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木屋前,姚羽琦跟老人敘說着近來在宮內發生的事。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將這個被關在屋子裡的人當成了傾訴的對像。
“你能撿回一條命,算你命大。”老人在屋裡淡淡地說。
姚羽琦苦笑:“我的命是別人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來的。我寧願那天死的人是我。”想起那日爲救她而送命的侍衛,她只覺得心中陣陣疼痛。
而也在那日,掉入佑魂井底的佳瑩從此變得不再信任自己了。
“難道我連親妹妹都無法留在身邊嗎?”姚羽琦低聲自語。
屋裡的老人卻是冷笑了一聲:“早在你們進宮的那一天就註定了。所謂的姐妹親情在這座皇宮裡什麼都不是。”
“不,我不信。”姚羽琦搖頭,“佳瑩只是對我產生了一些誤解,我相信,我們總有一天能回到從前。”
“總有一天嗎?”老人的聲音帶着一絲嘆息與回憶,“曾經,我也一直希望着有這樣一天……”
姚羽琦淡淡地問:“老人家若是給你一次機會,你想不想離開這座皇宮?”
屋裡沉默了半晌。
姚羽琦覺得奇怪:“老人家?”
“就算是真的給我這個機會,我也沒臉離開這裡。”
“沒臉離開這裡?”姚羽琦心中疑雲頓升,對於這個老人的身份與過往除了知道她先皇的一個妃子,其他的,一無所知。
“因爲我是個不潔之人。”老人的語聲哽咽了起來,姚羽琦卻是暗暗心驚。
不潔之人?
“丫頭,我能不能託你一件事?”老人收起了傷感。
“什麼事?”
“幫我做點芙蓉糕,送去輕塵園。”
“輕塵園?”姚羽琦吃了一驚。
“明天十月十三就是泓兒的生辰了,他自小愛吃芙蓉糕。那個時候,都是我親手做給他,但現在,我沒辦法做給他了——”
“老人家,你口中所說的泓兒是不是寧王皇甫泓?”
屋裡的老人驚問:“丫頭,你認得我泓兒嗎?”
“我和泓大哥是結義兄妹。”
“原來——你們竟是結義兄妹?”老人的語聲再度哽咽了,“可能上蒼真是垂憐我,雖然今生不能得到泓兒的諒解,但派了你來我身邊。”
“老人家,你——”
“泓兒是我的兒子。”
這淡淡的一句話,讓姚羽琦驚呆了。
她萬萬沒料到這關在屋裡的老人竟會是寧王的母親。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啊,我跟泓兒已經分開了二十年——”老人已是泣不成聲,“而泓兒,也恨了我二十年——若不是因爲我,他也不會被宮中之人輕視——”
“老人家——”屋裡的人哭得傷心,姚羽琦在屋外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丫頭,泓兒過得可好?他有沒有生病?現在是瘦是胖?皇帝有沒有虧待他?”
那一連串的追問,讓姚羽琦心頭一澀。
“他現在過得很好,每天都在輕塵園裡種花,看他的精神很不錯,也沒有生病——”
“真的嗎?”老人在裡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當年我被太后所陷害,纔會累及了泓兒——”
那時她還是皇帝的寧貴妃,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凡事都有皇帝爲她遮風擋雨,她活得無憂無慮。
“原本以爲我的一生都會這樣幸福下去,但上蒼卻開了我一個狠決的玩笑。我——”屋裡的老人頓住了話頭,沒有再說下去,卻有壓抑的低泣聲傳來。
“老人家,你若是不想說,就不要說了吧!”姚羽琦輕嘆了口氣。
“有些事是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氣,“丫頭,你不要太天真了。帝王之家原本就是個無情無心的地方。皇帝的身邊每天都雲集着各色美人,又有哪個皇帝會專情於一人?就算他以前真的寵你、愛你,當你年老色、或是當你——”她又頓了頓,聲音又哽咽了幾分,“那時,他根本就不會顧念半點情份。”
姚羽琦越聽心越冷。
“當年我得寵時,得罪了不少人,當我落沒時,那些人更是落井下石,誣衊我得了傳染病,皇后親自下旨,將我關在這間小木屋裡整整二十年。”
“這二十年來,我每日都與黑暗孤寂爲伴。若不是因爲還想見泓兒一面的願望在一直支撐着我,也許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已經死了。
“丫頭,你可知道,當時我與皇后親同姐妹,然而,當我被皇上冷落時,第一個落井下石,栽贓陷害我的人,就是她!”
