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暮歸被拉回來,滿臉癲狂殺氣,雙眸閃爍有光,哪裡還像是先前那個沉穩謹慎的丫頭?
婆子們將暮歸丟下,行禮出去。季淑喝了口茶,將杯子放下,似笑非笑,問道:“你剛纔說什麼?再說一遍。”
夏知春曉都覺得暮歸正是自尋死路,各自一臉憐憫。
晚唱哭道:“奶奶,暮歸姐姐是一時糊塗,說錯了話,求奶奶饒了她罷。”
季淑卻只看着暮歸。暮歸對上她的目光,竟毫無懼色,說道:“我說又怎麼了?我就是恨,恨奶奶你,恨大太太,恨爺,恨蘇倩那婊-子賤-人!”
季淑微微一笑,說道:“你恨我,我知道爲何,你爲何恨大太太?”
暮歸說道:“她跟你一樣,明知我對爺的心思,利用我來做事,做完了,就把我棄之不顧!”
季淑挑眉,說道:“那爲什麼恨爺呢,你不是愛他愛得要死?”
暮歸流淚,卻咬牙道:“我自小喜歡爺,先前奶奶對他不好,我都偷偷地去安撫他,他也誇過我好,還說我是奶奶身邊唯一一個好的,可卻對我不理不睬,此刻就算是我死了,他也不知我是因何而死!”
季淑說道:“情有可原啊,你付出了所有,對方卻一無所知,的確是極爲殘忍的,只不過,感情之事可是沒什麼公平可言的。——蘇倩呢?”
暮歸牙咬的格格作響,說道:“若不是她從中使壞,我又怎會失手?又怎會落得這般下場?以爺的性子,若是做下了事,怎會虧了我?更是因爲她,爭了爺的恩寵,不然,爺在奶奶這裡吃了委屈,是我一直偷偷安撫他,他怎會半點兒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季淑仰頭,哈哈大笑,說道:“我早說你聰明,你果然是個聰明的。”
暮歸冷笑說道:“奶奶也不用對我裝腔作勢了,我知道奶奶比我聰明百倍,如今不過當我是跳樑小醜般取樂罷了!要殺就殺,要當婊-子就當婊-子,你下手罷!”
季淑笑着點頭,俯身望着暮歸,說道:“我的確是想看一幕好戲,而且我覺得你演的很是精彩,倘若就讓你這麼去了,我豈不是沒有好戲可看?”
暮歸皺眉,沉默片刻說道:“奶奶又想怎麼捉弄我?”
季淑翹起二郎腿,輕輕晃了兩下,說道:“我看起來很像是要捉弄人的模樣麼?我說過,我能讓你生,也能讓你死,但我現在,不想你死。”
季淑低頭,看看手上的金戒,雪嫩的手背,往下,卻見到手腕上一抹淡淡的烏青。
季淑皺了皺眉,將袖子往下一垂遮了,才道:“暮歸,我如今就給你一條活路,你不用去當婊-子,還可以留在府內,甚至……還能如你所願。”
“什麼?”大太太一驚,道:“你在說什麼?這個絕對不可!”季淑道:“太太不答應?”大太太道:“淑兒,你不要想錯了,這個暮歸,竟然膽大包天的給子正下藥,這樣的禍害,難道你還想要留着她?”
季淑說道:“那不知景兒回來,跟太太說過了棠木院的事兒了未曾?”
大太太一怔,而後說道:“說過,我也把蘇倩叫來,好一頓的訓斥了,不過此事無憑無據的,倒不好就定她的罪。”
季淑笑道:“無憑無據?太太說的哪裡話,我領了太太的命,好不容易順藤摸瓜,找了人證物證出來,慧兒說的明明白白,藥是蘇倩丫鬟讓她換的,慧兒甚至以死以證清白,那藥如今還在我那邊放着,這些還不算是人證物證,太太覺得什麼纔是?”
大太太皺了皺眉,說道:“淑兒,我知道你心中有氣,其實按我的意思,也想狠狠地罰她一番,怎奈子正替她求情……”
季淑仍笑,道:“我氣?我有什麼氣?我只是覺得太太該給自己留條後路。”
大太太道:“後路?淑兒你說什麼?”
