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裡頭吵起來的那一瞬間,門口的太監宮女們自動地後退出去,一直退到聽不到裡頭聲響的時候才站住,個個垂手低頭,如泥胎木塑。
皇家的事,越少聽到便越是長命。
季淑卻擔心之故,反站起身來,向着殿門口走去。披風墜落在地,她也恍然不覺,將走到門口之時,正好聽到花醒言的那一句……
幾乎不能以爲是真。
季淑想象裡自己是猛地後退一步的,就像是觸到烙鐵,然而並非如此,她只是呆站原地,像是雙足生根。
轉瞬即逝的剎那,那明明已經消失的記憶如潮水般涌起,時光流轉,空間變換,步步倒退,場景由遠及近,驀地看的一清二楚,——是在杏林舊闕,那個幼小的女孩兒繞着樹轉來轉去,天真無邪,笑聲爛漫,而那人踉蹌出來,扶着樹幹,死死凝望。她察覺了,活潑跑來,喚道:“三叔,你怎麼了?”卻不曾提防,他用力將她擒住。她開始慌張,掙扎亂叫,卻被他捂着嘴,抵在樹上,那原本紅潤的小臉逐漸慘白,眼睛自驚駭到失神……
像是有誰一把把未曾痊癒的舊傷口掀開,那痛楚,天翻地覆。
季淑的手毫無知覺擡起,抱住自己的頭,腦中洶涌跳躍的舊情,像是要爆炸開來,承受不了。而動作間,手肘在那殿門上輕輕一撞,未曾用力,或許是哪裡來了陣疾風,那殿門吱呀一聲便開了。
季淑呆看花醒言,以及仍倒在地上的東明帝。
花醒言臉上的驚駭之色,是她從未曾見過的。季淑張口,卻發不出聲。三人宛如三尊雕像,殿外的風是活動的,吹進來,卻驟然成冰。
花醒言心頭狂跳,驚駭欲死。
季淑緩緩放手,道:“爹……爹爹……”終於喚出。
不知爲何,雙眼模糊,她分明是解開了昔日懸而未決的謎題,卻又惶然如什麼也不知,更不知此身何處,臉上透出悵惘呆怔之色。
一直到花醒言衝過來,將她抱住:“淑兒,淑兒……你……你聽錯了,你什麼都未曾聽到!”他又慌又怕,後悔不迭,渾身顫抖,拼命捂住季淑耳朵,自欺欺人。
季淑怔怔地被他抱着,花醒言的淚跌落她的臉上,越來越清楚了……心中閃過那一幕,失憶的花季淑被朝陽帶到杏林舊闕,望着那滿目杏樹,記起前塵,她不敢相信,只能倉皇逃回家,質問花醒言是否真有此事,花醒言無不能應對,她明白所有,只疑心他怕事而已,於是大吵大鬧:“你知道!你竟瞞着我,你竟一聲不出!你爲何這樣對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爹!”她很是憤怒,滿心屈辱,所有的怒氣怨氣,都撒在他的身上,因爲他明知道此事,卻不曾替她出頭。
可是,誰叫對方……是皇帝?但是少女並不能瞭解大人的世界,不知花醒言心中尚要顧忌其他,不知他心中其實也反覆地折磨痛傷,於是花醒言在花季淑心目之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她甚至開始厭棄自己的父親,因爲他的軟弱。
她最終選擇要逃,逃開這殘酷而無情的所在。
但……
季淑淚漣漣地,擡起頭看着花醒言,望着男人臉上張皇失措的神情,他在怕,怕季淑知道一切後,再度離開他。
方纔怒斥皇帝時候的劍拔弩張蕩然無存,而季淑卻只是覺得酸楚之餘很是安慰:是,她從來都不曾懷疑過他的愛,就算是先前爲救楚昭被他拒絕後所說的,多半都是氣話在裡頭,她人在北疆時候,心心念念想要回來,因她知道,這世界上誰都會傷害她,但是花醒言不會。
他當真不會。她一時想笑,又想哭。
