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趙又一次扯我的衣角，示意我走到門外，鄭重其事地告誡我道：
“咱們別管她了，她肯定是在詐我們，沒錢治病，故意躺倒在我們門診郎門口，讓我們發善心！”
我想了想，怕小趙言過其實，說道：
“等她醒了，我們打120吧？”
“你傻呀，人都醒了120還要嗎？120是急救！他們會說，李醫生，小姐也是人，你們也是醫院，發揚革命人道主義精神吧，給她治治吧，你怎麼辦？去年她在賈主任這裡花了一萬幾千元治尖銳溼疣，還沒治好，就又跑去接客。賈主任可憐她，一邊教訓她一邊給她治病，怕她日子過不下去又去賣，只好自己掏錢給她做生活費。有一回她堅持下來沒接客，病真的治好了。賈主任很高興，以爲挽救了一個風塵女子了。可是不久她又來找賈主任了，這回是淋病皰疹一起來。賈主任惱火了，嘆氣說我是醫生我救不了小姐的靈魂，再也不管她了，叫保安將她趕出去。她是好長時間沒來了，這回肯定是病得很嚴重，接不到嫖客，纔想起治療，又沒錢，只好再來賴賈主任。”趙雲跑到外面吐了一口唾沫，想了想，又好心地跑回來告訴我：“你曉得賈主任爲什麼叫‘老佛爺’嗎？你不怕老佛爺發火嗎？她救過好多病人，病人看她好心，後來全賴上她，找她借錢，磕頭下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有個叫小芳的女孩還口吐白沫，倒在她腳下裝死，賈主任氣瘋了，當場說你們大家聽着，以後再對這些不要臉的爛木頭髮善心，都給我滾蛋！你不怕呀李醫生？”
我能不怕嗎？但惻隱之心讓我無法抽身而去。我想了想對趙雲說道：
“也只能等她醒來再說了。”
“我纔不等，你要等你等！”趙雲見勸不轉我，也沒有耐心了。“我男朋友約我去海龍鮑魚館，不吃白不吃，我要走了！”
趙雲真的磨蹭一會兒就走了。我知道她是害怕賈主任怪罪下來，我只好一個人在觀察室看着。我想起在濟世門診部的那一筆不義之財——五千元事故獎金，擺平呂萌事故以後老闆給的，當時卓傑然交給我的時候，我拒絕接受，他說你要是心有歉疚，就以後救助危急病人吧，我纔不得已收下。救急不救窮，我一直留着，今天就拿來救急吧！
我到收費處交了剛纔領出來的藥費二百元。
病人的血壓、脈搏、呼吸都很平穩，爲什麼會昏迷不醒呢？
莫非是餓過頭產生的低血糖？
我坐在觀察室窗下，一直盯着女孩希望她趕緊動彈起來，思緒如麻。她甦醒過來後要是不走，我該如何處理呢？她曾經是賈主任的病人，賈主任三次救她，但她終不悔改，惹怒了老佛爺，被趕出門外，明日賈主任發現了還不知會怎樣怪罪我李萍萍呢？
我的大腦一片混沌。
這是我來水一方門診部婦產科第五個月遇到的頭一件自找麻煩的事情。我李萍萍知道一個外地打工女人凡事不可強出頭，像在濟世門診部那種毫無顧忌搶着救人生命的得罪人的事不可再幹了，努力改變自己的性格適應新環境新人羣，從一開始就很成功地做到明哲保身但求無過，好不容易站穩腳跟了。五個月來，在趙雲有力地配合下我以平均月營業額二十萬以上的業績，搏得甘霖老闆和賈和鳳主任的信任。我犧牲了許多，包括親情和終身大事，父親住院我忍心沒有回去看望，女兒寒假想來A市遊玩我發了脾氣，警察邢遠方的高幹爹媽說連年關這樣的大節日都不回家的女人怎麼能當邢家的媳婦呢？連心心相印的妹妹也責怪我，回來吧姐，人家邢遠方給你找了市婦幼保健院的好工作，每月薪水就有一千八百多元。我說妹子你會不會算賬，我在這裡幹一個月剛剛好等於那裡十個月。我給邢遠方打電話，說能不能容我在A市再幹三年最少兩年，我們都是婚姻的過來人了，不至於像年青人急吼吼迫不及待吧。他說他自己倒不怎麼急，反正男人女人就那麼一點事，主要是父母急，老爹七十八歲了身上還留着六粒蔣匪幫的地雷鐵丸挖不出來，老媽當過公安臥底，在金三角罌粟地的山洞裡住了一年半落下骨頭痠疼的殘疾，前妻沒有半點革命人道主義精神就是爲此離去的。他說得我一顆本來就沒怎麼熱起來的心徹底涼了下去：卻原來他也是要娶我李萍萍去當革命的接班人呀。