季淑道:“不知道太太知道不知道,蘇倩在棠木院裡發的誓?”大太太望着她,季淑道:“她發誓說,倘若此事自己做了,就永沒有爺的孩子,那太太你是信她呢,還是不信呢?舉頭三尺有神明的,太太是個信佛之人,太太自己以爲如何。”
大太太臉色微變,手中一動,摸了摸腕上的佛珠,垂眸不語,片刻才說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季淑慢慢說道:“我是爲了太太跟上官家着想,我嫁了三年,沒個一子半女的,幸好還有個姨娘,如今姨娘發了毒誓,我看多半也是別指望了,所以我想擡舉暮歸。”
大太太搖頭,說道:“你有此心,倒是好的,只不過,你選哪個都成,暮歸不成。”
季淑說道:“爲何?”
大太太道:“這種能下狠手謀害主子的奴才,不罰她反而擡舉她,其他的看了,個個效仿,又怎麼說?”
季淑淡淡一笑,說道:“若說謀害,倒也不至於……其實我沒有跟太太說的是,暮歸這麼做,倒也有一半是我的原因。”
大太太擡眸,道:“你?”
季淑笑道:“不錯,當初我曾經答應過,將來要擡舉暮歸當爺的妾的,只不過我的記性不大好,拖拖拉拉就一直到如今,暮歸也是一時等不及,她恨我出爾反爾的,氣不忿的,就做出這種該打的事來,不過細細追究,我這個當主子的,也一樣有錯,誰叫我當面兒答應了她,卻又不肯兌現呢?也難怪她熬不得,狗急跳牆了,若說暮歸該打十大板,我卻也要捱上三板子,——太太你說是麼?”
大太太面色古怪,望着季淑一時說不出話來。若是她心中沒鬼也就罷了,偏偏她心懷鬼胎,她也曾跟季淑一般,答應過暮歸的,如今季淑這一番話,表面是說自己,實際上也暗指大太太,因此大太太一時作聲不得。
季淑道:“我念在這丫頭對爺是一片癡心的份兒上,可憐她。太太菩薩心腸,這件事不如就讓淑兒做主,如何?”
大太太道:“你真個要非她不可?”
季淑說道:“正是如此,不然淑兒也於心不安,畢竟她這幾年來伺候的頗爲周到,爲了這一回錯落的萬劫不復,我真真不忍心。”
大太太道:“倘若我堅持不允呢?”
季淑不慌不忙,說道:“太太的決定我自然不敢違抗,只不過……暮歸捱了罰的話,還有的人也逃不了,一個是奴婢,一個是姨娘,一個下藥,一個換藥,誰比誰好上多少?少不了就要打斷骨頭連着筋了,我也不敢私自瞞着這些,就只好去跟老太太說,讓她老人家評評這個理。”
大太太略有幾分怒氣,道:“你是在要挾我麼?”
季淑垂頭,道:“我哪裡敢,我只是沒有其他法子了……還請太太就發好心答應了我,我來之前曾許了暮歸的,若是就空着雙手回去,倒讓那些丫鬟瞧我不起,——我一個上官府的大奶奶,給爺選妾的小事都做不了主……還請太太給我三分顏面,我也落得自在,老太太那邊不用受驚擾,大家相安無事,依然天下太平。”
季淑出到外頭,春曉夏知接了,季淑轉頭看向旁邊那人,道:“走吧?”
旁邊垂手站着的丫鬟渾身抖個不停,慢慢地擡起頭來,卻正是暮歸,雙眼滿滿的淚。
季淑淡淡看她一眼,邁步往外走。
丫鬟們跟在身後,轉出了太太的大屋,行到了花園處,左右人也漸漸少了,身後“噗通”一聲,季淑回頭,卻見暮歸雙膝着地,跪倒跟前。
季淑停了步子,問道:“怎麼了?”
