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淑真正吃了一驚,皺了皺眉,說道:“公主你這是做什麼?有話好好說,何必這樣?”
她坐着不動,朝陽就跪着不起,垂頭說道:“我先前魯莽任性,多有得罪之處,還望姐姐念在我年紀小不懂事的份上,別記恨我。”
季淑猜不透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便說道:“我怎麼敢記恨公主呢?公主身份尊貴何必如此屈尊降貴,公主還是快些起來吧,叫別人看了,不一定又亂說什麼,我也實在受不起這樣的大禮的。”她這功夫才起了身,擡手向着朝陽的手臂上一扶。
朝陽卻伸手,順勢將季淑的手腕握住,搖頭說道:“不,我不起來,姐姐你若是真的不記恨我,就答應我一件事,我才肯起。”
季淑便知道她必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便問道:“那不知公主究竟所爲何事?”
朝陽咬了咬脣,終於說道:“我想求你,去看一看鳳卿。”
這話卻又是另一重意外,季淑心頭一震,說道:“這話我不明白,他現在不是好端端地無事麼?”
朝陽望着季淑,面上幾分含羞帶怨的,說道:“若是無事,我何必千方百計的出宮,何必跪在這裡相求你?”
季淑皺眉問道:“難道公主沒有將他救出來?”
朝陽說道:“人是救出來了,可是……可是……總而言之,你去看一看他便知道。”
季淑說道:“既然救出來了,那我又何必去看?我同他非親非故。”她伸手,將朝陽的手推掉,便欲轉身。
朝陽在地上跪着往前,一把拉住季淑袖子,說道:“就算我以前再怎麼可恨都好,我只求你念在我身爲公主,不顧顏面地跪在這裡求你的份上,也求你念在鳳卿以前同你交好,也曾捨身救你的份上,你去看一看他,不然的話,他、他當真就不成了……”
朝陽哭哭啼啼地,落了淚。季淑也不知如何是好,卻也不肯貿然答應他,外頭的宮人隔着門來催,道:“公主,是時候該回宮了。”
朝陽回頭,道:“知道了,本宮一會兒便出去,不用來催!”對外喝罷,便重新回頭,急急低聲說道:“姐姐,你看到了,……父皇不肯讓我再見他,就連出宮,也是、也是因爲我說來上官府裡才答應我的,我實在沒了法子,大夫說他撐不住了……求你去看他一看罷?求你了!”
季淑心頭陣陣冷寂,望着朝陽,說道:“就算他真的病入膏肓,我又不是大夫,去看有何用?”朝陽哭道:“他昏迷不醒之時,還喚着你的名字,那大夫也說,心病還須心藥醫,……我什麼都不求,只想他活着。”
季淑見她言辭懇切,果真是動了真心了,不由問道:“公主你……喜歡鳳卿?”
朝陽拭淚,只說道:“喜歡?……我也曾想再不找你,也不許他再見你的,然而他真個是一天比一天不好了,牢裡受了罪,出來後萬念俱灰,——你素來知道我的脾氣,我喜歡的,從不肯落到別人手裡,自小因此跟你爭過多少回,本是就算他死,我也不肯再求你一求的,可是我……我不能安心,也不肯放下……或許,是真個兒喜歡了他。”
季淑沉吟地看着朝陽,此刻便緩緩問道:“那不知,公主你喜歡祈鳳卿什麼?”
朝陽怔了怔,說道:“什麼?這是何意?”
季淑盯着朝陽看了會兒,說道:“我在想,倘若祈鳳卿沒了現在這張臉,變得奇醜或者一如其他人那樣平凡,公主可還會喜歡他麼?”
朝陽發呆,似乎沒料到季淑會如此問,遲疑了會兒,囁嚅說道:“他、他怎會變作那樣……明明就不是的。”
季淑雙眉微蹙,心頭一嘆。
在宮裡之人的再三催促之下,朝陽終究回宮去了,臨去之前仍多看了季淑幾眼,眼中帶着哀求之色。
朝陽去後,季淑思來想去,只覺得心頭隱隱地不安,草草地用了午飯。自己靠在牀邊上歇息,春曉夏知兩個見她睡着,就在外間做些刺繡功夫。
季淑雖閉着眼,心中卻想着些事,多半是祈鳳卿有關。想來想去,不得安枕,便重爬起來,又添了件衣裳,便往外走,夏知問道:“奶奶要出門麼?”
季淑點頭,夏知說道:“我陪奶奶去。”
夏知喚了兩個自己身邊兒的小丫鬟,伴着季淑往外,春曉留下。幾人行過院子,季淑望見院外,似有人影閃過,她站住腳,喚道:“是誰?”
那人定了身形,站住不動。季淑走前兩步,看的清楚,便道:“是你。”
面前楚昭低頭,說道:“參見大奶奶。”季淑說道:“你在此處作甚?”楚昭說道:“僕下正要出門。”季淑問道:“去哪裡?”楚昭說道:“摯友病重,僕下趕去探望。”季淑說道:“你所說的,莫非是祈鳳卿?”
