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府的最後一站是泰山,泰山於帝王而言是極有特殊意義的一個地方。
傳說中,泰山是盤古的頭變成的。古人形容泰山“吞西華,壓南衡,駕中嵩,軼北恆,爲五嶽之長。”
歷朝歷代功勳卓越的皇帝,不斷在泰山封禪和祭祀。並在泰山上下建廟塑神,刻石題字。
山高入雲,氣勢壯闊。
他們登到半山腰的時候,在泰山神廟裡,皇上行了祭祀大禮。
不知是這種心結的影響,還是皇上在北京城裡確實沒見過這樣高大的山,他顯得十分震撼。
陳文心還沒登到半山腰就放棄了自己登頂,幸好山上是早有準備轎攆。
這種轎攆比宮裡的粗糙許多,看起來狹小,但很靈活,用於山路上是正好的。
先是陳文心上了攆轎,然後年紀最長的王熙也受不住了。
皇上怕他身體受不住,又不敢在皇上之前坐轎,所以皇上也上了轎。
最後黃機、呂宗也都上了攆轎。
只有陳文義還氣定神閒,跟兵士們在周圍步行護衛。
待到黃昏,他們終於登上了泰山極頂。
皇上俯瞰山腳,見風景壯闊,氣勢恢宏,詩興大發。
皇上當場做了《登岱》詩,擺起書案來寫在金箋上,又當場焚燒祭祀泰山。
巖巖岱嶽高無極,攀陟遙登最上頭。
路轉天門青靄合,峰迴日觀白雲浮。
振衣截崇凌千仞,騁目蒼茫辨九州。
欲與臣鄰崇實政,金泥玉檢不頌留。
皇上做的詩,就是和尋常詩人的眼光不同。他所關心的是九州大地,江山社稷。
陳文心坐在石椅上,她的屁股被攆轎顛得生疼,現在連站都懶得站了。
皇上在寫詩,她無聊地在摩崖石刻上看詩。
摩崖石刻上有歷朝詩人留下的詩句,其中便有唐朝詩人杜甫的《望嶽》。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
她邊看邊念,引得黃機等人都來圍觀,“我說呢,怎麼最好的一首找不到了,原來在夫人這。”
她就是隨意一屁股坐下,誰想到正對着這首詩。
“這首原是好的,老杜的口氣難得不作悲一回。”
王熙這一說,陳文心立刻來了精神。
她前世的畢業論文寫的就是杜甫,至今記憶猶新。
陳文心笑道:“這首的口氣也不過中庸,諸位先生可知,杜少陵最不作悲的詩是哪一首?”
王熙和黃機兩位是大學士,對於詩詞曲賦無一不精,哪能被一個深宮婦人考倒呢?
黃機忙接話道:“自然是《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了。老杜一生漂泊孤苦,皆爲安史之亂所害。亂世一結束,他自然欣喜。”
王熙也很贊同,“是啊。此詩有杜詩第一喜之稱。”
陳文心卻道:“依我拙見,此詩倒作悲了。”
她徐徐道來:“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
淚滿衣襟。看似喜極而泣,何嘗不是哀極而喜?”
“這是久經喪亂之人一朝得以安定,然則安史之亂結束,他仍然窮困潦倒,親人喪病。”
“從前還有亂世作爲藉口,還得有一個期盼社稷安穩的信念。這戰亂一結束,他一併連信念也無了。”
她於杜詩見解之深,倒叫兩位大學士驚訝。
黃機面露慚愧之色,“夫人所言甚有道理,倒顯得我是人云亦云了。”
陳文心頷首以示謙虛,“哪裡。先生所言方是正理,我一個深閨婦人,不過有幾句歪話罷了。”
皇上笑着敲敲她的額頭,“倒也不算是歪話。那你說說,你以爲哪首最不作悲?”
她想了想,“夫君和幾位先生以爲,《春夜喜雨》何如?”
王熙便念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陳文心解釋道:“此詩名爲《春夜喜雨》,詩中卻連半個喜字也無。雖無喜字,然處處是喜。”
衆人聞言細細品來,都深以爲然。
皇上也是愛詩之人,對她的見解很有同感,“正是這股子欲說還休的喜氣,倒比那喜欲狂更引人同感。”
“此詩作於老杜生活安穩時期,心境自然輕鬆愉悅,不若老年時艱難苦恨。”王熙捻鬚說道。
黃機笑道:“年輕人自然心態豁達樂觀,王先生以爲如何?”
