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宮

81宮 燃文

我站在大柏樹下有點尷尬,臉上僵硬到笑也笑不出來。

弦子這孩子也太直接了當了,一下就把我這點心事戳穿。讓我我掩飾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阿南在階上又站了一會兒,此時,她已經脫了外面的宮裝,只穿了件居家的蘭花小襖,繫着一條海底銀團的的裙子,卸了滿頭珠翠。看去純雅簡素,淡如和風。她的臉色已經看不出生氣。只是顯得有些沉悶而已。

“弦子別鬧了,當心踩到雪下的泥地,白糟蹋了新上腳的靴子。”阿南開了口,卻是全對着弦子說話。說完一撩門簾轉身進了屋子。

我這才發現,長信宮全都換了門簾,原先冬日裡用的厚棉簾子,此時全都換成了夏布的五彩撒花簾。暮色斜斜的照着,這些花簾在輕風中微微和鼓動。竟然是我想像中家的感覺。

當年,我等着父皇將我外放蕃王,也曾想像過自己在封地能有一個簡單質樸的家,家中的女主人掀開門簾一聲聲喚我和孩子們回家吃飯。只不過,那個女主人……

弦子像個大人似的嘆了一口氣。

他向院門邊那個已經消減了許多的雪人嚕嚕嘴,“姐姐剛纔回來時發脾氣,說要推倒那個雪人,她說雪人終究靠不住,守不了她的安全。”說完,弦子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怯怯的。

我苦笑。揉揉弦子的頭,難怪母后喜歡他,他說話真能戳人心窩子。這孩子像個小大人似的,知道我聽了這話心裡會發酸。

阿南哪裡知道我的爲難,馮嫣兒算什麼,我所要的遠比那個女人重要十倍。

弦子一本正經的撣撣身上衣襟,檢查一下靴底是不是乾淨。然後闊步的沿着石徑向屋子走去。走了幾步,回頭見我沒動,大眼睛向我閃一閃。

阿南沒有邀請我,可也沒說不要我進去。

這就是說,我當然可以進去。我是皇帝,皇宮裡的任何地方都是我的地盤。連整個大肇都是我的地盤,更何況一個阿南小小的寢宮。所以,阿南不能拒絕我!

我悄悄地吸一口氣,昂首闊步的越過了弦子。

阿瓜早早的爲了打起了簾子。看到我,這孩子像是放了下心似的。她向琴室的方向讓我,顯然阿南在就那裡。

阿南的琴室裡春意盎然,窗上已經換上了胭脂紅的紗簾,小窗半開,紗簾輕靈的隨風起舞,一枝紅梅斜插在長頸梅瓶中,映得窗外絲絲縷縷的晚霞都黯淡了。

屋子中間,一隻小案放在錦褥上,案子不大,可上面放滿了點心果子。還少不了各色小菜,當然,還有酒。

阿南獨自一人倚着椒牆坐着,腿上放着她的冰清。手裡還擎着她的碧玉杯,一隻小酒壺就放在她的身邊。她正半耷拉着眼皮,不知想着她的什麼心事,完全沒看到我進來似的。

我抽了抽鼻子,滿屋的酒氣。拌合着春風的暖意,讓人有些薰薰然。。

“怎麼一個人喝悶酒,也不叫上我。”我走過去,想湊到阿南身邊,貼着她坐下。

結果阿南動作比我快,她像是被我驚醒了似的,還不等如意爲我脫了腳上的靴子,就已經起了身,跪坐在錦褥上,慎重的向我的磕了頭。“妾恭迎皇上賞臉光臨。”

我愕然地看她,她已經很久沒和我這麼客氣了。

弦子也上了錦褥,他從一隻大金甌裡舀出一杯酒來,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嗅了嗅,“這是上好的屠蘇酒啊,”我說,“阿南怎麼可以獨享!”

阿南沒喝醉,她的烏溜溜的眼珠子轉了幾轉,“皇上請。”她向我舉了舉酒杯。

我踏上錦褥,和以往一樣,找個舒服的地方倚了,靠着阿南。“今天過年,隨便點吧。”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等着阿南質問我。

可阿南沒有,她什麼也不問,只是殷勤的又爲我斟滿了酒杯。

她的殷勤中有一種生疏,讓我似乎又回到了剛剛與她相交的時候。這樣的客氣與生疏裡,總是有些試探的意味在。比如,此時,阿南又是把她的大眼睛藏在濃濃的睫毛後面悄悄的看我了。

我再一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阿南忙又斟滿。

“阿南,今天的事我得謝謝你。”我看着,酒從白瓷的小壺口裡流出來,清洌的酒香四溢,“若不是你,我又要……”我的手撫上自己的胸腹,那種絞痛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今天真的好險,我只爲那是阿南提供的禾米,便有些掉以輕心。好在阿南提醒了我。

