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一閃,那人已處身於大牢之中,看了眼寧天歌,他轉向李正,也不打話,擡手便將銀鏢飛了出去。
牆上的燈光忽地一晃,無聲熄滅,在燈火暗下去的那一刻,只看見那銀鏢已距離李正的喉嚨不足一寸。
一聲悶哼,響在黑暗中,清晰無比。
那人又等了片刻,沒有再聽到任何聲響,從外面投過來的光亮微弱得看不清牢房內的情景,只能看到李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沒有存活的可能。
他輕哼了一聲,任務如此簡單,那個蠢材卻連個活死人都殺不了。
飛身而上,“走吧。”
“得手了?”先前那人不太確定地問。
“當然。”人已行遠。
他遲疑了一下,很快跟上。
——
“啪!”頤華宮內,一盞高腳琉璃燈被人橫掃在地,琉璃碎片四下飛濺。侍立在側的宮婢不敢躲閃,急忙跪在地上,臉部手背等裸露在外的肌膚或多或少地被濺起的碎片割出了細細的口子,膝蓋更是直接跪在尖銳的邊緣上,痛得眼淚直冒亦不敢出聲。“都出去!”皇后鐵青着臉,背對着衆人。衆宮婢不敢耽擱,連忙撐地起身,躬身退了出去。殿內再無他人,殿門亦被關嚴,皇后霍地轉過身來,怒聲道:“我見你平素性情內斂,處事穩重,便以爲你足以擔當重任,未想此次竟如此草率行事。”墨承沉着臉,走到一側坐下沒有說話。“你以爲老七是那麼容易除去的麼?”皇后見他不答話,心頭火氣更大,“這幾年你想要殺掉他的次數還少麼?十年前他那麼小都殺不了他,更何況是十年後?若非我處處替你維護,這些事情早就被你父皇查了出來,如今你膽子越發大了,竟不跟我打聲招呼就擅自動手,你是越來越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了是吧!”“母后,昨晚機會確實難得,兒子也是時辰緊迫才未向母后請示。”墨承眼睛裡有幾許血絲,眼神陰鷙,“對於這次刺殺兒子早就準備,那些死士亦是身懷絕技,本來有十足把握可以殺了他。”“可結果還是沒殺成,他還好好地活着,不是麼?”皇后冷哼一聲,坐到他對面,“承兒,母后知道你想讓他快點死,在諸多皇子之中,他對你的威脅是最大的,但這種事又豈是能着急的?而且,你竟還選擇他在相府之時動手,寧天歌對我們還有用,你這樣一來不是反而將他推給了老七?”“母后說的是沒錯,但你也看到了,如今關於他跟老七的流言傳得到處都是,連我都見到了他倆的親密舉動,可見他們二人的關係已到了非你我能左右的地步,母后覺得他還會向着我們麼?”墨承冷聲道,“昨晚我本想將他一併且除去,未想老七竟拼死護他,讓他活了下來。”“你對他也動了手?”皇后皺眉,心裡直覺此舉不妥,然而事已至此,多說已無益,沉默片刻道:“如果真是如此,眼下寧天歌與你那被捉去的屬下一同關於大牢,一旦你那屬下嘴巴不嚴,被寧天歌探得消息,你的處境將十分可危。”“所以今晚兒臣才命人去大牢滅口。”墨承冷冷地笑起。“什麼?!”皇后一拍椅子扶手,猛地站起,“你說什麼?”墨承對她的反應不以爲然,抿了口茶,慢悠悠道:“母后放心,今晚我已命人去殺寧天歌與我那屬下,只要他倆一死,此事就又成了無頭公案,父皇想查也無從查起。”“你糊塗!”皇后氣得渾身發抖,“老七是什麼人,你能想到的事情他能想不到?他若是算準你會這麼做,你今晚的決定將會成爲對他最有利的證據!”“母后多慮了。”墨承不快地重重擱下茶盞,“刑部由誰管,是您兒子我!我若是要做什麼,肯定會把那裡佈置妥當,老七的人又怎可能進得來!”“你還是太低估老七了。”皇后不免有些失望。十年來,墨離在政事上看似處處低調,事事以墨承爲尊,但以她多年練就的看人眼光,她絕對相信這是墨離的以退爲進,處理政事上的能力絕不會比墨承低。一個從小失去母妃,又不太受皇帝器重,處處受兄弟擠兌,遭遇多次暗殺卻平安活到至今的人,又怎可能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不管如何,你需儘快將派出去的人召回來。”