暮歸低着頭,淚噗噗地打在膝頭上,半晌擡頭,望着季淑說道:“方纔奶奶跟太太說的話,我在外面兒,聽得清清楚楚,若是沒大奶奶,我今日便死定了。大奶奶的救命之恩,暮歸……不是不識好歹之人,從此牢牢地銘記於心。”
季淑一笑,不以爲意轉開頭去,看牆頭上一片淡紫色的碎花兒堆,如鬱郁的紫雲般張揚開去。
暮歸不見季淑搭腔,便又道:“請奶奶放心,暮歸也不敢對奶奶再有二心,——我暮歸今日對天發誓,以後絕不會再做半點兒對不起大奶奶的事,倘若有違誓言,就讓我一輩子心願難成,淪落爲妓,惡疾纏身,死後亦無葬身之地。”
季淑緩緩搖頭,這纔看向暮歸,笑道:“傻丫頭,說的這麼毒做什麼,今兒天這麼好,別說這些煞風景的話。”
倒不是發了什麼慈悲之心。
或許,也有些好奇,或將心比心。花季淑起死回生了一次,她忽地想看看,另一個人起死回生之後,會是如何。
如她先前所說:她能讓暮歸生,也能讓暮歸死。
何況,留下這丫鬟,還有另外的用處。
一來是上官直那邊,實在讓季淑不堪煩惱,若是暮歸有本事纏着他,倒是好,求之不得。
二來,這府內危機四伏,倩姨娘,大太太,甚至其他之人……這院子裡的水如此之深,她實在懶得去一一的探。
季淑只是覺得,該放一條鮎魚下去。
挪威人愛食用沙丁魚,活魚比死魚價格更高,但沙丁魚懶惰不愛動,運輸的路途又長,很容易死,因此有聰明的漁人在沙丁魚中間放一條鮎魚,鮎魚以魚爲食物,見了陌生環境會四處遊動,沙丁魚們發現了危險,自然不會懶惰不動,因此只能拼命遊,便死不了。
這就叫做“鮎魚效應”。
如今季淑就等院子裡的沙丁魚活動起來。
除此之外……
季淑靜了片刻,心裡隱隱地掠過一絲痛,終於又說道:“其實我這麼做,還爲了一個人。”
暮歸跪着不起,急忙問道:“奶奶說的是?”
“祈鳳卿。”季淑淡淡地說,好像說一個陌生的名字,垂眸看着暮歸,道,“我助你如願,而祈鳳卿欠你的情分,到此爲止已經還盡了,——你知道了麼?”
暮歸怔了怔之後,欲言又止,最終伏下身子慢慢磕了個頭,說道:“謝謝奶奶,暮歸知道了。”
一行人穿過迴廊,往前而行,仕女如畫,環佩叮噹,衣袂飄拂,似神仙中人。
當衆人走遠之後,牆角那一樹爍爍綻放的丁香花樹之後,閃出一個人來,將那原本攀在手中的一根花枝鬆開,花枝亂顫,抖落點點幽香。
夜幕降臨,季淑沐浴過後便早早爬上了大牀,打了幾個哈欠,把今日之事想了一遍,正閉了眼睛要睡,卻聽到外頭有人說道:“爺,爺你不能進去……奶奶已經睡下了,吩咐了的……”
又有人喝道:“滾開!”不由分說地便衝了進來。
季淑本正睏意降臨,昏昏欲睡,聽了這個聲音卻頓時睜開眼睛,睡意全無。
極快的,上官直已經衝到牀邊,怒地一把撩起牀帳,喝道:“花季淑,你給我起來!”季淑惶惶然向內一滾,貼在牀邊兒上。
上官直撲了個空,便要爬上來,季淑鎮定下來,叫道:“你纔要給我滾出去!”擡腳向着上官直胸前踹去。
上官直冷不防地被踹了個正着,身子一晃向後倒去,差點從牀上跌下來,更是大怒,叫道:“你居然敢……”話還沒說完,季淑又狠狠地踹過來一腳,這一次不偏不倚,卻踹在上官直的臉上,頓時差點沒把他的嘴給踹歪了,季淑橫眉怒眼地,叫道:“我就是敢,怎麼樣?”
上官直胸口痛,臉好像都給踹傷了,幸好季淑未曾穿鞋子,卻光着腳,除了力氣大些踢的疼了,倒不覺得怎樣難受。
上官直面子被污,卻覺得她那腳心軟軟柔柔的,又有些暖,貼在自己臉上,感覺倒是極好。
上官直一愣怔,便又惱道:“反了你了!”便要合身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