季淑被緊緊地抱着,手不能動。
她吸吸鼻子,悶聲道:“爹爹。”或許是太冷,聲音顫抖。
花醒言低頭看她:“淑兒,你聽爹爹說……爹爹方纔所說的,是……你聽錯了……”關心情切,他亂了陣腳,那眼中的淚也落下。
季淑擡起手來,替他一點一點擦去,目光漸漸安靜,輕聲說道:“爹爹,我們回家吧。”
花醒言怔住,然後那淚便落得更急,他深吸一口氣,又喜又欣慰,幾乎語無倫次,倉促間只忙道:“好,好,爹爹帶你回家……我們這就走。”
他用力將季淑一抱,又輕輕放開,復牢牢牽了她的手,往外便走。
“醒言。”東明帝在身後喚道。
花醒言腳步一停,頭也不回地道:“皇上,臣的辭呈改日會遞過來,我會辭去丞相官職,請皇上恩准。”他重又前行。
“咳……”一聲咳嗽,而後那咳嗽聲便更急了起來,東明帝的聲音斷斷續續,“不要走……淑兒,勸勸你爹爹……醒言……醒言……”聲音裡頭帶着絕望。
花醒言同季淑到了殿門口,季淑站住腳,花醒言直視面前,凝眸道:“不用理他。”攥着季淑的手,一步出門。
季淑回頭,卻見東明帝歪在地上,似要起身,卻又站不住,季淑生生地站住腳,伸手握着門扇,道:“爹爹!”
花醒言皺眉,終於回頭,卻見身後東明帝倒在地上,面色如霜雪,偏嘴角卻是一抹醒目硃紅色,鮮明的刺痛雙眼,他雙眸微閉,氣息奄奄。
花醒言身子一顫,脫口喚道:“凌時!”
太醫們再度蜂擁而至。
但當東明帝再度醒來之時,卻不由分說地將太醫們都趕了出去,只傳召丞相花醒言同季淑。
殿外是一干的禁軍,皇后娘娘聞訊趕來,眉帶憂色,身邊兒是太子辰熙,旁側是諸位公主,皇子,並些輔政大臣,衆目睽睽下,花醒言只好同季淑入內。
入了秋,皇宮的大殿太過空曠,散發着一股幽冷之意,到了裡面,東明帝躺在龍牀上,蓋着被子,身形看起來竟極爲單薄。
花醒言上前,宦官低聲告知皇帝丞相已到,東明帝揮揮手,宦官退後。
花醒言握着季淑的手,站在牀邊,低頭看牀上的東明帝,他臉色仍舊極爲蒼白,自兩人決裂,花醒言再也未曾仔細看過他,上殿稱臣,下殿陌路,冷清地如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如今細看,卻驀地發現,他竟如斯清瘦憔悴。
花醒言心頭竟是一酸,低聲道:“皇上。”
東明帝睜開眼睛,望着花醒言,忽地微微一笑:“先前,我聽到你喚我……名字了?”花醒言道:“是微臣逾矩。”東明帝笑,道:“不,我是歡喜,你已經整整十年未曾喚過我的名字了,自我做錯了那件事後。”
花醒言心頭如藏荊棘,很是難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東明帝卻又看向季淑,說道:“淑兒……三叔、對不起你。”
季淑呆呆地看着他,不言不語。
若說她心中沒有什麼,但那些事,是的的確確發生的,她跟花季淑這身子的牽連又是說不清道不明,因此,論起來,她該是恨着他憎惡他的。但是……雖然終於記起發生的那些,可是過去了恁麼多年,又並非“真”的經歷過,因此若說是入骨憎恨,又並沒有,只是本能地覺得可懼、可厭、可恨……就好像聽說任何強-暴的罪惡,只不過,這一場卻是發生在這具身體上,季淑實在不知自己該以何種神情來面對東明帝。
季淑輕輕地搖搖頭,便看花醒言。
花醒言握住她的手,轉頭看向東明帝,嘆息道:“你病着,還是好生歇息罷。”
