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闕

72闕 燃文

我坐在阿南琴室的的錦辱上喝着茶,屋子裡又支起了那隻紅泥小爐,守着火的是那個阿瓜。她對着小爐抽抽搭搭的流眼淚,又不敢高聲。

阿南此時伏身在我的大腿上,她樣子懶懶的,她傷了頭總想睡覺,是我硬把她叫起來的。她此時穿了件小粉花的氅衣,頭也沒梳,長長的頭髮隨意的披在肩頭。樣子還沒有母后那幾只五顏六色的獅貓有精神。

“還是想睡嗎?”我輕輕摸着阿南的後腦,那個腫包消得很快。此時摸着,雖然還有一點鼓起,但阿南已經不覺得痛了。

“皇上,你說母后爲什麼留下的弦子?”阿南問我。

我笑了一下,“母后似乎想彌補一下她以前教子的不足。她老人家覺得我這個兒子不夠好。”我感覺到了,母后今天對我說的話,足以表明她對以前教育我時的遺憾。現在她是想要弦子身上補償一下。“你放心,看看我元君曜這英明神武的樣子,就知道母后不會把弦子教壞的。”我玩笑。

阿南啐了我一聲,卻又託着腮遐想,“那母后現在與弦子在幹什麼呢?”

我無奈的搖搖頭,“都這個時辰了,還能幹什麼。”此時月亮都升起來了,早到了該睡覺的時候,按以前母后教養我的習慣,此時定是塞給弦子一本《兵策》或《十略》《藝文》之類,說不定明天還要考問功課。母后其實很喜歡孩子。當年馮邁初來我的王府,已經十三四了,母后還當個孩子般看待。何況此時弦子更小,正是可塑的年紀。母后一生只我一個孩子,她總有不足之意。

“阿南替我多生幾個孩子吧。”我的手不老實,一時繞繞阿南的髮絲,一時撓撓她的耳朵。“你生下很多兒子,母后就有事幹了,她肯定一個個教養過來。母后早說過,若是我有了兒子,她就叫他阿汪。賤名好養活。”如果真能這樣,母后說不定還能更長壽些。

阿南噗嗤一聲笑了。

我呷了一口手中茶杯裡的茶,這回喝的又是奇奇怪怪東西,茶裡似乎有甜姜有大棗,味道醇香,喝到胃裡感覺是暖的。這茶是從那隻紅泥小火爐上的黃銅壺裡煮出來的。

“阿南不介意我今天罰了你的俸祿吧?”我問阿南,“我想過了,你自己也有不小心處,這也算是一個警示。”其實這是母后的意思。母后說起那個和妃的家人也被打的事,就是爲了提醒我,宮中出事,每個連帶人都有責任。尤其是當事人。母后的考慮大約是出於公。而我一面要考慮公,一面也還得面對阿南。不罰阿南,我就不能名正言順的處罰別人。

阿南趴在我腿上嗚了一聲。也不知算是什麼意思。我猜她還是有些不高興,只是不方便表示罷了。算來,阿南該是宮中最窮的嬪妃,別人多少還有孃家支持,阿南除了她當賢妃的那點俸祿,就再沒銀子的來源了。

“我會着人另送銀子過來,”我安慰似的捏捏阿南的耳朵,不指望這小東西主動向我開口要求,錢的事你不用擔心,罰,只是明面上的。我的錢就是你的錢。”

“不要。”阿南翻了個身,改成躺在我腿上。她看着我的臉,眼睛一閃一閃,不一會,終於露出她小狐狸般的狡黠,“皇上,我可以悄悄的告訴你,我有私房錢。”她的小模樣十分得意,“不過那是我的,不歸皇上管。”嗯,不僅是得意,還有些傲氣。

我點她的鼻子,“私房錢!說!哪來的?”

阿南居然能有私房錢,這倒真是怪事了。

“我自己存的。”阿南粉脣一嘟,拍開我點她鼻頭的手,緊接着又眉開眼笑了,“這些年從先皇賜我南鄉公主起,我一直都有俸祿。我又沒什麼花銷。存了幾年,也有好幾百兩了。這回去江南,全都交給了芸哥,讓他在南方採買了上好的絲絹衣料帶到北方來。”她很是得意,“皇上猜,後來它們變成多少兩了?”

