊走了過來,容大奶奶挽起季書孃的手,朝小徑盡頭看了看,不屑的哼了一聲:“弟妹,你便別爲他傷心了,那種人,不值得。”
容二奶奶嘆息一聲:“果然姨娘都是狐媚子,弄得好好的一對夫妻都不能好好的說上幾句話兒。”自己的夫君沒有小妾,雖然婆婆安排了幾個通房,但夫君卻說“有所爲,有所不爲”,根本不讓通房丫鬟上他的牀,容二奶奶倒是沒爲這事和夫君紅過臉,現在看着季書娘這模樣,氣憤之餘便將責任都推到了賈姨娘身上。
容大奶奶跺了跺腳道:“你以爲只是姨娘狐媚不成?弟妹,不是我背後說老三壞話,他本性就是個扶不上牆的,你就別指望着他了。我拿了嫁妝在外邊開了幾個鋪子,頗還賺了些銀子,若是弟妹信得過,你儘可以投些錢到我那幾個鋪子裡邊,等着秋華長大了也好給她添些嫁妝。”
季書娘哽咽着點了點頭,抓住容大奶奶的手泣不成聲:“大嫂,我和秋華讓你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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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大奶奶寬慰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弟妹,你先好好養着身子,我也是閒不住而已,婆婆不讓我管家,我便想着法子讓自己有事情做,暗地裡邊開着這鋪子既可以攢私房,又能讓自己不是在家中虛度時日,可不是一舉兩得?”
容二奶奶也笑着對季書娘道:“弟妹,你還不趕緊答應下來,大嫂對我可沒這般貼心,從來也不和我提……噯喲,你幹嘛擰我?”容二奶奶笑嘻嘻的瞥了容大奶奶一眼:“你心虛了掐我?”
“你就少在書娘面前編派我,誰不知道你們錢家在華陽和江陵都給你置了幾處產業,你每年坐着收租子就行,我這幾家小鋪子,只怕你還看不上!”容大奶奶快活的拍了拍手:“廢話少說,今日你這富家婆便拿些銀子出來做東道,請了我和弟妹去你錦繡園好好的吃上一頓罷。”
季書娘站在一旁,聽着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戲謔打鬧,心中的憂鬱方纔慢慢開解了些,望着身邊兩位妯娌,容大奶奶個子高挑修長,容二奶奶一臉福相,心中既是羨慕又感到慶幸,至少還有她們是真真爲自己打算的。
容三爺氣沖沖的走回碧芳院,門關得嚴嚴實實,他用力打了幾下門,夏蟬在裡邊應了一聲,開門見到是容三爺,笑着朝他飛了一個眼風兒,容三爺心裡這股怒火才消了些,涎着一張臉問夏蟬:“姨娘呢?”
賈安柔進了容家以後,容三爺一直喊她表妹或者安柔,不久前他不慎在容老爺面前說漏了嘴,被容老爺好一通罵,還吩咐容夫人派人來碧芳院好好教訓了下人一番,自此之後,賈安柔便被徹底冠上了賈姨娘的稱呼,只有沒有旁人在的時候,她的丫鬟媽媽纔會喊她小姐。
夏蟬朝裡邊撇了撇嘴道:“姨娘心裡不痛快,正在牀上哭呢。”
聽說賈安柔在裡邊哭,容三爺心裡一時發慌,趕緊三步並作兩步的往內室跑了過去,還沒到裡邊,就聽到有輕輕的綴泣聲,攀着門簾往裡邊看,賈安柔正坐在牀上抱着淑華在流眼淚,聽着外邊傳來的腳步聲,她趕緊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擡頭笑着望向容三爺:“你回來了?”
“安柔,你怎麼了?”容三爺見着賈安柔對自己強顏歡笑,心裡愈發難受,兩步竄了過去在牀邊坐了下來,伸出手攬過賈安柔,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邊:“你有什麼話只管對我說,別一個人忍着。”
賈安柔心裡暗自得意,這位表哥真是沒頭腦,自己特意叫人關了院門,就是想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這纔好演出戲給他看呢。她臉上一副悲傷的模樣,將女兒交給林媽媽,攀着容三爺的肩膀,哭得哀哀慼戚:“夫君,咱們淑華是庶女,這滿月禮收的恁是寒酸。我想着她長大以後議親出嫁,不說春華夏華,就是連那秋華都比不過,心中便是難受,我不該將她生出來,讓她在這世上受苦。”
容三爺心中也是憤懣,淑華也是他的女兒,憑什麼就比季書娘生的要輕賤些?想到此處,他恨恨的摟住賈安柔的肩膀輕聲在她耳邊說:“安柔,你放心,明日我便和母親去說拿間鋪子管管,到時候賺的錢都拿回來給你,你全替淑華存着做嫁妝。”
賈安柔聽了這話,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抱住容三爺的脖子啄了啄:“還是夫君體諒我們母女。但若是這事難辦,夫君便別去提了,免得被大哥和二哥妒忌。”
容二爺得意的點了點她的鼻子道:“安柔,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可這事你便不必擔心了,母親自然會答應我,你便安心坐在碧芳院,等我拿銀子回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