楚昭點頭,說道:“正是。”
季淑道:“他到底是怎樣又病了的?難道真的是所謂‘傾國傾城的貌,多愁多病的身’?”
楚昭聽她語帶譏諷,便說道:“有時候命運多舛,凡人哪有法子。”
季淑說道:“你這話好似對我有幾分不滿。”
楚昭沉默,季淑說道:“怎麼,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楚昭微微轉頭,看着旁邊一簇繁茂的花樹,道:“我知道,奶奶對這些花草頗爲憐憫。”
季淑隨之看了一眼,說道:“不錯,又如何?”
楚昭說道:“奶奶對花草能諸般憐惜,怎麼對人反倒如此涼薄?”
季淑一怔,身後夏知說道:“喂,你好大的膽子,不過是個外僕罷了,竟敢如此置評大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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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昭說道:“僕下冒犯了。”
季淑說道:“無妨。”她微微一笑,說道,“只是我覺得,人不是花花草草,人可以自己選擇。”
楚昭說道:“可是他不能,有些人生而不能。”
季淑說道:“爲何不能?樹挪死,人挪活,花草並沒有選擇自己棲身何處的權力,往往全憑人力而爲,人不經意的一腳踩過去,手探過去,他們就可能性命之憂,因此我頗爲憐憫他們。——可是身爲萬物之長的人類,爲何不能努力讓自己過的好些?你有手有腳,又有頭腦,並非癡子,爲何偏偏選擇坐以待斃的方式?”
楚昭眼睛眨了會兒,才沉聲說道:“大奶奶覺得,自己可以立刻就離開上官府嗎?”
夏知皺了皺眉,卻一時沒明白楚昭的意思。
季淑卻身子一震,雙眸帶了幾分厲色看向楚昭,冷笑道:“你的膽子果然大了很多,敢諷刺起我來了。”
楚昭說道:“僕下不敢,僕下只是說,萬物靈長,雖然有選擇的權力,但有時候卻往往是個‘身不由己’。”
季淑說道:“好個‘身不由己’,你以爲你這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很是高明麼?”她冷冷一笑,說道,“你以爲我同祈鳳卿一樣?不錯,我們的處境的確有些相似,但你錯看了我!”
楚昭道:“僕下知罪。”
季淑見他面上恭敬,實則卻透露出很不以爲然的氣息,便氣道:“你知道個屁!”
楚昭愕然,未曾想到季淑竟然“出口成髒”,季淑顯然也並不想因此道歉,只哼了聲,說道:“廢話少說,我也要去見祈鳳卿,你既然也知道他在何處,一起去吧。”
楚昭神色微變,卻又帶一絲欣慰,說道:“僕下遵命。”
季淑看他臉上掠過一絲喜色,便罵道:“瞧你這幅德性,我真的要懷疑你跟祈鳳卿之間的關係是否只是摯友那麼簡單了。”
楚昭左顧右盼,只當沒聽到,裝聾作啞的本事倒是見長。
馬車骨碌碌前行,出了前門大街,拐進個衚衕裡頭,慢慢地停在個不起眼的院落門前。
季淑下車,說道:“怎麼是這個地方,好陌生。”
楚昭說道:“這是我昔日暫住過的地方。”
季淑聞言,便斜眼看楚昭,兩人四目相對,楚昭便立刻知道季淑心中又在盤算什麼,當下轉開頭去,說道:“雕花樓人多口雜,鳳卿兄住着不慣,我這裡左右也無人住,正好先供他安身。”
季淑說道:“我又沒說你們搞玻璃,幹嗎欲蓋彌彰地先解釋?”
楚昭雖然不明白“玻璃”是何意思,卻也猜到幾分,當下重又轉頭看向一邊,說道:“大奶奶留神腳下,此處逼仄,委屈了大奶奶了。”
季淑見他又裝模作樣,便道:“呸!”
當下楚昭引着季淑同三個丫鬟進到院落裡頭,小院子乾淨簡樸,門前栽着棵石榴樹,只因未到季節,便只掛着幾枚翠色葉片。
幾人進門時候,正當一個小童端着盆出來,一眼看到楚昭,便撲上來,淚汪汪道:“楚大哥,你可來了。”
楚昭說道:“怎麼了,鳳卿如何了?”小童正又看到楚昭旁邊的季淑,被她美色所懾,一時說不出話來。
楚昭拉了小童一把,小童才定神,急忙垂頭,說道:“先生他……吐了血了,怕真的是不長久了。”
楚昭低頭,果然見銅盆裡頭浸着塊帕子,上頭染着血。不由一震,卻仍舊做無事狀,道:“不許胡說,快去把水倒了!”