皇后迅速權衡利弊,作出決定,“他們若還未動手,此事還不算太糟。”“來不及了。”墨承牽起嘴角笑了笑,“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得了手。”“你……”皇后一手指着他,嘴脣動了動卻已不知該說什麼,那隻擡起的手無力垂下,頹然坐了下去。“你大了,母后管不了你了。”許久,她搖搖頭,擺了擺手,“罷了,此事順應天命,該怎樣便怎樣吧。”“母后,您何必長他人志氣滅您兒子威風。”墨承十分不悅,“您兒子就一定比不過老七麼?您且等着吧,過不了一刻鐘我派出去的人就該回來,您且看看結果再說。”說罷,便聽得外面響起幾聲布穀鳥叫,他嘴脣一抿,起身走了出去。皇后不由緊張起來,緊攥着桌上的帕子,緊緊地盯着門口的方向,結果若是好的便罷,若是不好……她不敢想下去。不出片刻,墨承便撩起簾子大步走了進來,滿面春風,連眼角里也都是喜氣,與先前的陰鬱截然不同。皇后心裡一寬,方覺得手心裡皆是汗。“母后,兒子剛纔跟您說過什麼來着。”墨承一臉笑意,“您根本就不必擔憂,刑部是兒子的地方,老七的人又怎可能進得去。”“寧天歌與那人,真的死了?”皇后依舊有點不放心。“當然。”墨承嗤了一聲,“一個是病癆,一個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這兩人跟廢人沒什麼區別,殺他們還不簡單。”“如此最好。”皇后緩緩鬆了口氣,“但你也別太掉以輕心,畢竟人死在大牢裡,這是刑部的失職,也是你的失職,你父皇不可能不追究,此事也不可能不追查。”“母后放心吧,父皇頂多治我個辦事不力之罪,至於這兩人的死因麼……”他森森一笑,“又有誰能查得出。”——油燈盡滅,天光微亮,刑部大牢內寂靜無聲,衆名囚犯仍然處於沉睡之中,最深處的死牢內,卻有人悠悠地翻了個身,睜開了清亮的眸子。一夜無夢,竟睡了個好覺。旁邊的爛草上,扔着她昨晚用兩指夾住的銀鏢,還有一根用絲線穿住的銀針,頂端微彎,弧度恰到好處,既能勾住東西,又不會掛在上面拿不下來。正是她用來扯下昨晚蒙面人面巾的銀針。只可惜浪費了其他兩根,不,應該是三根。兩根分別射入那活該倒黴的人的手腕與肩部,另一根則是在燈光熄滅之前飛出去,打偏了奪取李正性命的銀鏢。“哎呀,這是什麼?”她低呼一聲,拿起旁邊那枚銀鏢,來回看着,“昨兒還沒見着,這是誰放在這兒的?”左右張望了一番,她轉過頭去,見李正已睜開眼睛,眼裡除了莫大的震驚之外,還有着謹慎的探究與不確定,脖子上有道醒目的血痕已凝結成血痂。“這位大哥,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寧天歌小心地舉起銀鏢,“看樣子鋒利得很,象是殺人用的,可怎麼會在我這兒。”“你,你沒事?”李正已驚訝得快說不出話,親眼看着被殺死的一個人,過了一晚上卻活蹦亂跳地拿着那件兇器來問他是什麼,這還能讓他說什麼?“我?沒事啊。”寧天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看我象有事的人麼?”“可,昨晚你明明……”“明明什麼?”寧天歌不解,“昨晚有什麼事麼?我睡得沉,什麼都沒聽到。”李正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睡得沉?太子手下的侍衛又怎可能連睡得沉跟死沒死都分不出,否則早已補上一劍。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大,他是習武之人,身體的能力失去了,但腦子並沒有變笨。昨晚的事情處處透着不尋常,以他的情況,不管哪個人都可以要了他的命,可太子派來的兩個人,一個突然動不了手,一個的飛鏢在接近他的喉嚨之時卻突然失去了準頭,在射入他嗓子眼的前一刻,忽地偏向了側邊,只是劃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而已。