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7日，我到水一方門診部正式上班。這一天風兒軟軟陽光明媚，街道上出現許多熱烈慶祝設區的大條幅標語，有的大樓前還搭建彩門，許多兒童手裡牽着色彩繽紛形狀各異的汽球，到處洋溢着節日即將到來的歡樂氣氛。
我想起今天是非凡的日子，俄國十月革命紀念日，阿芙樂爾一聲炮響，給全世界人民送去馬列主義，莫斯科那裡一定很熱鬧。
一個很輝煌的起點。
去濟世門診部那天是5月12日，灰濛濛的天灰濛濛的地，那是一個暗淡的開頭。一年後的這一天汶川大地震。
我這樣一想，心境忽然很像白雲藍天。
從宿舍出來，顯然是一條舊街道，擁擠、雜亂，人羣熙攘，中間有個菜市場。最舊的街道往往有最新潮的行業如髮廊、洗浴城 、休閒中心，這裡也不例外。我和尹秋霜一同出門，走在一起確實很像姐妹，我比她大十幾歲，她似乎比我成熟，不時教導我，晚上走在這條街道上應該昂首闊步目不斜視，否則有壞小子來和你談價錢，曾經有個上歲數的男人一開口就問她是科級還是處級，她聽得一頭霧水，一年後纔在門診部男醫生的談笑中恍然大悟，科級就是有前科，處級就是原封裝。
有兩位娉婷小姐在街道旁分發印刷精美圖文並茂的廣告，也給我們一人一張。尹秋霜接過來一看不覺笑出聲來，原來是水一方門診部的《還你佳人》傳單。來A市後我接過有些醫院“洗血”、“洗腎”的廣告，以爲是先進的透析技術，一看介紹，果然先進，一種中西合璧的據說可以和火藥指南針相媲美的劃時代的新發明，就是不知真與假。今天，我又看到自己門診部的創舉。我把廣告草草瀏覽，滿紙文明辭，一句荒唐話：沖洗陰道，根除百病，還你一副美人胚！天，當今醫術新發現，洗血洗腎洗陰道已成老少皆宜的新療法，不僅還你健康身體而且還可治癒癌症甚至艾滋病，照此發明趨勢，很可能下半年最遲明年底就會有沖洗前列腺治陽萎早泄的高新技術問世。我不禁想起中國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雞血療法、飲尿療法、紅茶菌療法，一度被當成填補李時珍《本草綱目》的空白，風靡一時，還有人建議申報諾貝爾大獎。如今廣告新技術已被各行各業嫺熟運用，昨天我就在尹秋霜的宿舍裡看到兩本《在水一方》畫冊，無論是紙張、裝幀和版式都比《人民畫報》好得多。佳人搔首弄姿，裸體橫陳，文章低俗，堪稱下流，男人看了可治性冷淡，女人看了三個月沒有慾望。尹秋霜說，這冊雜誌本是向女性讀者介紹門診部尤其是婦產科引領時代潮流的新技術，沒有想到小姐在街上散發時許多男人爭着要，也確實發揮很大的作用，每一次散發都會引來一個病人如潮的時段。我說，如果印製《在水一方》是爲了推銷自己，那麼，散發《還你佳人》就是損害自己了，陰道豈能胡亂沖洗破壞內部平衡，而且把人的生命之源，描繪成一坑污泥濁水簡直是對女性的污辱，至於沖洗陰道可以美容瘦身乃至防癌治癌，也是誤導患者無視科學有損醫德。尹秋霜說《還你佳人》是護士長她們搞的，護士長說她們護士沒有藥費、檢查費和手術費提成，需要“聊補無米之炊”，雖然賈和鳳醫生不同意，但只要能給門診部創收甘霖老闆就不想管太多，而且這一位“少帥”也經不起那些美人兒嗲聲嗲氣的誘惑。
頭一回走在尹秋霜身旁有許多感想。小女子的美在於小鳥依人顧盼生輝，尹秋霜卻不似小女子了，有一種風韻
之美，顯出一種成熟的沉香。也許她有別人沒有的經歷，使得她過早地飄出女人的濃濃的韻味。
走完舊街向左一拐五十多米就是新大街，舉頭一看前面就是水一方門診部。
我們來到大樓前，看見門口有一輛閃爍幽幽黑光的別克轎車，尹秋霜說甘草老闆來了，她說她來門診部一年只見過他兩回，而我李萍萍卻一上班就見到了，聽她那語氣，能見到藏頭不見尾的神龍是我李萍萍的福氣，我實在該死，我怎麼天生就沒有這種感覺呢？我見到最大的官是五年前去我們醫院視察工作的副省長，已經跨入診室了，我正在給病人聽診，一點都沒分心。
走進大門，就看見兩位導醫美眉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臉色黝黑的鄉下老農民從樓梯上走下來，老人的左腳好像短了一截，下樓梯身子搖晃得利害。大堂的醫護員工如同多米諾骨牌似的一個接着一個彎下腰去，口稱甘老闆好。
尹秋霜說甘老闆昨天就來了，檢查他親自給門診部制定的各項規章制度後，當着賈和鳳醫生的面表示很滿意。甘老闆此次來A市，是要和有關部門領導最後敲定明年初動工興建大醫院的幾項大事，這將是甘老闆的第二家全科醫院，首期投資五千萬。尹秋霜悄悄告訴我，甘老闆的一個條件是讓小兒子甘霖至少當區政協副主席。我說這麼內幕的消息你尹秋霜怎麼知道，她又悄悄告訴我，是甘興告訴她的。
甘草老闆走了。
我們來到二樓婦產科三診室。
我們三診室三個人，尹秋霜是助產士，趙雲是護士。趙雲脣紅齒白，弱不禁風，真不知怎麼會盜用一個長阪坡百萬軍中單身救主的大英雄的姓名。趙雲乖巧，見我含笑，自己聲明，父親姓趙，母親姓雲，沒有文化，不知三國故事，就把她叫趙雲了。我說叫得好叫得好，趙子龍又沒申請專利，誰說不能叫趙雲呢，咱們小趙也許以後更有出息，他趙子龍不就是一員五虎大將嗎？大家笑得很快活。