阿南恭敬地說:“這於妾是應該的。”

我抓走酒杯又是一飲而盡。這回不用阿南斟,我自己奪過酒壺來,可是搖一搖後才發覺,酒壺已經空了。我抓起案子上的金甌,自己爲自己又斟了滿滿一杯。不用人勸,自己一飲而盡。

阿南的臉上有點一吃驚。

弦子則忙端起桌上一碟鳳爪遞到我面前。

我抓了一隻鳳爪慢慢的啃。

阿南的臉色又恢復了平靜,她變得不動聲色,慢慢靠回牆邊,好像有些無聊似的,撥了兩下琴絃。

“今天弦子也在這裡。我索性把話說開,”我索性放下了酒杯。“馮嫣兒那邊,暫時不許你們動她。”

阿南靜靜坐着,好像沒聽到我的話。她長長的羽睫凝然覆着,在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而她的指尖正輕輕捻動着琴絃。卻壓抑着,不讓琴絃發出聲音。

我這樣說可能有些傷人。至少阿南現在與馮嫣兒已經是勢成水火。且不說那天阿南被她們打了頭,就是今天,她們利用阿南的禾米來下毒,那意思也是十分明白了。就算毒不死我這個皇帝,這黑鍋也是打算讓阿南來背的。

“不是因爲我還愛她,而是……”我伸手握住正在撥琴絃的手,“我留着她有用。再說今天那樣的情形,就算何紫魚指認是馮嫣兒想要害你害朕,馮嫣兒也可以失口否認。你可曾曾確確實實抓住馮嫣兒與何紫魚來往的證據?沒有證據,她還說不定反咬一口。到時你說得清嗎?唱歌也好,下毒也好,乃至打了你的頭也好,馮嫣兒可沒有一次是自己動手的。沒有人證物證,追究她的結果,最多也就是她沒管好這宮中的事情。”

阿南還是靜靜的坐着。隨着日影的移動,她臉上的陰影在擴大。

“別的不說,你就看今天馮驥一開口說話,就有多少人附和!你今天就算揭露了馮嫣兒是背後之人,也未必會有多少人信你。

有些事與其着急,還不如審時度勢,一點點改變局面。比如這次,你被人偷運出宮中,我就順勢嚴懲了司閽。這樣做也是爲警示有些看人臉子下菜碟的人。以後一點點嚴厲起來,依附他家的人才會越來越少。那時候纔是一舉剷除他們勢力的時機。”我說得口乾舌燥。

阿南終於看了我一眼。

“以前常叫皇上制怒的人是妾。”她有些嘲諷的提醒我,“果然,事情一到淑妃頭上就完全不一樣了。”

她的諷意那麼明顯,讓我覺得有些百口莫辯。這事,的確是看起來有些古怪吧。

“原本妾一直不明白,皇上爲什麼夏天裡突然來我的長信宮?現在突然想問,那與皇上腹中的鉤吻有沒有關係?”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臉上,好像想從我的臉上找出什麼來似的。

我略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點了一下頭。

阿南一臉恍然,“我就說嘛,原來已經吃了虧了。只是癡情難改,不忍下手。到我這裡避兩日罷了。果然,再吃一次虧也還是老樣子。”阿南的聲音慵懶,“那天皇上在後花園與人蹴鞠,聽說傷了頭。從那以後,皇上便到妾這裡來得勤了。”阿南點點頭,這小東西好像自以爲很明白了似的,“我原以爲皇上是壞了腦子的緣故,現在才知道,其實是先壞了肚子。”她不懷好意地怪笑一下,“從那以後皇上可真是換了一個人似的,蹴鞠也不踢了,也不與那些紈絝斗酒使性了。知道勵精圖治了。脾氣變好了,倒來怪我性急了。”

我可能喝得有些多了,覺得阿南說的話讓我昏頭漲腦,我向她解釋,“我沒有怪阿南性急,我只是說今天的事可以緩一緩。何紫魚的死,讓馮嫣兒在宮中可用之人越來越少了,她很難再威脅你了。”

“是嗎?”阿南立刻反問,她似想反駁我。可想了想,卻把一切化爲一聲冷笑。“皇上還是心疼美人。不然爲什麼對李婉寧的事就沒說緩一緩呢?”

她向窗邊的梅瓶嚕嚕嘴。“這是李婉寧求人送來的,大過年的,皇上把她一人鎖在鳴鸞殿裡,怎麼不說她一個弱女子很難威脅皇上,就放她一馬呢?”阿南的臉上一片的嘲諷,“說到底,李婉寧不過是皇上心中一時過客,怎能和心尖尖比。”

我這才意識到,那梅花格外紅豔,不是梅花塢的那些老梅。

我皺了眉,有些不快,再一次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這女人又想怎樣?她爲什麼送你梅花?”