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是有人救他,又會有是誰?對面牢房中人?怎麼看都覺得不可能。“這位大哥,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寧天歌已眯起眼犀利地望了過來。李正頭一低,沒有說話。“明白了。”寧天歌已絲毫不留情面地指了出來,“是你家主子怕你出賣他,所以先下手爲強,想要滅你的口吧?嘖嘖,這麼心狠手辣的主子,虧你還不要命地護着,你覺得你這樣做,值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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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這幾天以來妞們的大力支持,謝謝你們送的各種禮物,拱手行禮~這幾天人在外地,沒有時間碼字,存的那點稿子也用完了,所以今天只能發這麼多,咳咳,還是熬夜到三點趕出來的,請妞們見諒~等過了元宵節,俺的時間會多些,到時候字數一定會多上去的,妞們別拋棄俺,喵嗚~
卷二 誰與卿心 八十三章 天可憐見的,這個男人到底怎麼了
頤華宮。
“母后,您也太小心了,昨晚便已可以確定他們已死,您又何必多此一舉。”墨承不能苟同地喝着茶,心情頗爲順暢。
此時殿內早已摒去宮人,只有母子二人共用着早點,說話亦無需顧忌。
“小心使得萬年船,你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這句話你一定要記住。”皇后吃着燕窩粥,有點心不在焉,“不知爲何,母后心裡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安,昨夜一直睡不踏實,還是去打探下消息的好。”
“母后放心吧,剛纔您一說,兒子就讓人過去了。”墨承往她的碟子里布了只玲瓏水晶餃,又極體貼地在上面淋上香油糖蒜汁。
皇后見他如此貼心的模樣,昨晚的氣也消了個乾淨,終歸是自己的兒子,哪裡捨得真的生他的氣,不過是想他讓吸取點教訓罷了。
極慢地用着早點,一方面墨承特意進宮陪她一同用餐的時候不多,另一方面也是在等刑部那邊的消息,等一頓早點用完,已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
在外面聽候差遣的宮女剛送進漱口的茶水,候在頤華宮外的宮女已帶了一個人進來。
“小人見過皇后娘娘,見過殿下。”那人低着頭,下跪行禮。
“嗯,起來吧。”皇后以高位者特有的語氣淡淡地嗯了一聲,隨後朝侍立的宮婢吩咐了一句,“你們都下去。”“是。”宮婢們無聲退下,那負責捲簾的宮婢用眼角瞥了眼裡頭,跟着一起退了出去。
墨承輕鬆地笑了笑,端着茶盞說道:“說吧,那邊什麼情況。”
一直低垂着頭的那人本強自摁捺住的神情卻是一變,擡頭焦灼地說道:“主子,剛纔屬下奉命去刑部,那裡一切正常,大牢裡也未傳出有人身亡的消息,屬下斗膽冒着以代殿下巡查之名進了大牢,卻見到,見到……”
“見到什麼,快說!”墨承已然聞言變色,心頭有不好的預感升起。
皇后緊緊地按着桌几一角,保養得沒有一絲皺紋的手背上隱隱可見青筋。
那人不敢耽擱,膽戰心驚地接着說道:“屬下看見李正與寧天歌都還活着,並沒有死……”
“咔嚓”一聲,瓷盞生生被墨承握碎,有淋漓的血跡順着掌心紋路點點滴落,他卻似感覺不到痛,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從牙縫裡崩出,“你說,他們兩人沒有死?”
