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聽細雨沙沙。
清晨，雨停了，渾濁的康河水緩緩北去，岸柳、康橋、公園、廣場，都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中，有“無限樓臺煙雨中”的韻味。
卓傑然醫生約我早晨在康橋相見的時候，我好一陣緊張。
我緊張的原因是他已經兩次闖進我的夢中。
能夠兩次闖入我李萍萍夢中的男人，這世界上只有兩個。另一個就是我的崇拜影星梁朝偉，我也奇怪自己怎麼不崇拜牛高馬壯的周星馳和李連杰，竟去崇拜小個子梁朝偉，獨自研究以後我終於明白：我害怕梁朝偉那兩隻亮晶晶的眼睛。小時候奶奶告訴我，有一種男人的眼睛像天邊那顆賊星，會揪妞兒的心，我想他梁朝偉就有那一種眼睛。第一回夢見他是我們單位女性去科爾沁草原野營之夜，第二回是看完電影《色戒》。我無緣結識梁朝偉，便在虛無縹渺中相見，頂多算夢中情人。但卓傑然卻是同一個門診部的醫生，擡頭不見低頭見，真真切切的，實在無須佔用寶貴的睡眠時間雲裡霧裡的，何況兩次夢的情景都平平淡淡，沒什麼兒女情長需要藉助幻境去完成。第一回是他在森林公園裡爲我照許多相片，最初換衣服的時候我感到害羞，躲到樹幹後，換了一套又一套就習慣了，最後是穿着比基尼泳裝站在他面前，他一邊對焦距一邊誇我魔鬼身材。第二回是我們倆去海里游泳，我假裝沉下去讓他來救，我以爲他會把我抱起來，誰知他像拉網似地揪住我的頭髮往淺處拖，太討厭喲我李萍萍怎幺會把他等同梁朝偉？卓傑然雖不像梁朝偉讓我害怕，卻也令我好一陣緊張。此外我不是沒有夢見過其他男人，但都是沒頭沒臉認不出張三李四的，不算怎麼一回事。
我懷着緊張的心情來到康橋的時候，卓醫生已經站在橋頭，憑欄抽菸，目送秋光，該是在眺望鄉關，“未知何處是瀟湘”吧？
康橋是橫架康河的一座很普通石橋，兩邊有開闊地。這會兒右邊有一羣退休婦女在跳扇舞，左邊有幾個老人在練太極劍，河兩岸也有人跑步。
“來了。”他說。
“來了。”我說。
“走走吧？”他指了指河岸。
“走走。”我回答。
這裡的人自吹，說中國有兩條河是往北流向，一條是湘江，一條就是康河。他們這麼說，目的是把康河與湘江相提並論，妄想沾湘江和寫“湘江北去，桔子洲頭”的毛偉人的光，其實康河充其量是一條溪流，一條已經變成排泄污水的溝渠，但在鞋帽服裝工業區的康河鎮有這麼一道水兩行岸柳幾片綠地，實屬寶貝，成了可以炫耀的有廣告效應的吸引外商的風水之地。
我們沿河岸向北走去。
卓醫生比我年長七歲，走在一起無疑讓人認爲是一對很般配的夫妻，要是我們門診部的人看見了，不是情人也是情人了。醫院裡的曠男怨女很多，大都是遠離妻兒奔錢而來的，且在醫生眼裡男人女人身上只是器官差別罷了，人都有使用自己器官的權力，愛咋樣就咋樣，因而互爲情人和更換情人的事司空見慣不以爲然。我來的時間短，心裡還不能很放鬆，就怕走在一起沒說話會很曖昧，所以就拼命無話找話說。
“卓醫生，你別抽菸了，
現在當醫生的沒幾個抽菸。”
“抽菸並非你想象的那麼壞。專家推測，尼古丁可能是一種食慾抑制劑，似乎還能提高人的代謝率，戒菸的確能讓人發胖。還有，抽菸能緩解精神壓力，人受到壓力會阻止色氨酸的形成，色氨酸是負責大腦情緒調節的複合胺所需要的重要成分之一，色氨酸越多壓力就越小，抽菸會使色氨酸比不抽菸的人多出一倍。壓力太大了，李醫生你不覺得麼？”
“我承認壓力太大，社會壓力、經濟壓力、工作壓力，還有人際壓力等等！但我不相信你的抽菸也有好處的謬論。”一談抽菸，有了話題，我的心理壓力就變小了，我繼續說道：“最近我看到一份資料，說法國巴黎國家衛生和醫學研究院的研究人員，調查了5000名年齡在35至55歲的吸菸公務員，發現記憶力和推理能力大幅度下降，還能造成中年智力衰退和老年癡呆。卓醫生你不怕？”
“不怕！”
“吸菸會使肺變黑，會使肺致癌，你也不怕？”
“不怕！”
“這也不怕，哪也不怕，就剩下怕老婆了！”
“吸菸會怕老婆？”
“不是吸菸會怕老婆，”我一本正經地說道，“是怕老婆纔會吸菸！”
卓醫生哈哈大笑起來，說道：
“真新鮮，我還是頭一回聽說！怕老婆纔會吸菸？”
“要不要論證給你聽聽？”
“好哇好哇！洗耳恭聽！”
“戚繼光知道吧？”
“抗倭名將，威震東南，誰不曉得？”