我不猜,今天我算是頭一次看清阿南這小守財奴的本相,沒想到她還這麼會經營。

“趁着入冬,我又讓芸哥用這錢採買了上好的裘皮販去南方,這一翻,皇上猜我又掙了多少?”阿南一雙腿當着我的面架了起來,還打着拍子,白白的腳丫在我眼前一晃一晃,“一轉身,我這回還讓他們在南方採買了竹子練成的精碳,讓他們用小竹蔞分開精緻的裝了賣。這竹碳燒起來不起煙,洛京大戶買了用在年節期間燒碳鍋。都搶着買呢,我這才賣了三天,自己手上都沒現貨了。當然又賣了個好價錢。”阿南眉飛色舞,“皇上猜猜,那幾百兩銀子,現在變成多少了?”

我纔不去猜她的小金庫裡有多少錢,再多的錢也是她自己的。我撥開她那搖來晃去的白腳丫,把它們好好的安放在錦褥上,用手摸摸,覺得還是有些涼,就用我的大衣袖把它們蓋起來,“你掙多少都是你自己的。阿南自己花吧。我明天一早叫如意拿銀子過來。還有幾樣上好的金珠早想給你,明天也一併帶過來。”

阿南白天還對我說起南北貿易的事,早年因爲戰爭,大肇一直是禁南北貿易的。後來國土統一,卻也沒有明確改過律法。所以眼下行走南北的行商並不多見,朝廷也沒有想過從中徵稅。

我自己也常聽說南北貨的販賣,期間利潤能有七、八倍之巨。阿南是見過錢的公主,連她都美得搖頭晃腦,可見這話所言非虛。這麼大的利潤,若是朝廷加以鼓勵再徵起稅來,那各方所得好處,可不僅僅是稅銀這一方面。

我得認真考慮此事了。

“皇上與其給我銀子,還不如快點抓了那襲擊我的人。”因爲我據着她的腳不讓她亂動,阿南鼓起了嘴,“若是被我先抓住,又正好是皇上的某位愛妃愛嬪乾的,到時別怪我先下手爲強。”阿南此時想起頭疼,自己去摸後腦。又大約覺得這樣躺着不舒服,復又轉身變爲趴的姿勢。“到時皇上別又心疼來埋怨我。”

我毫不客氣的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我除了馮嫣兒,幾時還心疼過除她之外別的女人,連馮嫣兒如今也不過如此了。

大約是壺裡的水都快乾了,阿瓜把那瓷壺拎了下來,重新續了水,又將它坐到小爐上。此時,反應慢半拍的阿瓜,聽了阿南說起被劫的事,好像終於知道了後怕。

“賢妃,”她淚汪汪地終於忍不住,還是要說話,“我當時真的掙不開他們。我要是能掙開,一定會護着賢妃的。”

阿南還是趴在我腿上,“阿瓜閉嘴,叫你別再說這事了!就你,什麼時候都救不了我。”

阿瓜坐回她的位置,繼續對着小火爐掉眼淚。

“說起來,阿瓜說的倒也有點用,”我說,“起碼現在知道,襲擊你們的至少有兩人,而且阿瓜還看到一隻花鞋,足以證明這事還是女人乾的。宮裡宦官都是一色的皁面小靴。”

“肯定是女人!”阿南點頭,“若是宦官這一下早把我腦袋打開花了。女人適合的是下毒偷襲。”阿南突然支起身子,伸手去拿旁邊放着的她的小碧玉杯。“對,皇上腹內的毒找到下毒的兇手了嗎?”