“是的。”那人驚得跪在地上。
墨承揚起手中破盞便重重摔在地上,眼裡散發出狠戾的氣息。
沒死?怎麼可能!
“你先下去,此事不得與任何人提及,否則你知道該怎麼做。”皇后的眼睛裡閃爍着冷光。
那人冷汗直冒,磕了個頭趕緊退了出去。
偌大的殿下陷入一片死寂,皇后與墨承久久沒有從剛纔的消息中回過神來,行刺非但沒有成功,反而打草驚蛇,這意味着將會是怎樣的後果。
“今晚我再讓人去殺一次,不信殺不了他們!”墨承全身盡是陰冷之氣。
“你還嫌錯得不夠嗎?”皇后一拍桌几,手上的玉鐲斷成幾截,“你昨晚如此魯莽,今日尚且不知會有何結果,你還想着今晚再去?”
墨承沉着臉,盯着地面上的碎瓷不語。
皇后見他手掌不斷有血流下來,忍了忍沒有繼續責罵,待呼吸稍微平緩下來之後道:“你先回去把手包一下,今日不必再進宮了,我會讓人注意御書房那邊的動靜。”
墨承默了片刻,行了個禮轉身走了出去。
皇后來回踱了幾步,走到外殿喚到,“來人!”
殿門打開,有宮婢垂首走了進來,“娘娘有何吩咐?”
“讓夏總管過來一趟。”
——
刑部大牢,卻是完全不同於頤華宮的沉悶壓抑。
寧天歌抱着羽被,背靠牆壁,翹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吃着安王府堪比皇宮御廚所做的點心,旁邊還擱着個暖爐,據說是安王殿下怕她在牢裡吃不好睡不好,又怕凍壞了身子,特特自己親手生好了暖爐才命人送過來的。
這樣的一份情意,便是將東西傳遞進來的獄卒也不由得唏噓了好一陣,那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安王殿下哪,生來就是被人伺候的命,如今心疼一個男人竟心疼到了這般地步,怎能不叫人感慨?
寧天歌聽着他絮絮叨叨地念個不停,又好氣又好笑,看他那樣子,倒象是她搶了他家女婿似的。
樂呵呵地享受了半天,她轉過頭,卻見李正對於她送的點心碰都沒碰。
經過昨晚一事,她對他倒有所改觀,至少他不是那種冷血無情之人,爲人亦比較正直,只可惜投錯了主子,對於他,她並不想讓他死。
“哎,這位大哥,你還不打算吃點東西?”她頗爲無奈地又叫他一聲大哥。
這塊石頭可真硬,她追問再三,他依舊連個名字都不肯說,她又不好直接叫他李正。
“不了,寧主簿的情意在下心領了,只是在下早晚都是要死之人,吃不吃東西實在不重要。”見她吃得咂巴有聲,李正棱角分明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絲笑意。
“嗯,也是,反正你也不在乎你父母老婆孩子的生死。”寧天歌邊吃邊點頭,似乎全副心思都在點心上。
李正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緩緩握拳,閉起眼睛痛苦地緊皺眉頭。
半晌,他說道:“正因爲在下在乎家人的生死,才更要死,只有死了,他們才能活。”
只有死了,他們才能活。
寧天歌咀嚼着這句話的意思,看來她又猜對一層,墨承果然對他那些手下的家人有所控制。
想起之前走進大牢的那張陌生面孔,那應該是墨承的人,如此說來,李正家人的處境也不會好過。
正尋思間,外頭又有腳步聲傳來,這都是今天第三撥了,這回來的又會是誰?
前面那些普通牢房的犯人也充滿好奇,這牢房裡天天死氣沉沉的,一點生氣都沒有,自從死牢裡來了個眉清目秀的書生之後,雖不至於有多熱鬧,但也足夠讓人新鮮的了。
待腳步聲近了,寧天歌懶洋洋地擡起頭,在看見來人的一剎那,眼睫狠狠地抖了好幾抖。
仙人下凡了!
