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淑淡淡問道:“我想問的是,你跟暮歸究竟是什麼關係,你居然處心積慮的跟她聯起手來害我!”
祈鳳卿臉上的笑剎那間似凍結了一般,笑意逐漸一點一點消退,只雙眼仍直直看着季淑,似乎一時懵了。
季淑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擡手拿了個杯子起來看了眼,說道:“別騙我,祈鳳卿,事到如今你瞞不住,我也不是瞎子,我自看的出。”
亭子間裡兩個人靜靜坐着,面面相覷,誰也不曾再開口說話。
季淑自醒過來,腦中關於花季淑的記憶若有若無。暮歸同晚唱兩個在她屋內弄鬼,是因爲上官直。
可是暮歸說花季淑曾答應過要她當上官直的妾,她又是如此急切的、爲達目的甚至下藥的手段都用上了,那麼上次花季淑要跟祈鳳卿走,怎麼會帶上暮歸?
或者說,就算她要帶上暮歸,暮歸又怎麼捨得離開?此中必有原因。
季淑想來想去,就落在這一關竅之上想不明白,暮歸,晚唱,祈鳳卿,蓮三爺……這些參與事情的人的名字樣貌不停地在腦中飛來飛去,有些東西好像要從腦中竄出來般……
祈鳳卿默然片刻,終於問道:“你……爲何這麼問?”聲音有些發澀。
季淑說道:“我自然不是無憑無據就隨口亂說。”
祈鳳卿說道:“你爲何說我跟暮歸……聯手要害你?”季淑冷笑,道:“難道我說的哪裡有錯?”
祈鳳卿深吸一口氣,擡頭看向別處,喉頭動了幾動,不知要怎麼說般,終於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的,遲早會被你發覺。我……其實我早該告訴你。”
季淑道:“現在說,其實也不晚。”
祈鳳卿目光一轉看向她,點頭嘆道:“不晚?不晚?真個不晚?”
季淑笑,說道:“對我來說,還不晚。”
是,不晚。
倘若再晚一些,被他廝纏,面對這樣品貌的男子,雖然季淑自問自己不是個爲色所迷之人,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算是相處久了,若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而且季淑自己也知道她自己的性子:吃軟不吃硬。故而面對上官直的時候,每每脣槍舌戰的毫不退讓,可是當面對祈鳳卿的時候,雖然心裡頭不願,卻怎麼也疾言厲色不起來,就算是一開始雕花樓裡將那盆水仙花打爛,也是鼓起十萬分勇氣狠心來做。
何況男女之間的感情,最是難捉摸之事,未來之事,誰能說的清楚?季淑只是慶幸,自己在未曾沉迷之前就已經清醒,並且遠離。
祈鳳卿的手抓了抓系在腰間的腰帶,幾番用力,才道:“我未曾、未曾想要害你。”
季淑一笑,道:“是麼?”
祈鳳卿望着亭子邊兒上一簇盛放的桃花,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或許,或許一開始我是想……想做些什麼,可是我真個……沒有想要害你。”
季淑說道:“到底是做些什麼?”
祈鳳卿隱忍不語,忽然想到一事,擡頭看向季淑,說道:“你、你怎麼知道暮歸……她、她怎麼了?”
季淑看着他略帶關切的神色,哈哈一笑,說道:“祈鳳卿,你真是個不錯的人,事到如今還在關心暮歸,你對她真的極好啊。我想,你對我,也比不上你對她的真情更多三分吧?”
祈鳳卿身子發抖,臉上露出極爲難受的表情來。
季淑笑罷,停了停,說道:“行了,其他的不用多說,你想問暮歸,我自會告訴你,只不過在此之前,你先把你跟她之間的關係說明白吧。”
祈鳳卿說道:“我同她之間,並非是你想的那樣。”
季淑奇道:“我想的哪樣了?”
祈鳳卿雙眉微微擰起,說道:“我跟她之間,其實並沒有其他格外干戈,只不過、她……她曾經對我有恩,因此……”
季淑心頭一動,道:“因此你要報恩?報什麼恩?”
祈鳳卿猶豫不肯說。季淑冷笑,道:“祈鳳卿,你是個男人就別吞吞吐吐的行麼?”