東明帝搖頭:“我只怕我合上雙眼,便再也睜不開。”花醒言身子狠狠一抖:“休要胡說!”東明帝見他惱怒,才笑道:“我若死了,也是好事,好叫哥哥你不生我氣了。”一聲“哥哥”,讓花醒言幾乎墜下淚來。
“行了,”花醒言只覺得這話極爲刺心,將頭轉開,道:“你若再如此說,我便帶淑兒走了。”東明帝伸手,將他手腕握住。
花醒言覺得他的手腕冰冷,心中也涼了,就看他。東明帝道:“別走,我知道你始終怪我,你恨我對淑兒起意,可是……我只是想有個人在我身邊,陪着我,我知道這樣自私,可是……”他望着季淑,說道:“淑兒,你恨三叔麼?”季淑眨了眨眼,輕輕搖搖頭。
東明帝他輕輕嘆息,表情頹廢而哀傷,“我是個極爲自私的人,起初,也沒想當太子,當皇帝,可是有一天,有個人跑來同我說,我一定會成爲好皇帝的,我覺得,我這一輩子,終於能有一件事去做了,咳……不過,爲了這個皇位,我們失去的,實在太多了。”
花醒言凝視東明帝片刻,重又將頭轉開,暗自隱忍。
東明帝道:“我是被人所誤,服了藥,就做出那禽獸行徑來,可,到底是我不好……小時候相士就說我一生孤苦少愛,還會不利親近我之人,果然。”
花醒言面色沉重之極,東明帝道:“所幸,這一輩子,有個能叫我信任之人出現,其實,我都已做好被辜負的準備,誰知……上天竟如此厚待我這罪人。”
花醒言輕聲說道:“凌時,別說了。”
大抵是藥石得當,小半個時辰過後,東明帝恢復了幾分精神,外頭朝臣趁機進來見了一番,剩下事宜,自要花醒言出馬,花醒言暫且忍了先前打定的主意,出外安撫百官。
花醒言離開之時,皇后同諸位公主皇子也都在,烏泱泱地擠在皇帝寢宮,花醒言去後不久,東明帝道:“皇后,你也累了,帶着太子跟大家夥兒回去安歇罷,朕也想清靜歇會兒。”
皇后答應,於是帶着衆人浩浩蕩蕩出外。花醒言先前去見羣臣,也帶了季淑出來,她閒着無事,就在外殿坐着發呆,眼睜睜看皇后帶着太子行經身邊,那太子辰熙忽地道:“母后,兒臣等會再回去好麼?”皇后點頭,目不斜視離開,辰熙恭送罷了,撒腿跑到季淑“藏”身之處。
季淑先前見皇后帶人經過,便向後一退,站在柱子後頭,無人察覺,一低頭髮現太子辰熙站在跟前,亮晶晶地眼睛眨巴眨巴看着自己,又是意外又是不安。
“太子……”季淑喚,剛想攆他走,太子辰熙卻道:“花季淑,你在此作甚?”季淑道:“呃,我等我爹爹回來。”辰熙道:“丞相此刻忙,怕要一個時辰纔回來,不過,我方纔出來時候,父皇悄悄跟我說,叫我找你去見他。”
季淑嚇了一跳,本能地有些忌憚東明帝,卻又不願給這小鬼看出,便道:“皇上該好生歇息養病纔是,我就不打擾了。”卻不妨辰熙攥緊她的袖口,道:“父皇說,我若連這點兒小事也辦不了,太子就不用當了。”拉着季淑便走了出來。
季淑啼笑皆非,又是身不由己,只好說道:“去就是了,不要拉拉扯扯的。”辰熙斜眼看她,道:“你別指望跑了,周遭都是侍衛呢。”季淑見他果真人小鬼大,便低頭揪住他鼻子,用力一扭,道:“遵命,太子殿下。”
辰熙用力推開她的手,才放開她,昂首挺胸入內,季淑跟在後頭,也不擡頭,只聽辰熙小聲道:“父皇,兒臣把人帶來了。”
東明帝說了什麼,太小聲,季淑聽不到,只聽辰熙恭順道:“兒臣知道了,父皇好好歇息,兒臣就等在外頭,父皇有什麼吩咐就叫兒臣。”說完,便一步一步後退回來,經過季淑身邊之時,衝她使了個眼神,季淑瞪他,道:“你去哪?”辰熙道:“我在外面等着。”悄無聲息出去了。
季淑心下忐忑,周遭竟聽不到其他人聲,片刻,東明帝道:“淑兒,你來。”季淑頭皮發麻,皺了皺眉,道:“皇上有何吩咐?”