她瞪直着眼睛,就那樣看着一襲白衣飄飄而來,潔白無瑕得好似天上被洗過的雲絮,輕風飄拂地行走在骯髒昏暗空氣渾濁的大牢中,帶進純淨清透的天山落泉,將此間的污濁之氣滌盪一空。
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目光都在這一刻停滯,在這一塵不染的男子面前,沒有人不感到自慚形穢,偷偷將髒黑的雙手縮回自己的衣袖。
“冉院正,這裡髒得很,你將藥交給本官就好,何必非得親自走一趟。”刑部尚書跟在其後,小心地避過走道上的沆窪。
若非冉忻塵深受皇帝看重,這牢裡的又是一級重犯,他又何必親自陪着進來。
“不可。”冉忻塵目不斜視,一板一眼地回答,“昨日那藥物是我臨時調配,藥效尚且不明,需我自己看過方能確定,如若效果不好,今日還得再服一次。”
寧天歌的眼睛雖然看直了,腦子卻不直,聽着這話總覺得不對勁,稍一拐彎,便知道不對勁在哪兒了。
藥效尚且不明,需他自己看過方能確定?
若真不明,那也應該在昨日就確定,怎地今日纔來?若那藥果真無效,人家還不早就咬舌頭了。
“原來如此。”刑部尚書訕訕一笑,跟在後頭不再說話。
這兩天過來的人一個個的品階都比他低,脾性卻個個比他大,他這一品大員反倒處處要陪着小心,實得叫人憋氣。
說話間,冉忻塵已走到裡面,他的步子邁得一絲不亂,眼眸也似從容隨意地打量着周圍,然而那眸色裡卻帶着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迫,一眼就找準了寧天歌的位置。
快速地查看了一眼她的氣色,他似乎悄悄地鬆了口氣,再看到她身上所蓋的羽被,還有置放在旁邊的暖爐與點心,他似才大爲放下心來。
寧天歌將他的神情一點不漏地看在眼裡,不由好笑又不解,這冉忻塵……似乎哪裡不一樣啊。
“冉院正,你是特意進來看我的麼?在這裡見到你可真令人倍感親切得很哪。”她嘿嘿一笑,在牢裡也不忘招他的煩。
果然,冉忻塵臉色一變,扭過頭去,“陳大人,麻煩你打開牢門。”
刑部尚書手一招,後頭立即上來個獄卒開鎖。
冉忻塵擡腿就走了進去,對牢裡的污穢視而不見,似乎並未感覺到這裡與外面有何不同,刑部尚書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最後咬咬牙,還是跟了進去。
寧天歌實在忍不住地彎起嘴角,拿起一塊點心慢慢地吃着,眼睛裡欣賞着對面賞心悅目的風景,這人的潔癖什麼時候被治好了?
少頃,冉忻塵走了出來,尾隨而出的刑部尚書大出一口氣,“冉院正,我們快些出去吧。”
“陳大人再等等。”冉忻塵不急不徐地指了指寧天歌的方向,“皇上命我定期爲寧主簿看診,今日正好是看診之日,我還需爲寧主簿診了脈才能走。”
刑部尚書臉上的笑容頓時快要掛不住,自進了大牢之後就一直在練的閉氣神功幾乎就要破功。
“陳大人若是公務纏身,也可不必在此等候,稍後我自行出去即可。”冉忻塵適時地補充了一句。
刑部尚書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道:“好好,那本官就先出去了,安王殿下遇刺的案子本官還需加緊去查,就不陪冉院正了。”
“陳大人請便。”冉忻塵點點頭。
刑部尚書腳底抹油,走得很快,唯恐慢了就被這一出完了又一出的冉院正再召回去,寧天歌託着下頜,覺得這事有意思了。
冉忻塵向來避她如蛇蠍,連碰過她的手都要來回洗上三回才罷休,今兒個他倒主動提出來要替她診脈?