我攬着她的肩把她按下去,替她拿了小杯送到她嘴邊。不理她打探我的話題。“我查過出宮禁的記錄,你失蹤後,出宮的有浣衣局的車一輛,空的,去取新年用的布賬子。運水車一隊,空的,去拉明天的水,每天都是那時辰出去,第二天天亮前回來。尚設司的車子也出去過兩輛,拉新年宮燈。御膳房的出去拉年貨……總之出去了許多車子。而且還都是空的。阿南你怎麼看。”

阿南乘着我說話,早喝好了茶,此時又無精打采的趴在我腿上打呵欠,“我看都可疑,司閽沒有好好察看這些車吧?”

我點頭,應該是沒有好好查,偷偷向外運人的事也太駭人聽聞了,若真察了不會察不到。

“我會處罰他們。”我說。

阿南笑了一下,“就憑這些車出入不嚴查,我也心裡有數是誰幹的。”

我沉默了,其實我和阿南想到一起去了,這些車不都是馮嫣兒指派的嗎?

“我只記得,曾遠遠在梅林外,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人影在梅林裡跑。而另有人在喊什麼瘋婆子。”阿南嘆了一口氣,把臉枕在我的腿上,“我應該知道,宮廷裡總是危機四伏。”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我撫摸着她瘦伶伶的肩膀,“你父皇只有你母后一個人。”這是我的錯,這裡的複雜是我自己造成的,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阿南是位公主,她的父皇給她的是一個單純高貴的公主生活。與此一對比,我又能給她什麼?更讓我難受的一是:阿南甚至沒有向我要過承諾。她大概從來不指望我吧。

我把在長謝里聽到那兩個女人說話的事告訴了阿南。“宮中怕是還要出大事,”我嘆了一口氣,事已至此,我無法向阿南道歉,只能給她提醒,“你傷了,正好躲一陣子再說吧。”我不僅想讓阿南躲宮中的麻煩,還想讓她躲過即將到來的洶洶流言。一想到那個酩香先生我就頭疼。

“不用,”阿南調皮的啃我的大腿,她不知道我的隱憂,“我該幹啥幹啥,有事躲是躲不過的。我要抓住敢暗算我的人!”阿南下嘴有些重了,居然把我的腿咬疼了。她也不是個會輕易認輸的人,看她以前我和吵架時的勁頭就知道了。

“那也得先養好自己,看你現在這樣,眼睛都快閉上了,”我放在手上的茶杯,抱起她來,“去睡吧。”我說,“傷了頭就別再多傷腦筋了。”她一發起狠來,連我都有些害怕,我見過她在江南對付老九時的樣子,知道她是個不顧一切的女子。

阿南倒也聽話,她現在也沒力氣掙扎,只是伏在我的肩頭,任由我抱她去了牀上。

一直走到了牀邊,把她放到牀上,阿南的目光落在牀邊那雙鞋上,“剛纔就想問了,”阿南一邊自己脫衣向被窩裡鑽,一邊很好奇的問我,“我那雙棉鞋怎麼還拿回來了?已經在溪水裡浸過了,再穿也不暖了。”

那雙被梅花塢的溪水浸過的粉色繡花棉鞋,此時放在阿南寢室的屋角,看上去又髒又歪斜沒了樣子。

“是我讓他們專門去拿回來的。”我說,“我抱你回來後發現你光着腳,專門讓小宦官去跑了一趟。”

阿南的目光便凝在了我的臉上。停了很久,又似突然醒過神來似飛快的挪開,“酩香先生會處理掉的。”

“我知道,”我也開始自己解脫衣裳,“他看起來就是個穩重細緻的人。”停了一停,我又問,“你們認識很多年了吧?”

阿南在被窩裡已經躺好,只露出一隻腦袋,她嗯了一聲,兩眼卻望着賬頂,不知在想什麼。

我靜靜在阿南身邊躺下,緊緊的巾貼着阿南,還從阿南身上拉過一半被子,蓋住自己,終於我還是忍不住,“鄧香當年是爲了你,一直跟隨你來到洛京的吧?這些年,御溝下面那條繩索一直是你和他聯繫的紐帶對不對?他爲你纔去塞北擋你弟弟,爲了你不顧一切放下了名利。”我一轉身,抱住了阿南,“阿南,我有話想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