東明帝道:“你心裡恨我麼?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季淑說道:“皇上說哪裡話,我怎麼敢。”東明帝苦苦一笑,道:“你過來,我有些話要同你說。——你這回不聽,這一輩子也都沒有機會了。”
季淑聞言便擡頭,見東明帝就在面前不遠的龍牀上,身子靠在牀邊兒半坐,燈影中,他的剪影帶着一股憔悴消瘦,寂寞無言的味道。
季淑上前一步,看看東明帝,見他略帶笑意,手指頭輕輕勾了勾,季淑便又踏前,一直到了他牀邊上,東明帝才道:“好了,可見要叫你到我的身邊兒來,是極難爲的,……哈。”
季淑道:“皇上要說什麼?”
東明帝輕咳了聲,道:“嗯,閒話不說了,我想問你一句話。”
季淑道:“嗯?”
東明帝看着她,問道:“你究竟是誰?”聲音輕輕,帶一絲冷意,那雙長睫掩映下的眸子,沉靜如水,深不可測地。
季淑心頭悸動,卻道:“皇上這是什麼意思?”東明帝道:“你不是淑兒,你是何人?”季淑不動聲色,道:“我名喚花季淑。”東明帝沉沉看她,季淑只覺得在他雙眸的注視之下,似身負重擔,簡直喘不過氣來,便緩緩垂了眼皮不看他。
沉默之中,季淑慢慢只覺周身漸漸發冷,她心中一沉,擡眼看向東明帝,道:“皇上你想如何?”
東明帝波瀾不驚:“你到底是何人?”季淑面色冷冷,說道:“我是我爹爹最疼愛的女兒。”東明帝雙目如刀,猛地一探手將季淑的手腕握住,厲聲道:“你是……可你又不是,你不是昔日的那個淑兒,她不似你這般……你知道她若是聽到真相之後會如何?她會大哭,會不知所措,甚至會跟她爹決裂,她會恨我憎我,卻更怕我,但是……你沒有……還有,花王神會,你說的那些故事、你待你那相好的戲子,上官家……”
原來那天躲在屏風後的,竟真是他……原來她一路行來所有事,他了若指掌。
季淑忍着骨子裡泛出的那股陰冷,將所有雜亂無章按下,只說道:“那麼,——我若恨你怕你,有用麼?”東明帝仍舊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季淑沉靜說道:“三叔,你弄疼我了。留神,別再我的手上留下痕跡,給爹爹看到了,不知會如何。”
東明帝的手狠狠地抖了兩下,終於鬆開季淑。季淑用盡渾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讓自己後退一步,逃出這宮去,她面上平靜,頸間的汗卻溼了衣襟。
東明帝冷冷地笑了:“你告訴朕,你到底是誰……你若不說……”
季淑將袖子遮了手腕,道:“三叔,我已經不是那個習慣聽話,被嚇一嚇就什麼都忘了的小女孩,你有心將我爹爹調走,就是想問我是誰?我的答案已經給了,我是我爹最疼的人,這個答案三叔你滿意也好,不滿意也罷,生生世世,都是如此。——或許,我面對你的時候不哭不叫,反讓你失望了,但我知道,我那樣做無用對麼?若是給我爹見了我那樣,他還會傷心,可是,——你當我真的不記得昔日的痛了?我只是明白,我若總是記得,我身上痛一分,我爹就痛十分。”
她語氣平靜,不帶波瀾,像是敘說家常:“三叔,你錯過一次了,不打緊,你看你的苦肉計多麼有效,我爹眼見就原諒你了,但若是你對我下手,我爹會恨你到骨子裡……你想天下做賭,他絕對不會再心軟,這天下當真會翻個個兒的。——唔,或許這正是你想要的,對麼?”
東明帝死死地盯着季淑,雙眼之中逐漸地亮起瘋狂地光,就宛如炙熱的火焰在跳動,他沉默半晌,忽地哈哈大笑,笑的絕豔熾烈。
“淑兒,我小看了你?或者……你長大了?不……分明不是同一個人。”他笑完了,眼角還帶着淚,有些喘息不定,笑着斜睨季淑,樣子半正半邪,“你竟比你爹爹還了解我?”
