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落。
御書房裡,皇帝正在批閱奏章,而蕭靖則是坐在一旁,將皇帝批閱的奏章,一份份地整理出來。
半晌,皇帝擡起了頭:“若是累了,你先回去吧,朕看你臉色不太好。”
“臣沒事。”蕭靖搖頭。
皇帝蹙眉:“前天晚上你不是剛剛病發了嗎?所以沒來和朕一起議事。”
蕭靖掩脣輕咳了兩聲。
皇帝看了他一眼:“現在可以是非常時期,朕不希望——”
“臣明白。”蕭靖放下手中的奏章,“臣先告退了。”
皇帝等到走到御書房門口,忽然淡淡地說了一句:“前天夜裡,你其實是被人救了,在聽風樓休息了一夜吧?”
蕭靖停住了腳步,沒有回答。
皇帝一邊批閱着奏章,一邊不緊不慢地道:“朕是皇帝,朕想要知道的事,沒有誰可以瞞得了朕。你不要忘記了,當你我完成了當日的約定,鳳天皇朝便不會再有蕭太傅。”
“皇上放心。當約定完成,不論是蕭太傅,還是蕭靖,都會在這個世間消失。”淡淡地丟下話,蕭靖走出了御書房。
皇帝停下了手中的硃砂筆,脣角一牽,落寞地笑:“真的會消失嗎?不,也許在某個人的心底,蕭靖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永遠也不會——”
失神間,殿外傳來了通報聲:“啓稟皇上,清玉宮的琳兒在外求見。”
“清玉宮?”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奏章,“讓她進來。”
琳兒一進來就朝着皇帝跪下,滿臉的淚水:“皇上,奴婢求求您去看看娘娘吧。娘娘她真的病得不輕。”
“德妃病了嗎?”皇帝擰眉,“請過御醫了嗎?”
“請過了。藥方也開過了,卻不見什麼效果。”
“怎麼會突然病了?”皇帝不解。
琳兒伏首:“奴婢斗膽進言,皇上是否肯聽奴婢一句話?”
“準。”
“心病還須心藥醫,皇上,您算算,你有多久沒去過清玉宮了?”
皇帝怔了一下,笑了:“是啊,朕確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清玉宮了。那好,朕現在就去一趟——”
“皇上龍恩。”琳兒的臉上露出了喜色。
當皇帝來到了清玉宮,並沒有看到臥牀不起、滿臉病容的德妃,而是見到了一個盛裝打扮,臉上帶着難得笑容的德妃。
原本喜性素雅的她,今日特意換上了一襲紫色的華貴衣裙,甚至略微打了些胭脂水粉,讓她清雅之中,又添上了幾分嫵媚與高貴。
皇帝詫異地看了眼不太一樣的德妃,笑道:“不知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朕居然多出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美麗妃子。”
德妃突然跪了下來:“請皇上降臣妾欺君之罪。”
皇帝將她扶了起來,微笑:“德妃,朕倒是看不出你哪裡欺君了。”
德妃微垂眼眉,淡淡地道:“臣妾並無病痛,卻裝病騙皇上來了清玉宮。”
“這是朕的過失。”皇帝拉過德妃的手,一起坐入了早已準備好的酒席中,“朕真是很久沒來清玉宮了。”他略有深意地看了德妃一眼,“不過,一向淡泊的你竟會用這樣的方法讓朕來清玉宮,倒是有點出乎朕的意料之外。”
德妃擡起頭深深看着皇帝:“就算臣妾的性子再淡泊無爭,臣妾終究只是個女人。爲了自己所愛的男人,都會耍些手段。”
“哈哈哈——”皇帝大笑了起來,“好一個爲了自己所愛的男人耍手段的女人。”
德妃爲皇帝倒了一杯酒,又爲自己倒了一杯,然後舉杯:“這第一杯就當是臣妾向皇上賠罪。”說着,她一飲而盡。
“愛妃真是好酒量。朕當然不會輸給你了。”皇帝笑着,也飲盡了杯中之酒。
德妃又拿起酒壺,又爲皇帝倒了一杯:“這第二杯,當是臣妾謝謝皇上寬恕之恩。”然後,她爲自己也倒了一杯,再次一飲而盡。
皇帝端起酒杯,輕笑:“看來愛妃今日是想把朕灌醉了,留在清玉宮嗎?”