阿南把她的冰清放在了一邊,就在錦褥上正襟向我施了一禮。“李婉寧沒有害人,她只是念着舊情,又受人攛掇,拿了幾樣首飾救窮。她這樣做,千錯萬錯,也就錯在一個念舊罷了。她所要不多,只求古佛青燈了此殘生。妾代李婉寧求皇上了,她雖不是皇上心尖,到底皇上也還在她那裡躲過兩天清靜。”

我忙位住阿南,“你別這樣,什麼過客,什麼心尖的。阿南休要胡說。有些事,阿南不明白。至於李婉寧,你既然替她說了,我準了就是。過了年,外放那些宮人,我便讓她剃度了罷。”

阿南的目光有些黯淡,“謝皇上!”她說,“妾也不過是可憐李氏罷了,哪個女人不想情比金堅,從一而終,但天下事往往造化弄人。身不由已。皇上想來也該是明白的。”

這一回,她爲自己的酒杯斟滿了酒。

我心裡一酸。阿南說的這些,我自然明白,我娶馮嫣兒時,年紀不到十八,那時候也以爲她就是我一身的摯愛。如今我雖不再對馮嫣兒抱有幻想,可心裡不可能不爲此感到缺憾。就好像原本完完整整的一個人,生生的被人切去一塊。五、六年的大好光陰,就這樣失落了。

阿南也是一樣,她的少年光景,是在與鄧家兄弟這樣的美少年一起冶遊中渡過的。他們一聲聲地叫她阿南,他們在她摔倒的時候對她說:阿南要堅強不要哭。她們在她深居宮中孤獨無依時,用一根細繩聯起了她的全部世界。

造化弄人,而我又讓她失望了。

“阿南放心,”我此時只能努力向阿南表現出我的真誠,“我一定會放出李婉寧,她出家也好,再嫁也好,我再不問她。這樣總可以了吧?”我想勸慰阿南,同時也想,就算李婉寧再去找九弟,其實對我來說也未嘗不可,阿南說的對,李婉寧並沒有害我害人,她沒有向我下毒,沒有挑撥後宮。沒有人因她而受罰。她做錯了事,我該罰她,可罰了又怎樣,只徒添了阿南的不快,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

“馮嫣兒那邊,以後,等以後時機到了,我也會給阿南一個交待。”我向阿南保證。

阿南搖了搖頭,不怎麼起勁兒,“淑妃是皇上的女人,皇上想怎樣就怎樣吧,皇上說緩那就緩着。”她不看我,只爲我的杯中又添滿了酒,又用她的杯子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妾也不敢深想,只做夢有那麼一天,皇上對妾愛馳的時候,妾若做錯了事,皇上也能在處罰前說一句‘緩緩吧’。當然,”她馬上又說,“妾是不會加害皇上的。最多就是嘴賤,說錯話又惹皇上生氣了。”

我盯着阿南的眼睛,深深的看進去。

阿南的烏瞳裡濃濃幽暗讓我看不到底。

我有些心酸,她終究是不能全然信任我。在她看來,我對馮嫣兒是舊情未了。而我卻又沒辦法告訴她馮嫣兒與李逸的事。

阿南灰灰的低着頭,看起來好像真的沒了信心,對我,對她自己都沒了信心。她不知道我此時心裡的難,那個真正殺我的人還在宮外,而我的心尖尖曾經被人摘去了,如今留給她阿南的,只有一顆不再完整的心。這顆破爛的心她若是不要,就再不會有人要了。

我的手不自覺的伸向了阿南,然後停住,在離她的臉寸許的地方。

她擡眼看了我一下,又垂回去了。

“有些事,說出來怕是你也不相信。”我苦笑,手輕輕撫上了阿南的臉龐,我的掌心貼上她細膩的肌膚,拇指卻悄悄向上,探上了她額頭處的粉紅,“我已經知道,最終會和我一起走到底的人是阿南,直到我走進墳墓的那一天。”我說。

弦子大聲的咳嗽起來,好像他也和姐姐一樣肺氣不足似的。我剛纔忘形,差點忘了弦子還在旁邊。

阿南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低了頭,避開了我。

弦子打了個哈欠,“皇上,姐姐,我累了,先去睡了。”他大聲的說。

不等阿南開口,我先笑了,“對不住弦子,今天我要佔了你的姐姐,害你一個人過年了。”

弦子的臉比他姐姐還紅,他又大聲咳嗽,然後又放低了聲音,“這兩年我在北邊都是一個人過年的,習慣了。”想了想,又說,“反正就在長信宮裡,並不遠。”這孩子起了身,施了一禮,“那我先去了。”說完竟是施施然的揚長而去,也不用她姐姐答應。

弦子一走,我立即反身撲倒阿南,“這下,我們可以坦誠相見了。阿南你好好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