“就是他，每聞夫人駕到就惶恐不安，部下都很爲他不平，要幫助他出一口氣。有一日，營帳內衆將盔明甲亮，手執利刀，想給夫人一個下馬威。誰知夫人走進帳來，毫無懼色，對戚繼光喝道：‘喚我何事？’戚繼光膽顫心驚，說道：‘請請請夫人閱兵？’你知道，戚繼光爲將，沒有攻不破的難關，但在夫人面前，就是心虛氣短。夫人一不如意，他就躲一邊吸菸去。可能真的如你卓醫生所說，吸菸能減輕精神壓力吧？還有哩，你別插嘴，聽我講完！清朝有一位將軍叫張曜，屢建奇功。他妻子貌美如西施，多才如卓文君，也許愛之愈深，怕之愈甚吧，言必聽，計必從，唯唯諾諾，誠惶誠恐。有人取笑他懼內，他會反問道：‘老婆年輕時候像一尊觀音菩薩，難道有人不怕菩薩嗎？生了孩子，又像護犢的老虎，難道有人不怕老虎嗎？待到老了，兩腮凹陷滿臉皺紋像吸血鬼，難道有人不怕吸血鬼嗎？如果連老婆都不怕，那麼你們還怕啥呢？’有怕老婆的朋友請教他，老婆如此厲害他怎麼還有心打仗呢，他傳授的秘訣就是抽菸，狠狠抽，抽得舌頭髮幹喉嚨冒火，就會把老婆忘在腦後。”
卓醫生未待我講完就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樂得捂着嘴巴格格格直笑。
“你是說，我也是怕老婆才吸菸？”
我十分得意我的聯想能力。戚繼光和張曜懼內有書記載，但他們因爲懼內而抽菸卻是我杜撰的。我爲什麼會如此信口胡謅？我意識裡完全是有企圖的，這個企圖在康河散步回去後，我都越想越臉紅。我當時把他卓傑然吸菸歸罪於怕
老婆，唯－目的是迫切地希望他能談談家庭談談兒女尤其是談談老婆。他當時果然中計，又點上一根菸，狠狠吸了一口，燒去大半截，才搖搖頭說道：
“我不怕老婆，是老婆怕我？”
“真話？”
“當然真話？”卓醫生又吸一口煙，借吞吐之間尋得一個頗有說服力的論據：
“我都兩年多時間沒回家了，她都不敢有意見哩！”
“喲！兩年多？”
“兩年又七個月。”
“你也都不想回去？”
“經濟所迫，忙着賺錢。她沒有工作，我得養活一家老小。”
破題了！我想他一定會講講老婆孩子了！
然而，他用力吸了幾口煙霧，把剩下的過濾嘴擲向康河裡，轉過身來，卻說道：
“李醫生，調查組來了！”
我一聽他岔開話題就很生氣，說道：
“來就來嘛！”
“我們得有所準備！”
前面的河岸上有一塊示意牌：整修路面，請遊人掉頭。
掉頭就掉頭嘛！
“呂萌的那個傢伙又開工廠又開公司，有些臭錢，也有些影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生不出一個兒子來繼承遺產。大老婆生了三個女孩，找了一個二奶，懷了兩胎女的，又找了呂萌作三奶，B超是個男的，歡天喜地，一直在家裡保胎。看了我們濟世門診部快捷分娩廣告，就奔我們婦產科來了，哪知道卻壞在安文靜醫生手裡，豈肯善罷甘休。他大砸婦產科，還調集工廠的工人來砸門診部，幸虧打工男女不敢動手，110警察來得快，否則局面就難以收拾了。現在的情況是，調解無效，那傢伙非查封門診部爲民除害不可，告到區衛生部門，又要上法院。偏偏碰上老祈老闆帶着老婆孩子去美國旅遊，國際長途打了幾千元，老闆一時飛不回來，要尤主任全權代表，用經濟問題解決政治問題，立功受獎無功要罰。尤主任抓瞎了，窮於應付，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是尤主任叫你找我？”
“是的。”
娘呀，我還以爲是他卓傑然找我哩！
“看來這回咱們得和他尤主任共渡難關！”
“什麼共渡難關？”我忍不住發火了。“你替他尤主任承擔責任，我替她安文靜承擔責任，當替死鬼？我不幹！”
“不幹就得關門？”
“關門就關門嘛！”
“別說氣話，老闆好歹給我們近二萬元的月工資哩！”
“是安文靜惹得禍，該她承擔責任！”
“她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卓醫生氣得臉色發黑，兩片變得灰白的嘴脣像蜜蜂的雙翅翕動着。他又點上一支香菸，我看見他的指頭在抖顫，身子也在顫抖，不覺又軟了心腸。
“她是小祈老闆的女朋友。”卓醫生長嘆一聲。“所以活該我們倒黴。”
“她是小祈老闆的女朋友又怎麼啦？”
“唉，認命吧！”
我暗自嘆了一口氣。
“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他又說道。
我可是看在你卓醫生的臉上！我在心裡這樣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