好,診脈也就罷了,可離皇帝規定的日期還有兩日,她都沒有算錯,以冉忻塵一絲不苟的行事風格,也萬不可能算錯日子,那他這又是唱的哪出?
獄卒見頂頭上司走了,以爲也沒他的事了,況且他並不清楚這位冉院正在宮裡的地位,於是也想跟着走。
“牢門還沒打開。”冉忻塵有絲不悅。
“啊?”那獄卒回過身來,“不是把脈嗎?他把手伸出來不就行了。”
“把門打開。”冉忻塵面無表情地再次重複。
獄卒礙於剛纔刑部尚書對他的禮遇,也不敢太過怠慢,只得給他開門,嘴裡難免嘀咕兩句,“不就是把個脈,真麻煩。”
“本院正給人看診,難道還得向你解釋不成?”冉忻塵的臉色趨於生硬,“你可以出去了。”
獄卒被他這架勢唬得一愣,沒想到這仙人也會有脾氣,呆了呆才道:“那可不成,這是朝廷重犯,要是跑了我找誰去。”
冉忻塵抿了抿脣,擡步走了進去,“你若是不放心,就先把牢門鎖上,半個時辰之後你再過來。”
“這……”獄卒眼角抽了幾抽,認命地鎖上門,“那也成,過會兒你若是好了就喊一聲。”
冉忻塵吭也不吭,冷眼看着他上鎖,獄卒自討沒趣,哼了一聲就走了。
直到腳步聲遠去,大牢裡恢復寂靜,他纔回過身,卻見到歪頭歪腦盤腿坐在草堆上的寧天歌正一臉笑吟吟地望着他。
心裡一亂,剛纔面對他人之時的那種冷淡與自持似乎棄他而去,想起今日爲進大牢而給自己找的這些理由,突然就覺得荒誕無稽。
幾乎想要拔腿就走,可牢門已經落鎖,他就算要走也得等上半個時辰之後,當然,他只要喊一聲獄卒就會進來,但他心裡又不想這樣做。
輕咳一聲,他往左右看了看,沒找到可以坐的地方,看了眼身上比雪還要白的衣衫,不由立在那裡看着地上的爛草發怔,總不能讓他蹲在地上爲人診脈吧。
“坐這兒。”一角羽被遞了過來,一隻素白的手在上面拍了拍。
冉忻塵見確實沒得選擇,只好掀起衣襬坐了下去。
“冉院正,莫不是我在這裡住得糊塗了,我怎麼記得還沒到日子呢?”寧天歌頗爲糾結地掰着指頭,瞄着他的眼角里卻見他臉上飛快地紅了一下。
“伸手。”冉忻塵正了正神色,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又是冉大院正特有的板正之態。
她繃着笑,乖乖地把手腕朝上伸了過去。
溫和的指腹貼上她的肌膚,感覺到他的手指輕輕一顫,她把頭靠在曲起的膝蓋上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今日的冉忻塵未免也太過不正常了些。
冉忻塵微扭過頭避過她不加掩飾的直視,極爲認真地把着她的脈,皇帝的旨意只是藉口,擔心她在牢裡丟命倒是真的。
寧天歌確實猜不到他的心思,或者說,猜到了也不敢相信,她良好的自我感覺從來不是用在這種地方。
“冉院正,你不覺得這裡很髒麼?”她故意說話岔開他的注意力,“我在這裡住了兩天,身上也很髒的。”
冉忻塵垂着眼瞼,充耳不聞。
“冉院正,你家裡還有幾口人?你都二十好幾了,不會還沒娶親吧,是不是把妻子藏在家裡了?”