季淑瞧着他絕豔外露之態,不知爲何卻有些可憐,默默地道:“三叔,你忍了半生,爲什麼不能繼續忍下去?”
東明帝面上的笑漸漸地收斂,最後一絲兒笑影都無,瞬間,宛如從盛夏轉入寒冬,他若有所思,而後靠在牀頭,仰頭道:“是啊……我爲何不能繼續忍下去?”
他伸手捂住胸口,重轉頭看向季淑,面色幾度變化,終於道:“或許我可以的……”莞爾一笑。
季淑望着他,東明帝道:“或許我可以繼續忍下去,但淑兒你願意麼?”季淑道:“關我何事。”東明帝搖頭,說道:“淑兒,別裝傻。我頭一回發現你竟如此出乎我意料,很好,這很好……”他含笑看她,問道,“同樣還是那一句話,我想淑兒你……入宮來,好麼?”
季淑咬了咬脣,道:“不行。”東明帝問道:“爲何?”季淑道:“我不願意,我爹也不會願意。”東明帝柔聲說道:“你知道你爹爹最聽你的話了。”眼波竟也溫柔起來。
季淑後退一步:“三叔!”神色極爲嚴肅。
東明帝面色一僵。季淑說道:“三叔,若這就是你的權宜之計,我不能從。”東明帝說道:“是因爲你心中另有人麼?”他的笑忽地有幾分猙獰。
季淑面對這喜怒無常城府極深的帝王,生怕一句話說錯,因此步步小心,聽到此,只以爲他不忿,便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這一生,不願意當誰人的替身,或者誰人的棋子。——我只願一輩子平平安安地守在我爹身邊,其他的什麼都不想。”
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如水,然,抽刀斷水水更流。東明帝望着她,眸色閃閃爍爍,終於說道:“你……愛你爹爹?”季淑低着頭:“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東明帝道:“你當真願意一輩子都在他身邊?”季淑點頭:“親情無價。”東明帝冷笑說道:“來歷不明之人,難道要朕相信?”季淑擡頭,目光之中帶幾分傲然:“信不信由你。”
東明帝狐疑看着季淑,舉棋不定。
季淑不去看他,只盯着牀邊上那垂落的明黃被子,那張牙舞爪的龍花紋,一旦發怒,伏屍百萬,流血五步……吸一口氣,把心一橫,季淑道:“三叔,你的話說完了麼?那麼我也有幾句話想同你說。”
東明帝道:“嗯?”
季淑說道:“你說你這輩子只能信一個人,那就是我爹,而事實證明,你並沒有信錯他,就算我爹對你有恨,在那生死關頭,他卻仍舊選擇你這一邊,在佩縣,他爲了守你這江山,明明是文官,卻效武將上陣欲生死相搏,他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把這條命也給了你,給了東明。他先前明明曾答應我,要好端端地陪着我,但最後的關頭,他還是選擇了你的江山。”
東明帝雙眉微蹙,靜靜而聽。季淑道:“三叔,你信我爹,這麼多年來想必也有許多人對你說他的不是吧,你卻始終未曾動搖,你的確做到了信這一字,你守着你的丞相,以國士之位待之,而我爹也做到了,在生死一刻,他放下所有恩怨,也想以性命回報你的信,不負這國士之位。老實說,——我先前覺得,皇族,朝臣,無非是爾虞我詐,鉤心鬥角,但是你跟我爹爹,兩人不管如何猜忌對方苦恨對方,在最後關頭,仍舊並未毀了最初的那份信任。人的一生,有許多執念,難以釋懷,但是在我心裡,我覺得一輩子有個能讓自己徹頭徹尾去相信、一輩子都不離不棄的知己,就已經足夠了。——三叔,你覺得呢?”她一口氣說完,終於揚眉,看向東明帝。
愛慾之於人,如逆風執炬,有燒手患,但有時,足以將整個人燒得體無完膚或者……