兩杯酒下肚,德妃的臉頰已微顯紅暈:“難道皇上不願留在清玉宮嗎?”
“好,難得見到如今不一樣的德妃,那今日朕便好好在這清玉宮裡陪陪你。”皇帝說着又將酒飲盡。
德妃淡淡地問:“那皇上不怕淑妃吃醋嗎?”
“吃醋?”皇帝看着手中已空蕩蕩的酒杯,脣角卻是牽起了一抹複雜的笑意。
“若是她真爲會朕吃醋那就好了。”
這最後一句,他說得很輕很低,德妃一時沒聽清:“皇上,您剛纔說什麼?”
“沒什麼。”皇帝拿過酒壺爲自己倒了一杯酒,“今日朕是在你清玉宮,你就不要擔心淑妃了。否則到時吃醋的人,會是愛妃你吧?”
“這宮裡頭有多很嬪妃爲皇上爭風吃醋,臣妾又算得了什麼呢?”德妃慢慢地又爲皇帝和自己斟酒,“皇上,臣妾服侍您也有三年了吧?”
“是啊,你是在朕登基那一年入宮的。”
“三年了啊,時間真是如同白駒過隙。”德妃端起盛滿了液體的琉璃杯,仔細端詳着,“而臣妾也已經老了。”
“老了?”皇帝不以爲然地輕笑,“愛妃離這個‘老’字可是相差得十萬八千里吧?”
“臣妾是說,臣妾的心老了。一個人的心若老了,那麼,她自己離衰老死亡也不遠了。”
皇帝慢慢地飲着杯中之酒:“愛妃今日似乎很有感悟。”
“皇上,您愛過人嗎?”
德妃這淡淡的一問,讓皇帝怔了一下,然後他笑了:“愛過。”
德妃有些詫異,不過隨即也笑了:“那個人肯定不是臣妾。”
“爲什麼這麼說?”
“臣妾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德妃淡然一笑,似乎毫不介意皇帝並不愛自己,“皇上與臣妾從一開始,兩個人之間就隔着一層名爲權勢的牆。皇上又如何愛得了臣妾?”
皇帝沒有回答,等於是默認。
“那皇上,您爲了和所愛之人永遠呆在一起,會不顧一切,甚至豁出性命嗎?”德妃又問。
皇帝輕搖了搖頭。
德妃微怔:“難道皇上不想與自己所愛之人永遠在一起?”
“因爲朕是皇帝。朕有很多事能做,卻也有很多事不能做。”一句話道盡了皇帝心中所藏的痛苦。
皇帝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德妃輕嘆了一口氣:“其實,說到底,您也是一位好皇帝。可惜——”德妃頓了頓,“臣妾只是個女人,並不是皇上,也沒有皇上的那諸多顧忌。爲了能和所愛之人在一起,明知有些事不能做,還是去做了。就爲了賭那萬分之一的機會。皇上,您說臣妾是不是天底下最傻最癡的人?”