“冉院正,你妻子一定很漂亮吧?看你就知道了,長得一表人材,又有這麼好的醫術,妻子也一定美麗賢淑,品貌端莊。”
冉忻塵的臉上開始現出隱忍,搭脈的三指也不知不覺中加重了力道。
她恍若未覺,繼續沉浸其中,“冉院正,你是幾時成的親?家裡孩子是不是都好幾歲了……”
“閉嘴!”冉忻塵忍無可忍地重重摁住她的手腕,指尖顫抖,“我家裡再無他人,只有我一個,我也沒有娶妻,更沒有孩子,不許再問了!”
寧天歌肚子裡笑得腸子快要打結,又不能笑出來,痛苦得眉頭都皺在一塊兒,嘴角也朝兩邊緊緊地繃着,這副模樣落在冉忻塵眼裡卻象是要哭出來。
“唉……”他嘆了口氣,收回了手,“罷了,看你這樣子也不會有什麼事,等過兩天我再來吧。”
“哎,等等。”她手快地抓住他的袖子,嘿嘿笑道,“冉院正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如陪我坐坐?這裡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我都無聊得快長蟲子了。”
冉忻塵低頭看着袖子上的手,抿了抿脣又坐了回去,只是往旁邊退開了些,雪白的袍角便拖到地上,他皺了下眉,又往回坐了坐。
唉,看來這潔癖的毛病還在。
見他坐得實在很不自在,寧天歌微微笑道:“這裡條件艱苦,比不得宮裡,委屈冉院正湊合着坐坐。”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這話冉忻塵的火頭頓時被點了起來。
“你既也知道艱苦,爲何還要委屈自己住在這裡頭。”冉忻塵倏地傾過身來抓住她的手,向來對任何事物皆平淡無波的眸子裡跳躍着兩簇小火苗。
“啊?”寧天歌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表現嚇了一跳,擡起另一隻手摸了摸他額頭,“你,你病了?”
“我纔沒有病,病的人是你!”冉忻塵一把推開她的手,另一隻手還緊緊地抓着她,壓低了聲音道,“安王中毒的事你爲何不解釋?你並沒有下毒,可你在大殿上連一句辯解都沒有,是不是?他並未真心待你,你爲何還要甘心在這裡等死?”
“你怎麼知道我沒下毒?”寧天歌倍覺新奇,笑道,“我還不知道冉院正非但醫術一流,連破案子的水平也非常人所能及呢。”
“我是說正經的。”冉忻塵有點發急,“他的毒本就在體內積蓄多年,不過是被另一種已解的毒誘發而已,就算他當時不知道,你自己下沒下毒難道還不清楚麼?”
原來如此。
寧天歌心頭一鬆,既然墨離今日還能有力氣替她生暖爐,那毒的問題應該不大。
這樣一想,她便淡淡地笑了起來,問道:“那他現在怎樣,那毒解了沒有?”
冉忻塵張了張嘴,忽地緊緊閉上。
寧天歌本不擔心,見他那樣子便有些不確定起來,“怎麼,那毒不好解?解不掉?還是……毒發了?”
“我在說你,不是在說他!”冉忻塵冷淡地放開她的手,站起身來,“算我今日來錯了,你且當我什麼都沒說。”
呃!
寧天歌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天可憐見的,他到底受了什麼刺激,她怎麼一下子跟不上他的思維了。
“你,在關心我?”她萬分遲疑地問,實在不敢自作多情。
“沒有!”他象是被蛇咬了一口,又重又快地回答,飛快轉過身去。
“那你……”她擡頭瞪着他挺拔的背影,無力了。
知道他脾氣有點怪,但她自認還算了解他,可如今她是真的不懂了啊,明明對她厭惡到了極致,明明愛乾淨得要命,卻跑到這個又髒又臭的大牢裡給她診脈,還說些令她摸不着頭腦的話。
若換作樓非白或是墨離,哪怕是司徒景,她都可以很好地理解爲那是關心,更自信一點可以認爲他們是愛上了她,可問題是眼前這個是冉忻塵,一個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從左到右都討厭她討厭得不得了的冉忻塵!
誰能告訴她,這個莫明其妙生着氣的男人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