老爸大抵很想當老革命的老親家，不分青紅皁白罵得我的手機發熱沒電，最後說我還不如小白。
小白是我們家裡的貓。
小白是我女兒從同學家捧在手心裡帶回來的，放在地板上還站不穩，以後長成一團雪，我女兒就叫它小白。它給我們家帶來許多樂趣也帶來許多麻煩。發情的那年春天，不知哪一位沒有貓道主義的鄰居，用菜刀砍破它的腹部，腸子都流出來了，我給它縫好還打了消炎針，可能傷及內臟，沒幾日就奄奄一息好可憐。老爸看大家傷心不已，偷偷用塑料袋將它裝起來，坐了半天公交車到海邊，連同袋子放在礁石上，他想讓漲上來的潮水帶走它的孤魂。那些日子想起小白的可愛全家人的都很悲傷，誰都沒有料到，一個月後的一天夜裡，我們聽見小白的叫喚和撓門的聲響，都以爲是在夢裡。我壯着膽子開門一看，果然是黑不溜秋瘦骨嶙峋的小白。一家人又驚又喜迎接小白的到來。小白化膿的傷口奇蹟般地自行癒合了，更加偉大的奇蹟是它居然能從幾十裡外的海邊尋到家裡來。從此小白成了我們李家名符其實的一員，就是外面的母貓叫春它也能穩住自己不離開家門一步，深得思想正統的老爸尊敬，常拿它的忠誠專一對我們下輩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知道我是“親情誠可貴，金錢價更高”不願回原單位復職，就好幾次罵我比小白還不如。
其實老爸也是一時糊塗而已，一般情況下他頭腦還是很清醒的。他的自豪感總是藉助怨艾來體現，在街坊鄰居和公園“練友”面前，尋找機會罵一句女兒沒良心爲了月薪一萬五六千去了天邊海角，在衆人羨慕的目光中體會繁星拱月的殊榮。老人協會的重陽日，幼兒園的兒童節，他就說“我女兒打電話來了，捐出十分之一月工資1000元”，嚷得我們那個小區的人都知道我李萍萍的工資比市長高兩三倍。我五叔住院，他來電話叫我非寄五千元不可，我三姨去世也要我寄兩千元，連山東的表舅的小女兒做心臟手術也硬要我匯三千，我匯去兩千他還罵我越來越摳門兒，彷彿我是李氏家族的大款，彷彿不曉得我的錢是用最寶貴的自由和生命換來似的。我曉得父親接下去會叫我去老家修祖墳，讓他有生之年榮宗耀祖一回，他能要我回去嗎？我回去不就什麼都沒有了包括他的虛榮心？
老爸的氣，最後還是落在愛裡，他是要我李萍萍男人也有家庭也有當然包括牛奶和麪包。他希望這個男人就是警官邢遠方這個家就是有兩位老革命的邢家。
我是應該有個男人有個家了。
邢遠方會不會再到南方抓壞蛋呢？
我正在想男人的時候，觀察室病牀上傳來動靜。
我走進去一看。病人醒了。
我急切地想知道這女孩的情況，拔下輸液針就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呀？今天多危險呀，你昏倒在我們門診部大門口了，怎麼回事呀？”
女孩翻身坐起來，一手按住針孔，有氣無力地回答道：
“我叫宇大娟，謝謝你醫生，我三天沒吃飯了，餓的。”
“你住哪兒呢？我叫一輛的士送你回去。”
“我沒地方住呀，我有病，我是被父親趕出來的。醫生你真不該救我，讓我死掉了乾淨呀！”
我明白了，我不想多問，這是一個讓家裡趕出來的小姐。她的故事很荒唐又很平凡：家裡很窮，連老鼠都不想上門，心很虛榮，對鏡貼花黃出門一枝花，人很懶不提一根繩不拿一捆草，於是加入美眉的隊伍，靡衣玉食，終於糜爛一身，被趕出家門。女孩像近視眼看人似地盯着我，發現我眼裡的輕蔑，急着表白道：
“醫生，我是被孝心害的，我一直想爲爸爸還債、治病，纔會被人拉下水的，得了一身病；爸爸並不理解我的孝心，又把我趕出家門，我真想死了算，你不該救我的。”
人們一眼看到的大都是對方的缺點而忽視其做出的貢獻，只有對自己纔是相反，父親每天都吃着我寄回去的深海魚油和液體鈣丸卵磷脂，尚且罵我不如小白哩。也許正是這一點相同的遭遇像一條無形的管道，讓心潭之水叮叮噹噹地流出來，流走我對她的卑夷和厭膩，滋生一種探尋的慾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