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傾盆,狂風依舊。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快步行走在空寂無人的高牆深宮中,原本零星點綴的宮燈都已不堪這風雨侵襲被撲滅,此時這無人踏足的冷宮幽徑只是濃濃的黑暗與如注雨聲。
畢竟在宮中,爲防臉上妝容被大雨沖毀,寧天歌一路用衣袖擋住頭臉,到了漪蘭殿外,身上已是從裡溼到外,再無干爽之處。
未進漪蘭殿,便聽得琴音悠揚,遙遙從殿內深處傳出,並不因這暴雨而失了音色,可見非一般人所能奏。
她一怔神,墨跡早已一個箭步先她衝入,朝着唯一透着燭火的地方奔去,“主子!”
她跟隨在後,進入漪蘭殿之後放下衣袖,站在迴廊下透着院中疏朗的枝椏,看着窗紙上那個人影微微一笑。
看那悠閒聽曲,舉杯淺酌,並不因這突如其來的呼喊而動半分的模樣,可見此人在這裡過得很是不錯。
撣撣衣袖,又扯平貼在身上的衣衫,她亦悠閒邁步,負手走入殿內。
入眼處,一人倚着窗臺斜臥榻上,容顏如玉,眉色如黛,修長的手指捏着一隻白玉酒盞置於脣邊垂眸輕啜,如鴉長睫輕垂,遮去千里美景無限。
一方小几上放着幾碟精緻小菜,未有動過的痕跡,旁邊是一把白玉酒壺,小几另一方放着一隻同樣瑩潤的酒盞,裡面泊着一汪琥珀色的美酒,在燈光下泛着清粼粼的波光。
看上去,不象是自得其樂,更象是在等一個人,一個共品美酒聽雨夜話的人。
寧天歌無聲地扯起一側嘴角。
這人倒是真懂得享受,她在幽月殿與皇帝言辭爭鋒,他卻相當地有閒情逸致,將這裡當成了他的安王府。
當真是……悠哉得很!
再看另一邊,數名長相清秀的宮婢侍立在側,一名模樣甚美的女子坐於一架古琴前低垂臻首,玉指輕撥琴絃,一雙如水妙目卻始終凝望着對面那人,脈脈之情與縷縷琴音相繞,綿綿不絕。
墨跡被尷尬地晾在了一邊,自進來之後就無人理會他,而他的主子更是連眼皮都不擡,將他完全無視。
寧天歌脣邊的笑意便深了幾分,索性立於簾外——看美人。
她對這些音律懂得不多,只能聽個好壞,但鑑賞一個女人美不美,卻有着獨到的眼光。
眼前這個彈琴的女子,五官長得自不必說,能進宮裡樂坊的女子模樣自不會差到哪裡去,皮膚身段長得亦很好,那眼睛更是柔得似乎能淌出水來,尤其在看向那個到處招惹女人的男人的時候。
但終究這種美太入大流,缺了點獨特的氣質,所以,最多也就只能算個美人。
好容易,一曲終了,等得五官糾結在一處的墨跡再也按捺不住,湊到墨離跟前咧嘴喊了一聲,“主子。”
滿心以爲這次總該得到點不同的待遇,未料墨離看也不看,揮手將他撥到一邊,擡眸看向對面收手望着他的女子,勾起脣角,“過來,斟酒。”
那女子抿脣一笑,婷婷起身,繞過琴架徐步走來,舉步間顧盼流轉,芳菲嫵媚,端的是輕曼綽約。
“主子,你這……”墨跡眉頭一擰,不自然地朝寧天歌這邊看來,張嘴就要告訴墨離是誰來了,卻被寧天歌一個手勢打住。
他張了張嘴,幾次欲言,終究敵不過她一個警告的眼神而作罷。
寧天歌靜靜地注視着裡面那人,倒想看看這個男人又想做什麼。
酒液汩汩,映着美人如玉脂般凝白的手,墨離懶散地支着額頭,笑語:“好久不曾聽到綠芙的琴音了。”
“殿下,整整八個月零七天了。”綠芙放下了酒壺,嬌嗔地望着他,“殿下這麼久都不曾找綠芙,想必都把綠芙給忘了吧?”
“若是忘了,今兒個也不會讓人去找你了。”他低低一笑,伸手欲去拿酒杯。
綠芙卻搶在他前面拿了起來,雙手捧了遞到了他脣邊,剪水雙瞳如訴如盼,“殿下……”
墨離垂眸看着眼前的玉杯,脣邊笑容不改,略一低頭,便將那瓊漿玉液傾入口中。
綠芙喜上眉梢,取了酒壺過來又爲他續酒,墨離支頭看着,似是十分享受於美人的伺候。
簾外的寧天歌忽然轉身就走。
看似低着頭,實則時時留心着她的反應的墨跡連忙着急地喊:“寧主簿……”
綠芙與其他宮婢皆一怔,這才知道外面還有人,墨離眸光微微一變,更多的卻是突然浮漾起來的笑意。
“還不快去將寧主簿追回來?”