東明帝望着季淑,望着她清澈的眼神,那櫻脣邊上,是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愣愣地看了她許久,最後終於一閉眼,眼淚滾滾自眼角跌落,而他張嘴,想笑,卻又笑不出,肩頭顫了兩下,才笑出聲來,用盡渾身力氣一般。
“淑兒……你……說得對,”他流着淚,任憑淚跌在胸口,肩頭,有的滑入嘴裡,“朕心已足,夫復何求!”他的心,縮成一團,是安慰,安慰的想流淚,亦是苦澀,糾結在一塊。東明帝自己知道,他的心,天底下至爲寒冷的堅冰都不足以凍滯壓抑,唯有那熊熊烈火,燒成灰燼,方能解脫。
季淑後退,一直退到寢宮之外,眼前一黑,額頭的汗涔涔落下,她擡起袖子擦一擦,那顆心如擂鼓一般,似要從胸口蹦出。
——竟想殺了她嗎?這狠毒的君王……
果然宮廷遊戲不是任何人能玩得,尤其是遇上一個變態。
季淑回想方纔裡頭情形,身子幾乎挨着牆壁軟倒。——她究竟是怎樣有勇氣在東明帝跟前說出那些話來的?簡直是在賭命。
雖然……好歹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可面對東明帝之時,卻被他身上強大的氣場,——勿論是變態氣場亦或者帝王氣場,或者是那種亦正亦邪的氣息……震懾住。
差點兒話也不能說。
幸好。
季淑一陣後怕,一直到旁邊有隻小手探出來,太子辰熙揉揉眼睛:“花季淑,你出來了?”季淑正在魂魄歸位,差些又被嚇死,身子一哆嗦,勉強鎮定下來:“太子怎麼還在此處?”
辰熙道:“父皇呢?睡下了麼?”季淑點頭:“是,你也回宮歇息罷。”辰熙道:“那你呢?”季淑說道:“我等我爹爹。”辰熙道:“在這兒乾等卻不是法子,不如你跟我回宮,我讓內監去跟丞相說,讓他來找你便是了。”季淑想想也是,她方纔應付東明帝,元氣大傷,當下一口答應,太子辰熙很是歡喜,拉着季淑,往自己寢宮去,走到半路卻累了,季淑見他不住哈欠,便將他抱了起來,讓太監領着路,誰知到了太子殿,辰熙已經睡着,卻仍死死地抱着季淑脖子不放,季淑無奈,只好自作主張讓伺候的宮人退了,她自己也累得夠嗆,便摟着辰熙爬上牀,倒頭便睡。
辰熙身子軟軟地,倒好像是個小玩具,又帶着溫熱,季淑牢牢抱着,睡得安穩之極。
南楚之事平定下來,花醒言回京後小半月,東明帝的病情卻一日比一日更不好,據說是舊疾復發,外加思慮過度。期間花醒言屢次上奏要辭官,都被皇帝一拖兩拖拖了過去,如此一直到半月後,皇帝病情突然惡化起來。
花醒言是在半夜被召進宮的,隨行的自還有季淑。
兩人趕到之時,卻見皇后,太子辰熙,各位公主等都也聚集在了皇帝寢宮之外,另各位輔政大臣們也紛紛地趕進宮來。
花醒言見此陣仗,不由地心驚肉跳,沒來由心慌的很。
裡頭傳旨衆人進見,當着皇后,太子,羣臣的面兒,東明帝撐着身子,傳下口諭,道:“朕去後,辰熙爲帝,以丞相爲亞父,宮內事聽皇后,宮外之事,同丞相商議而後決斷。不得有違。”
太子辰熙同衆臣戰慄聽命。東明帝揮退衆人,屋內只留下皇后,太子辰熙,花醒言,季淑四人。東明帝擡手,聲音已經微弱,想說什麼,卻又未說,蒼白的臉上,卻浮現一個極朦朧的笑意。
花醒言望着他枯瘦手掌,亦探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千言萬語,都在不言,而所有恩怨,都在這瞬間,煙消雲散。
辰熙抿着脣靠在季淑身邊,強忍着眼中淚,季淑輕輕摸摸他的頭,辰熙張手抱住季淑雙腿,牢牢不動。
季淑抱着辰熙,在皇帝寢宮的牀榻上安歇,花醒言則守在東明帝牀邊,將到天明時候,季淑一陣心驚肉跳,忙地睜開眼睛,卻見身邊人來人往,悄無聲息,宛若幽靈。辰熙茫茫然醒來,揉揉眼睛,道:“花季淑,怎麼了?”