趙雲把白大褂聽診器等器具領來了。
我和尹秋霜坐下來，她開始給我介紹婦產科的情況。
“李醫生，我是跟了賈和鳳主任一年多的助理，每一位剛來的醫生，賈主任都要我幫着把關，你聽了別不高興，從公辦醫院裡新來的醫生，頭腦裡都有舊框框老套套，很不適應民營醫院的實際情況，總是怕這怕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沒多久要嘛就被炒出去要嘛自己提出來去另謀高就了。我們門診部和公辦醫院不同，每個病人都是買回來的，你都看到了，《在水一方》宣傳冊每期派發十幾萬份，幾十萬元哪！間隔不多久時間就得出一期。我們得成倍成幾倍賺回來，月營業額攤到每個診室，都要二十萬元，賈和鳳主任最多，三十萬。完不成任務老闆一天都不會留你，有的醫生只做一個多月就自動讓賢了。不過，你也別太擔心，要完成任務也不太難，我們門診部有很多設備，能給我們帶來很大的效益，比如短波、紅光、微波、微光、波姆光、電子陰道窺鏡等等，只要多開治療單就能創高收入……”
我很認真地聽着，心理絲毫沒有不平衡，助理給醫生上課是因爲助理早來門診部一年多時間。尹秋霜講罷，將一張檢查治療收費單從光滑的桌面上推過來。
短波 10分鐘198元 (不少於30分鐘)
微波 20分鐘150元 (不少於40分鐘)
紅光 10分鐘98元 (
不少於30分鐘)
波姆光 7分鐘98元 (不少於30分鐘)
盆療 30分鐘280元
……
我看得手掌心有些發溼，怎麼這樣貴？濟世門診部那裡也有微波機，主要用於宮頸糜爛修復術，收費不貴，整個手術做下來，一共也才500元左右。
“我們在宣傳冊上標示，人工流產500元全包了，如果真這樣收費，就會賠得光屁股，還開什麼工資？”尹秋霜不懂我心中的默想，繼續按她的思路說下去。“來做人流的都可能有宮頸糜爛，你就給他照陰道鏡，你就叫病人自己看，然後做她的思想工作，說宮頸糜爛修復加上人流，總共才收你1000元，一點都不貴，比任何醫院都便宜得多了。
天！這不明擺着是高藥價大處方嗎？
“來者都是病人，不是病人誰來呢？”尹秋霜用的完全是以傳道授業解惑的語氣。“你不必擔心，就是B超檢查沒事，單上沒有打印疾病狀況，也會有‘陶氏腔積液9nm’字樣，你也必須告訴病人是盆腔炎，先掛幾天吊瓶。化驗檢查白帶常規時，單上都會寫有白細胞啦清潔度啦等，還可能寫有淋菌陽性，黴菌，你都必須向病人曉以利害。不這樣做，你無論怎樣，都完不成月營業額。”
尹秋霜怎麼如此放心，我和她只認識兩天，竟如此相信我，一點不曉得“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她對別的醫生也這樣嗎？整個門診部都是如此，不怕有人反戈一擊陷於滅頂之災？是不是想錢想瘋了？馬克思好像說過這樣的話，資本家只要有百分一百的利潤會怎樣，百分二百會怎樣，百分之三百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但是，我李萍萍很快就明白了，他們完全不必擔心，因爲你一個小時或者半個小時甚至更短的時間裡就會成爲他們的同夥了。在濟世門診部，你李萍萍不僅成爲同夥，而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替安文靜醫生僞造呂萌胎死腹中的病歷哩，在水一方門診部，你難道就能站在岸上觀風景乎？我的命運好硬呀，爲之奈何？
“還有，來生孩子的產婦，你應該盡力動員她們做剖宮產。”尹秋霜前面還說了很長一段話，由於我思想開小差沒注意聽了。“一般順產的手術費只有二千多元，做剖宮產能收到五、六千元。你的手術和治療費有8%提成哩！”
我不僅聽得兩隻手掌心都是汗水，而且心裡慌慌的身子軟軟的，這種感覺只有餓肚子的糖尿病人能體會出來。
“做完了CT、UU等檢查後，做短波、盆療、紅光等治療，最後才掛靜脈針。關鍵的關鍵是複診率，不是治療一天開一張大處方，那能賺幾個錢呢？你務必要讓病人來複診一星期直到半個月才能放手，一天開二千元，七八天就能開一萬多元了。”
尹秋霜的話還沒說完，導醫小姐就送一個病人進來了，比我剛纔預計的時間更短，我就身不由己地成爲他們的同夥了。
濟世門診部是草菅人命，水一方門診部是榨取錢財，如果命運之魔一定要我做出二者其一的選擇，上天寬恕我李萍萍吧，只好是後者，因生命比錢財重要！
進來的病人三十八九歲，一看就是到城裡做工的鄉下大嫂，憔悴羸弱，臉色臘黃。她說她叫何宛，是鞋廠工人，黃色的白帶淋漓不斷，月經一來就十多天，頭重腳輕人發慌，腹痛很厲害，恨不得朝自子的肚子打幾鐵錘，還經常胸悶喘不過氣來，腰背是白天黑夜都在痠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