“是,我這就去。”墨跡早不等他發話,腳已擡了起來。
還未衝到簾邊,外面卻有個聲音淡淡傳來,“追什麼,我又沒走。”
墨跡連忙剎住去勢,墨離已挑了眉,朝簾外望去。
“站得有些累了,便去尋了把椅子。”寧天歌已撥開簾子走了進來,將手中的椅子往地上一擱,一手扶着椅背對詫異的綠芙微笑道,“你們繼續,我先坐會兒。”
綠芙見進來的是名容貌清俊的男子,又聽得“寧主簿”這個稱呼,不由將她多看了幾眼。
關於這位寧主簿與安王的傳聞,她雖處在深宮,卻聽得也不少。
安王以前來聽她彈琴的次數雖不多,但一個月也總會有一兩次,起先兩個月不見他來,她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直到後來聽到關於安王與他的主簿之間各種流言,她才知道安王爲了一個男子而情根深種。
她驚訝之餘又實在好奇,這世上終究該有多出色的男子才能讓安王收了心,再不流連於風月之地,如今看來,卻覺得不過一般。
然而,這種感覺只維持了一個瞬間,很快,綠芙便再不敢絲毫剛纔那種想法。
見她一直探究打量,寧天歌微笑不變,眸光卻初雪微涼,擡眸看過來間,一股凜然冷冽之氣陡然散發。
綠芙手一抖,那酒液從壺嘴裡灑出,濺溼了墨離的衣袍。
“對不起,殿下,綠芙是不小心……”她一驚,連忙放下酒壺用衣袖去擦那酒漬。
“罷了,綠芙,你也累了,下去歇息吧。”墨離擡手一擋,將她的手推開。
“殿下……”綠芙咬了脣,目光楚楚。
“我沒有怪你。”墨離伸長了腿,舒適地躺倒地榻上,“你們都下去吧,這裡不需要人伺候了。”
宮婢連忙應了,一名粉色裙裝的婢女似乎是綠芙身邊的人,過來扶了綠芙。
綠芙雖有不捨,但也不敢多言,頻頻回首地去了。
殿內長時間的沉默,墨離似笑非笑地望着寧天歌,後者亦似笑非笑,與他相同的表情。
墨跡左看看右看看,覺得這情景實在詭異,做了半天熱鍋上的螞蟻,突然十分踊躍地提議,“要不,我去把那女人的手去給剁了吧?”
“什麼理由?”寧天歌瞥他一眼。
墨跡撓頭。
對,什麼理由?
因爲人家會彈琴?還是因爲將他主子伺候得不好,將他袍子灑上了酒?
似乎這些都不足以成爲剁手的理由。
“你剁她的手做什麼?人家就是靠的這雙手吃飯的,你將她的手剁了,不等於是要了她的命麼?”寧天歌好笑地搖頭,斜眼睨着榻上笑得意味不明的男人,“再說了,這麼個嬌滴滴的美人兒,我見着都想抱在懷裡憐着疼着,你做這狠心的事做什麼?”
“我這還不是爲了你麼?”墨跡小聲嘀咕。
“你說什麼?”寧天歌挑眉。
“呃,沒什麼沒什麼。”墨跡連忙識時務地否認,頭搖得好似撥浪鼓。
寧天歌大刀金馬地坐了下來,雙手一抖衣袍前擺,“我勸你啊,還是別費那些個心思,小心你前腳剁了人家的手,你家主子後腳就砍了你的頭,還是算了吧。”
“不至於吧?”墨跡駭然看過去,“主子,好歹我也跟了你這麼多年了,憑咱倆的關係,怎麼也不可能爲了一個女人的手來要我的命對吧?”
“你說呢?”墨離雙手枕於腦後,若有似無地一笑。
這一笑,笑得墨跡寒毛直豎,後頸發涼,忍不住擡手摸了摸,還好,還在。
墨離卻突然坐了起來,盯着寧天歌說道:“天歌,你真沉得住氣。”
寧天歌奇怪,“我爲什麼要沉不住氣?”
他微擰了眉,“你就不會吃醋麼?”
“吃醋?”她秀眉一挑,“爲什麼?”
一句句反問,問得墨離閉了嘴,默默地看她。
她噙着笑,亦不躲亦不避,坦然地與他對視,眸中似有無數辨不清的光影,又似乎純淨得什麼都沒有。
許久,墨離點頭,“嗯,下回定要找個與衆不同的。”
“與衆不同的?”墨跡沒忍住,看着寧天歌插了一嘴,“這裡不就有個現成的麼?”
“笨!”墨離瞟了他一眼,躺了回去。
“殿下是打算在這裡繼續住着呢,還是與我們一起回去?”寧天歌一撣衣袍,緩緩起身,“如果殿下想要住下去,在這裡美人在懷,聆音品酒,我們就先走了,不打擾殿下的雅性。”
墨離看着她不語,片刻,漸漸舒展開脣弧。
見到這種種非正常的行爲,墨跡更爲糾結,主子該不是病了吧?而且看起來病得不輕。
шшш◆тTk дn◆c o “天歌,原來你還是會吃醋。”
“殿下想多了。”寧天歌揚脣淡淡一笑,“醋太酸,我向來不喜歡。殿下這裡如果醋太多了,大可以找些喜歡吃醋的女子過來,想必定然能讓殿下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