這話分明是在說王熙老了。
王熙最擅言辭,怎會被這黃機取笑了去,當即反脣相譏道:“黃先生位列咱們出行隊伍中的第二老,老朽與你與有榮焉。”
皇上出巡不敢帶年紀太大的官員,怕他們受不住舟車勞頓。
王熙已經算是年紀較大了,年近五十。黃機和呂宗皆是未達四十的年紀,黃機大上呂宗半歲。
餘下的皇上和陳文心及陳文義,都是未達三十的年紀,黃機可不就是第二老嗎?
黃機拿呂宗取樂慣了,呂宗笨嘴拙舌的,從來反駁不了他。
今兒叫王熙反駁得他無話可說,黃機苦笑得對王熙一揖到地,“小人失禮了,還請黃先生莫怪。”
王熙靈活地跳到一邊,躲過了他這個禮,“老爺瞧瞧他這人,請罪就請罪,還給我行這樣大禮。老夫身體還康健呢!”
一揖到地的大禮,在民間是祭拜亡者的。
陳文心噗嗤一笑。
衆人出行的時間越長,也越來越不顧禮節了。
這樣纔對嘛,在宮裡拘束慣了,在外頭還不能輕鬆輕鬆,那也太無趣了。
只有陳文義站在遠處,懷中抱劍,靜靜地看着她。
“大人,您怎麼不去和老爺他們說話?這邊我看着呢,不礙事。”
餘傑胸有成竹道:“這頂上人又不多,咱們在外圍設了防。遊人見咱們這麼大陣仗,都知趣地不湊過來了。”
陳文義搖搖頭,並不說話。
餘傑恍然大悟,“一定是你不懂詩吧?嗐,沒事,我也不懂什麼溼的乾的!”
陳文義白了他一眼,眼神中透出危險的氣息。
“啊,天氣真好啊
。”
餘傑訕訕地笑着,自顧自說着話走開了。
再不走,他怕某人要用眼神殺死他。
登頂便用了大半日,眼看日落西山,這夜衆人便宿于山中。
山上有一座王母池,名爲池,實則是一座寺廟。廟中修有供遊人客住的房舍。
泰山之行皇上早有準備,安排在本地接引的人手也清查了王母池。
所以這日王母池別無其他遊人,僅有皇上一行人,並廟中僧尼。
天色將晚,衆人在廟中用過素齋,而後各自回房歇息。
陳文心拿出馬車上從宮裡帶出來的肉脯,坐在窗前一邊賞月一邊吃。
廟裡的素齋雖美味,吃多了嘴裡還是淡的很。
幸好她早有準備,帶了肉脯出來。
這肉脯是翊坤宮小廚房特製的,用新鮮的豬肉切成薄片烤成乾子。抹上油再撒上芝麻,味道香得很。
“玄燁,你吃嗎?”
她知道問也是白問,皇上是不會在佛門禁地吃肉的。
果然皇上皺着眉,“這裡怎麼能吃肉呢?”
這裡怎麼不能吃肉了,她沒當真佛像面前吃已經是很給皇上面子了。
當然,這話她是不會直接說出來的。
宮中上下人等都信奉神佛,皇上尤其是相信的。
看他在泰山神廟中祭祀得那般虔誠,便知他信仰之深。
皇上是個開明的人,他自己信,但不會強迫陳文心也信。
就憑這一點,她就有義務在面對皇上的時候,不做不敬神佛的事兒。
陳文心最後往嘴裡塞了一片肉脯,然後把那裝肉的小罈子封了起來。
--等皇上不在的時候,她再繼續吃。
皇上臨牀對月,長身玉立,凝眉思索。
良久,他道:“念念,朕做了一首詩,你聽聽?”
皇上也不等她迴應,自顧自唸了起來,“夜宿喬嶽巔,縹緲近雲闕。孤高絕塵翳,天外見明月。”
“不聞城市喧,惟聽空簌發。開軒肆遐覽,萬象爭突兀。對此心悠然,清夢自超越。”
此詩和皇上白日所賦《登岱》,簡直不像是一個人寫的。
一個豪邁壯闊,一副政治家的口吻;一個悠閒思隱,充滿閒雲野鶴的意氣。
“這詩叫我想到了蘇軾。”
皇上一挑眉,“朕以爲你會想到五柳先生。”
五柳先生,即是魏晉陶淵明的號。
她搖頭道:“皇上再閒逸,心中也有牽掛。不能如五柳先生一般,什麼都放得下。”
“蘇軾就不同了,他有一篇《記承天寺夜遊》,玄燁可記得嗎?”
皇上思考了片刻,似乎是讀過的,一時竟然想不出來。
“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
皇上聽了她這一句,一下子想起來了,“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也!”
蘇軾是因遭貶謫而閒,張懷民同是。
皇上是因出巡而閒,陳文心亦如是。
他一把將陳文心攬在懷裡,“你之於朕,正如他二人一般,莫逆於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