祈鳳卿說道:“我只是想求你,別爲難她。”
季淑的心微微地刺痛了下,不知是她自己覺得痛,亦或者是那個已經不存在的花季淑。
雖然自命跟祈鳳卿沒什麼干係,但是見他在自己面前爲了暮歸說話,仍會覺得很不舒服。
一瞬間,季淑腦中又浮現那日那一場風雨。
花季淑一個人,煢煢獨立站在屋檐下,她擡頭看天,天色陰沉沉的,可是她臉上卻滿是明媚的笑意,對未來的嚮往的笑意。
因爲她知道,下一刻,將有個人握着她的手,帶她離開這深牆大院之中。
她想到這一刻,便笑的天真爛漫,沒心沒肺。
但是……誰能想到,下一刻迎接她的,不是握着自己手的溫柔的手,而是扼住喉嚨的奪命之手。
季淑暗暗地吸一口氣,將心頭那一絲顫顫的痛不動聲色的壓下去,才冷然說道:“這個不用你管。”
祈鳳卿沉默許久,才終於又開口,慢慢說道:“我……我其實很小就見過暮歸,當時我剛入戲班不久,那天,我記得,是在上官府裡頭做戲,我因年紀小經驗不足,出了錯,我知道回到班子裡後,必然是少不了好一頓打的。”
季淑沒想到他們之間的瓜葛竟會如此久遠,一時無聲。
祈鳳卿說道:“我下了臺,就偷偷地躲在牌樓下面哭,然後,是個不大的女孩兒過來,看我哭,就問我爲何哭的如此傷心。”
季淑說道:“那個女孩子,就是暮歸?”問這句話的時候,心中卻掠過一絲異樣,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心中一閃而過,卻又抓不住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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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鳳卿點頭,道:“是,她問我爲何如此,我一時傷懷,不肯理會她,也不肯擡頭,她就百般哄我……還把自己手中拿着的點心果子給我吃,我的心情漸漸好轉,便跟她說了回去會被班主責罵之事。”
季淑沉默不語。祈鳳卿說道:“我只是見她一片好心隨口說說而已,沒想到她聽了,就對我說,她認得上官府內的老太太,會跟老太太說,我唱的極好,不許班主動我一下。”
季淑忽地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怪怪的,幸好祈鳳卿沉浸在往事之中,並未察覺。
祈鳳卿雙眸望着面前的白玉杯,杯中還剩下過半殘酒,裡頭光芒閃爍,映出昔日的景象來。
——那粉妝玉琢的女孩兒雙手捧着偌大一個軟軟香香的果子遞過來,聲音軟軟地,道:“小哥哥,你休要哭了,這個給你吃,你就不哭了好不好?”
他不肯理會,她就蹲下來,同他面對面,伸出嫩嫩的小手指頭把他的淚擦去,道:“你哭的樣子很難看的。”說着,自己就咬了一口果子,才醒悟過來,叫道:“啊,我說給你的,自己又吃了口,很對不住。”將果子遞過來,忐忑看他。
祈鳳卿沒有見過那樣純真無瑕的眼睛,難過的心情也忍不住轉好,噗嗤一笑,終於把那被咬殘了的果子接過來。
那丫頭蹲着不動,就問他緣由,祈鳳卿就說了。
丫頭笑道:“啊,你放心啊,我回去跟老太太說說,讓老太太誇你幾句,不許那班主打你就行了,——老太太很聽我的話的。”
祈鳳卿有幾分好奇,就問道:“真的麼?爲什麼呢?”
丫頭說道:“因爲……因爲……”
祈鳳卿疑心她說謊,便嘆了聲,說道:“算啦,沒什麼……反正也捱過不少打,再多一頓也沒什麼的。”
丫頭怔怔看他,說道:“小哥哥,我不會騙你的,真的……因爲……因爲老太太最喜歡我,我是、我是老太太跟前的小丫鬟,我叫暮歸。”她吐着舌頭,笑的很是狡黠的模樣。
祈鳳卿收神,繼續說道:“然而,我當時不知道,班主原來不只是要責打我,還要把我送到一位達官貴人家裡去,可因老太太誇了我,班主怕我出事,於是我就被留下了,可代替我去的一位師弟,卻……”
季淑忽地有種不祥的預感,情不自禁問道:“怎麼了?”
