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賈主任肅然起敬。
一個上午,我和趙雲相對枯坐,沒有一個病人。
賈主任的診室人聲鼎沸。
我坐不住了,我得去看看。
我脫去白大褂,在臉上裝點不嫌多也不嫌少的笑影,來到賈主任的診室。
診室的長條椅上坐着好幾個來看病的患者,還有幾個站在一旁候診,賈主任的兩個護士忙進忙出。由於我已經向賈主任打過招呼要來拜師,所以賈主任見到我,知道來意,只是朝我點一下頭。我便在她身後站着,屋裡的患者都以爲我也是來看病的。
坐在賈主任面前凳子上的女人四十出頭,憔悴不堪,眼眶紅紅的。賈主任把處方寫好,擡起頭對她說道:
“好了,去交款吧。我完全知道你的難處,是的,花不少錢了,我給你寫處方時手都軟了,但是,不繼續治療就前功盡棄,等於以前花的錢都白白扔進大海了,而且還搭上一副很快
就能治好健康起來的身子,這筆賬誰都懂得算,你自己算算看,值得不值得呢?你算完肯定會說要繼續治療,這就對了,那就得手術,沒有其他辦法,你走到哪兒看都一樣。糟糕的是,現在你的病情又暫時不能手術,爲什麼呢?有炎症呀,現在正是炎症發作期呀,手術會有子宮化膿危險,誰敢給你手術呢?就是誰敢你也不能敢呀,身體是你自己的不是別人的呀,你說是不是?”
中年女人已經流下淚水了,語無倫次地訴說:
“我都花一萬三千多元了,打了八天針,照了這個光那個光,還吊了瓶,咋還是臭烘烘流白帶?我就是怕變成癌症沒治,才把我和女兒的存款全都砸進來,咋就好不了呢?你醫生說,還得來好多次,來一次要八九百一千多元,我哪裡來那麼多錢,還不如等死呀!”
賈主任臉上一直堅持着動人的微笑,好像紅太陽一樣溫暖,目光柔柔的,對待親人那樣的耐心,誰要懷疑她對病人有宗教般的虔誠,誰肯定沒把心長正。
“大妹子,你的苦,你的難,你缺錢,我都知道,全知道。我們做女人的難啊!你不知道,我曾經比你難幾倍,苦幾倍呀,得病就是遭劫,四年前,我就因爲患子宮癌,做了子宮切除術,我雖然是公費治療,但很多藥沒辦法報銷呀,要化療,要營養,要治病,自己要花好多錢哩。丈夫死了,還有一個讀書的兒子,誰能幫我呢?我們山西老家窮呀,我只好把家裡的房子和有人買的東西全都賣了。命,什麼時候都比錢重要,我那時也想到死,一根繩子往屋樑上一掛,兩眼一閉,一了百了多清靜,可是兒子呢?兒子怎麼辦?死都死不乾淨呀,沒有資格死呀!”
座中有人淚如涌泉,有人噓唏嘆息,也有人顯出等待的急躁了。賈主任擰得出水的陰雲不曉得該繼續留在臉上,還是該收回去,她好久沒有說話,給人們的頭腦製造一幅賣房治病痛苦掙扎的悲愴人生圖景。最後,她沉重地說道:
“過去了,那個坎過去了,看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大妹子,你才三十九歲,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你捨得死嗎?你有權利死嗎?你不爲一雙寶貝兒女想一想嗎?你還沒有病到我那個嚴重程度,難道你要拖到癌變再手術?我賣了房子家當,,回到孃家兄嫂那兒過了三年寄人籬下生活呀!大妹子,咬咬牙,過了這座山就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有一雙兒女,好日子在前頭哩!”
中年婦女沒有吭聲,但也沒有停止流淚。坐在賈主任對面的助理適時地贊助了一句:
“我們是爲你着想,做手術之前要消炎,做手術之後更要消炎,你就是去上海北京大醫院也是這樣。”
“我那時花掉三十多萬元,再遲一點,就是花三百萬元也沒用了!”賈主任擡起頭來,顯然是對所有的候診病人說話。“小洞不補,大洞叫苦,你們才花幾個錢呀!”
有病人催促道:“賈主任,看好了沒有,輪到我了!”賈主任說好了好了,就叫護士帶中年女人去
樓下交費治療,中年女人站起身子抹了一下眼睛,乖乖跟着護士走了。
這種醫生與病人的思想溝通在公辦醫院裡是不可能發生的,在那裡,醫生就是上帝,除了詢問病情之外絕對不會多說三句話,這也許就是民營醫院能夠在公辦醫院的世界裡佔一席之地,並且不斷拓展擴大的原因吧?
我沒有見過賈主任這樣的醫生,我也不可能成爲賈主任這樣的醫生,我註定只能在賈主任的地盤裡分享一杯殘羹罷了。
不知是虛心求教的精神感動賈主任,還是‘老佛爺’動了菩薩心腸,抑或半個月來我真的表現得不錯,下午,導醫小姐接連送來三個病人。趙雲高興地對我說,李醫生,你被聘用了。我說‘老佛爺’都還沒通知我哩。趙雲說‘老佛爺’從來不通知你聘用不聘用,她不讓人家有天天等通知的緊張,只要病人增加到三個就表示試用合格,讓你不知不覺高興一下。
“老佛爺”是怎樣的人呢?其實冷靜下來想一想,我還是沒有看清楚,但她很不一般,這是肯定的。
下午,警官邢遠方打來電話,說他要來看我了。
唉!這個害得我“斷鴻聲裡,立盡斜陽”的壞蛋,他終於遇到一個聰明的壞蛋,在他們提着手銬到來的前一分鐘成功地逃之夭夭了。我一高興就開玩笑,對他說,要不是我通知他逃跑你還不能來哩,他真是化石一般的腦袋,話筒裡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不是吧?是房主人打開窗戶讓他逃跑的,房主人已經當作窩藏嫌犯拘留了!”我聽了苦笑不得,這個邢遠方怎麼如此沒情趣呀!是不是公安人員都只會講講政治講法律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呢?
但我還是按時去他下榻的金盾酒店。這是市保安公司經營的三星級飯店,就在火車站對面,離我們門診部很遠。他在大堂等我,全副戎裝,肩章上兩槓兩星又添一顆了,是不是當副局長了我沒好意思問,免得讓他誤會我想趨炎附勢,但心裡卻是很在意。不過我也擔心,這個人要是多添幾顆星星,興許就只剩會下命令:“放下槍,把手舉在頭上!”
“累了吧?”他說。
還行,會說溫暖的話。
我說不累,你呢?他不想羅唆客套話,直奔主題,頭一擺說道:上二樓,吃飯!
我們來到二樓中餐廳,用膳的高峰時間已經過去了,只剩三三兩兩幾個人。我選了臨街窗口的桌子,他要是三言兩語沒情趣,我坐在窗口好觀風景。
他把菜單推給我,說你吃啥我吃啥,我滿意地笑了。他問你笑什麼,我看了他一眼,是比較甜蜜的一眼,而後說,你那麼嚴肅幹啥呀,把大蓋帽拿下來放桌上吧,別皇冠似戴着。不知他怎麼想的並沒有照辦,讓我好生疑問,他會不會是癩痢頭呢?他看我不講話了,才摘下帽子,我鬆了一口氣,頭髮黝黑茂密。
我點了蒸水餃,炒肚絲,魚片湯。他又加上一份紅燒豬腳,一碗米飯。菜還沒上齊,他就狼吞虎嚥,可能餓極了,讓我有隱隱心疼的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