德妃話音方落,皇帝手中的酒杯已“咣啷”一聲跌到了地上。
“是啊,你確實是。”皇帝的臉色很蒼白,脣角卻還掛着笑。他試圖站起來,但那一瞬間,所有的力氣似乎被抽空了,又重新跌坐了回去,他連忙一手用力地撐住了桌沿,才讓自己沒有狼狽地跌倒在地。
德妃慢慢地站起了身,靜靜地看着已然失去了力氣的皇帝。
此時,殿外已有士兵衝了進來。但那些士兵並不是護衛宮廷的御林軍,而是宮外的兵士。
皇帝認得那些兵士的軍服——他們是尚書令藍臺明所掌控的鐵旗軍。
不一會兒,另一道熟悉的人影也走進來。
正是尚書令藍臺明。
皇帝看了藍臺明一眼,還在笑:“藍臺明,朕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會你竟這麼快就按捺不住動手了。”
藍臺明冷笑:“皇上,我知道你身懷絕世武功,別試圖用內力驅毒。這種毒就是專門用來對付你們這些武林高手的。你越用內力,毒散發得越快。”
皇帝輕咳了一聲,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我知道,這是侵魂散。”
“你知道?”藍臺明臉色一變。
“酒一入口,朕就知道你們在酒裡下了什麼毒?”
“那你還喝?”德妃忍不住問。
“若是不喝,朕又如何知道你們要耍什麼花樣?”皇帝笑着,但氣息明顯有些不順,又開始咳嗽。
藍臺明哈哈大笑:“皇甫皓你的自視也過高了些,難道你以爲你中了毒還能對付我們嗎?現在清玉宮裡裡外外都是我的人,就算你插上了翅膀,也別想逃出這裡。除非——”
“除非什麼?”皇帝淡淡地問。
“除非你肯簽下退位詔書。讓位於寧王。”
“哈哈哈——”這回換皇帝大笑了,“藍臺明,你何時變得如此好心,竟肯爲他人空做嫁衣裳了?”
藍臺明臉色微青了少許。
正在這時,殿外忽走進了一道白色華貴的身影。
“泓。”德妃的臉上露出了驚喜。
皇甫泓看了眼前的形勢一眼,微微蹙了下眉峰:“沒想到,你竟真的做了。”
藍臺明聽了不由一怔:“心雅,他這話——”
德妃連忙打斷了父親的話,對着皇甫泓道:“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想辦法逼皇帝退位,而你以皇帝兄長的名義登基,名正言順。而且,我們兩股勢力合二爲一,兵力肯定大於皇后和姚成,就不怕他們犯上作亂——等平定了天下,到時你再分我父親半壁江山,各自爲政,豈不是皆大歡喜?”
皇甫泓沉默了片刻。
此時藍臺明已想到女兒是先斬後奏,不由瞪了她一眼:“胡鬧。”
前幾日,藍心雅秘密召他入宮,說是已與寧王達成了協議,只要雙方合作,便可二分天下。當時自己也考慮到,單憑自己的兵力暫時難成大業,何不與寧王攜手,先拔掉眼前的眼中釘再說。但沒料到,藍心雅竟是自作主張。
皇甫泓環顧了四周一眼,淡淡地笑了:“好。德妃的提議可算是現在最好的方法了。”
他已不想再等了。等得越久,他的心越空虛。
而他也感到倦了。
一切,應該早點有個結果。
藍臺明暗暗鬆了一口氣,剛纔他還真怕寧王不肯合作,或是反過來,與皇帝合作,那麼他今日有可能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德妃的眼中也掠過了欣喜。
這時,倒在地上的皇帝忽然淡淡說了一句:“與虎謀皮,不知最後的勝利的會屬於誰?”
“住口!”德妃打斷了皇帝的話。
“德妃,被朕說中了要害嗎?”皇帝微笑,臉色雖慘白,眼中卻沒有一絲驚懼與恐慌,“鳳天皇朝只能是一個皇朝,而王,也只能有一個王。就算這二人今日暫時合作,奪得了天下,總有一天還會兵戎相見——”
“那也是以後的事了。”寧王淡淡地插了一句,然後走到皇帝面前,俯身蹲下,“皇甫皓,不管以後這天下是誰的,至少,不會再是你的了。”
皇甫皓沒有回答。
寧王看了他一眼:“我替你感到可憐。身邊雖女人無數,卻無一人真心待己。你如今會落至這樣的下場,也是拜你身邊的女人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