花醒言邁步而出,看了季淑一眼,拉起太子的手。
季淑看到他雙眼通紅,眸中帶痛,心中已生不祥之感。
辰熙問道:“亞父……父皇如何了?”花醒言道:“太子,去見皇上最後一面罷。”
平明時分,天上殘月如鉤,上陽殿傳出哀聲,涼薄淺藍的天底下,白幡隨風飄揚,宛如扯長的哀傷,——東明帝,駕崩。
數天後,新帝登基,花醒言自是辭官未遂,而朝野靖平,並無其他異狀。
辰熙太子登基後,並未曾對朝臣進行大的變更,先前因南楚進軍,以及花醒言“謀反”之事,東明帝已經將一些內藏不軌的朝臣處決。至於上官家,則也仍舊一片寧靜,除了曾在得知因先帝駕崩、清妃娘娘“哀痛不已”追隨先帝而去的消息。
而上官緯暗中慶幸的,則是在花醒言被謀反之事當中,上官直竟站得那樣有先見之明。至於清妃之事……上官家雖有哀傷,但未必不是因禍得福。
東明帝一去,東明上下諸事,第一便落在花醒言身上。花醒言倒也平靜,表面看來若無其事,但季淑看得分明,他頭上的白髮,一夜之間不知增了多少。
此刻已經深秋,晚間冷霜極重,季淑聽聞花醒言人在書房未睡,便去探看,花醒言見她來到,才透出幾分歡悅之色。
花醒言叫季淑坐在軟榻上,又替她蓋了一條毯子,命丫鬟取了暖茶來,才落座。
季淑問道:“爹爹怎地還不安睡?”花醒言道:“有些睡不着。”季淑道:“爹爹是否有心事?”花醒言道:“沒什麼……”季淑問道:“讓我猜猜……爹爹可想到三叔了?”
花醒言身子一震,而後幽幽嘆了聲。
季淑道:“三叔雖然……可是他對爹爹倒是挺好的。”
花醒言轉頭看向窗外,沉默片刻,終於說道:“淑兒你先前曾問過我,他爲何要對上官家下手麼?”
季淑不知爲何他在此刻提起這個,便點頭。說道:“爹爹你說不太清楚。”
花醒言面上露出一絲難過之色,說道:“你可知他爲何落了病根麼?”季淑搖頭。花醒言道:“當初我爲太子伴讀,他還不是太子,我跟他交情極好,太子嫉恨,鎮日作弄我,那天冬日,太子竟推我下御河,……正好凌時過來,竟縱身跳了下去……他不會水,差些兒就死了,雖救了過來,卻傷了心肺,留下病根……以至於最後竟……唉,他對爹爹,是有救命之恩的。”
季淑呆呆聽着。花醒言又道:“後來……太子被廢,其中,是爹爹……唉,事後,上官家當時的家主,就是子正的爺爺,同凌時的父皇,說留我不得,卻被凌時聽到……記恨在心,我想,他對上官家的殺心,怕是從那時候就起了。”
花醒言一忍再忍,卻仍舊忍不住雙眼泛紅,季淑也聽得心酸,說道:“爹爹……”將茶杯放了,下地走到花醒言身邊,將他抱了,道:“我知道了。”先太子的事,花醒言雖然未曾直言,季淑卻知道,必定是他從中行事,才令太子塌臺,才也遭了當時上官家主的本奏,誰知道這一奏,又埋下禍根。
他兩人都爲對方機關算盡。東明帝至死都想替花醒言掃平所有道路。
季淑幽幽嘆息,道:“三叔是個好人,爹爹的心意,他在天之靈會察覺的。”花醒言輕輕點點頭,季淑見他仍不開顏,便又道:“嗯……我是不會離開爹爹的,爹爹你別傷心了好麼。”
花醒言聽到這裡,才一笑,卻道:“你真的不會離開爹爹麼?”
季淑說道:“這是當然。”
花醒言道:“那麼……北疆的那個人呢?若是他要帶你走,你也不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