那小童答應了聲,用袖子擦擦淚,臨去又看季淑一眼,才飛跑了。
楚昭便欲進屋子,腳步邁到門邊,卻又停下,只回頭看季淑。季淑對上他的目光,便一聲不響地走到門口,也不言語,邁步自顧自進去。
楚昭便也纔跟着進去,原來裡頭除了個小小中堂,還有兩個小套間,楚昭指了指右手的一間,又做了個“請”的手勢。
季淑遲疑片刻,終究騎虎難下,便撩起簾子,邁步進去。
楚昭卻不進去,只站在門邊,夏知同兩個小丫鬟本想進去,楚昭做了個手勢,三人就也只站在外頭。
季淑走到裡頭,迎面便聞到一股子濃烈的藥氣,撲面而來。
裡頭果然有一張牀,垂着帳子,有人在裡頭低低說道:“昭弟,是你來了麼?咳咳,方纔我聽到……”咳嗽了兩聲,引的帳子跟着動。
季淑不言語,心頭卻一陣微微酸楚。卻聽得裡頭又說道:“你來的正好兒,我看我是、不成了……嗯,能見到你,也算了了……心事。”
季淑聽到此處,便說道:“你見了他,當真就了了心事了麼?”
牀內“啊”了聲,而後再無聲響,過了片刻,牀簾後卻抖抖地伸出一隻手,手指纖長,極爲美麗的,只可惜太過消瘦,將那簾子一拉,道:“是……你?”
祈鳳卿撲在牀邊上,一頭濃如瀑的青絲垂落下來,他看了一眼季淑,而後大力咳嗽起來,再擡頭時候,原本素白的臉,泛起不正常的紅暈。
“淑兒?”祈鳳卿雙眸瀲灩,直直望着季淑。
季淑心中暗自震驚,他的雙眼之中,燃着一股奇異的光芒,他生得本就極好,此刻雙眸如星芒璀璨,臉頰素白,卻又泛着胭脂般的紅暈,簡直美的不可方物。
只是這一切,卻都讓季淑想到一個不好的詞:迴光返照。
季淑張了張口,似有萬語千言要說出來,卻又停下,慢慢走到牀邊,只是靜靜地望着祈鳳卿。
祈鳳卿卻撲過來,手握住她的手,說道:“淑兒你真的來看我了?太好了……我可以死得瞑目了。”
他的手上,有一種異樣的熱,季淑身子一抖,將祈鳳卿的手掙開,冷冷說道:“死得瞑目?”
祈鳳卿看着她,喃喃喚道:“淑兒?”
季淑冷笑,說道:“祈鳳卿,你當真以爲你可以死得瞑目了?”
祈鳳卿伸手欲握她的手,喚道:“淑兒,你不要如此,念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你讓我好生看一看你……”
季淑一巴掌揮過去,祈鳳卿病弱之中,身子一歪,倒在牀邊,卻仍緩緩爬起來,叫道:“淑兒,你爲何……這樣對我,我、我做錯了什麼?”
季淑渾身發抖,手握成拳,卻兀自狠着心腸,狠狠望着祈鳳卿。
此刻一口氣衝到喉頭,卻仍壓着,季淑只說道:“祈鳳卿,你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誰?”
祈鳳卿道:“淑兒,你是淑兒啊,怎麼了?”
季淑定定地看着他,忽地一字一頓,說道:“美——人——哥——哥。”
祈鳳卿一驚,茫然道:“淑兒,你說……說什麼?”
季淑盯着祈鳳卿,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雙眼,嘴角挑起,緩緩地露出一抹笑,極甜且嬌。
祈鳳卿很是惘然,不知她要如何,便道:“淑兒?”
季淑說道:“美人哥哥,我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寵的小丫鬟暮歸,我說的話老太太一定會聽的,班主不會責罰你。”她忽地變了聲音,聲裡竟帶一絲溫柔。
祈鳳卿眼睛瞪大,嘴也緩緩地張開,望着季淑,嘴角一扯,勉強地笑,道:“淑兒……淑兒你在玩什麼?”
季淑說道:“這幾句話,你在桃山上曾同我講過,對麼。”祈鳳卿點頭,道:“是……”季淑說道:“但還有一句,你是不是忘了說?”祈鳳卿皺眉,季淑道:“不過沒關係,我想起來了,我替你說。”
祈鳳卿定定地望着季淑,季淑同樣也看着他,清清楚楚,慢慢說道:“——這塊芙蓉糕是我最愛的,我留在身邊不捨的吃,現在送給你吃……”
祈鳳卿身子一抖,幾乎就撐不住。
季淑停了停,眼中的淚已經涌了上來,她望着祈鳳卿,繼續說道,“美人哥哥,你長的真好看,你叫什麼?——不如我長大了後,嫁給你好不好?!”
季淑話音剛落,牀頭上,祈鳳卿“噗”地,竟是一口血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