祈鳳卿說道:“那位達官貴人好折磨些男童,若是留着過夜的,多半不會有好下場,我那位師弟被送回來時候,已經只剩下一口氣,連天亮都沒撐到就……就死了。”
季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久久不語。
祈鳳卿說道:“所以說……是暮歸救了我一命,前一段日子你帶她來雕花樓,我本是不認得她的容貌了的,聽到她的名字纔想起來,我暗暗找了她,她卻全不認得我,只不過當時她不過六七歲……”
季淑的太陽穴更疼,突突的跳,她伸手用力按着,說道:“可是後來你們怎麼相認了呢?”
祈鳳卿說道:“有一日她來找我,求我相助她一事。”
季淑問道:“何事?”
祈鳳卿說道:“當時你戀我戀的緊,每次都來……都來廝纏我,可是我……”
季淑看他略覺得尷尬,就笑道:“可是你瞧不上我那樣,就不肯理會我,是不是?”合着她是天底下第一號的大淫-魔。
祈鳳卿雖然有些不自在,卻也沒有否認,就說道:“後來我就假作對你好,你只以爲我是想開了,我們就……”
季淑一時也覺得尷尬,有一些少兒不宜的場景,在她腦中彷彿根深蒂固了一般揮之不去。
季淑說道:“這些不說,你只說她求你何事?”祈鳳卿嘆口氣,說道:“她只求我,同你好。”
季淑略微皺眉,道:“只是如此?”祈鳳卿說道:“一開始的時候是如此,後來她同我說,只是如此不行,她要我找個機會……帶你離開上官家。”
季淑大吃一驚,面上卻不願露出來,只問道:“你可有問她爲什麼?”
祈鳳卿點頭,道:“我有。她最初不肯說,後來見我不肯答應,就跪下來求我,——說只有你走,她纔可能近上官直的身。……原來她、她想當上官直的妾室。”
這個答案是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季淑沉吟。祈鳳卿說道:“雖然我不願如此,但是是她的心願,我只好說要考慮一下,只是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你就來找我,說要跟我一起走。”
季淑笑,笑中有幾分悽然。花季淑再怎麼浪蕩不羈,畢竟是個嬌嬌的大家女,肯放下所有跟祈鳳卿走,若非有不肯告人的苦衷,就一定是深愛了他。
只可惜,根本就是所託非人。
季淑說道:“於是你就不用再考慮,只是順水推舟的答應了下來?”祈鳳卿點頭,說道:“是。”
季淑說道:“這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祈鳳卿目光一擡看向季淑,說道:“淑兒,可是,可是我真的沒有害你之心,尤其是……”
季淑將他話頭打斷,說道:“不管如何,我是因此事而死。”
祈鳳卿蹙了雙眉,緩緩低頭,道:“是,不管如何,你是因此事而死,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他的聲音跟風合在一起,好像嘆息。
季淑眼前卻又出現那日大雨滂沱,花季淑在屋檐下等待許久,不見暮歸回來,卻怕祈鳳卿已經來了等的難受,伸手一撩那越下越大的雨,她頑皮的笑笑,繡鞋往前邁出,一腳踏入泥濘。
花季淑縱身跑入雨中,一路往後跑去。
大雨之中並沒其他人,季淑跑到後院,停下腳來看了看是否有人,剛要往後門處去,忽然看到兩個人撐着傘站在一塊兒。
男子說道:“我後悔了,暮歸,此事作罷,你去同大奶奶說,說我失約了。”他轉身欲走。
那聲音摻合着雨聲傳來,格外冰涼,花季淑大驚,就想過去,卻聽暮歸說道:“祈大哥,我求你,求你了,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麼辦?你帶大奶奶離開的話,就可以了,我看到大奶奶收拾了很多東西,你們會到別處極好的過活,我知道你也不願意留在戲班內,是不是?”
男子站定身子,道:“可是、可是……我不能騙她……”
暮歸叫道:“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要幫我的,你答應我要帶她走的,現在大奶奶就等在裡頭,就……”
冰涼的雨水已經澆透了花季淑的全身,她死死盯着那一幕,卻覺得澆在自己身上的不是雨水而是冰冷的雪水,從頭到腳,一寸一寸的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