“這一切,都是我被關入了小黑屋裡,一個宮女實在不忍心才偷偷告訴我的。而那個時候,我卻還一心盼着,她能救我——”
“所以,你一定要記住,在這座吃人的皇宮裡,不要相信任何情感,不要相信任何人!”
……
當姚羽琦離開荒園的時候,寧貴妃的話還不住地在她耳邊迴響。
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輕閉了閉眼,想起了昔日佳瑩臉上那溫柔的笑容。
難道,她與佳瑩真的不能回到從前了嗎?
耳畔忽又聽到了熟悉的簫聲,她心頭一緊,擡起頭時才發現自己就在勁竹園前。
裡面吹簫之人,是蕭靖嗎?
她往前走了兩步,看到了蕭靖單薄落寞的背影。
自那日他送回那流蘇飾墜之後,她好像很久很久沒見到他了。
伸出了手,卻又收了回來。
心頭驀地狠狠一揪,她轉過身,毅然離去。
既然是沒有結果的感情,那麼,她更應該趁早將自己的希望滅絕。
簫聲停了。
蕭靖慢慢地轉過身,神色複雜地注視着姚羽琦離去的背影……
一轉眼,竟是深秋了。
滿園的秋色,讓所有的花朵都失了顏色。
他靜靜站在月色下,看着慘淡的月輝,脣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嘲弄。
又是這樣一個人。
他厭倦了這種生活,一個人面對着月光,一個人面對着黑夜,再一個人靜靜地等待天亮。
心底的最深處,總有一處是空虛的。
如果讓他爬到了權力的最頂端,他就能徹底地趕走這份空虛寂寞吧?
到了那個時候,他高高在上,倪視一切,就不會再有人因爲他的身份而輕視他。
至於那個人……那個被關了二十年的人……
回想起那人的容貌,竟已有些模糊了。
他竟記不起她的模樣了。
心頭微微一慟,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泓大哥——”
轉過身時,已斂去了眼中的戾氣,皇甫泓重新換回了那一張溫和俊美的笑臉。
“羽琦,你怎麼來了?”
“泓大哥,你竟什麼都沒有準備嗎?”姚羽琦將手中提着的小籃子放到了園中的石桌上,“看來你是忘記了,幸好我有怕準備。”
“忘記什麼?”他微微蹙起了眉峰。
姚羽琦笑着,將蓋在小籃子上面的布塊揭開,裡面赫然放着一些小點心。
那是芙蓉糕。
他微怔了一下。
“泓大哥,今天可是你的生辰。”
“生辰?”皇甫泓怔住了,“今天是十月十三?”
“嗯。”姚羽琦點頭,“看來你種花種得太過專注,得連自己的生辰都忘記。”
皇甫泓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我無意中聽宮裡的一個老人說起的。”姚羽琦偷偷看了皇甫泓一眼。
“老人?”皇甫泓心中一動。
“一個被關在小黑屋裡的老人家。”
皇甫泓臉色微微一變:“這些芙蓉糕也是她讓你拿來的?”
“嗯。”
“拿回去!”皇甫泓脣角的笑容早已隱沒,“我不會吃。”
“泓大哥,這可是你孃親一片心意,雖然不是她親手做的,但她一直記掛着——”
“孃親?”皇甫泓一把扣住了姚羽琦的手腕,“你都知道些什麼?”
姚羽琦強忍着腕上的劇痛:“泓大哥,你先放手,好痛!”
皇甫泓放開了姚羽琦的手。
“泓大哥,寧貴妃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皇甫泓背過了身,對着月光:“是嗎?現在知道了也無妨。遲早有一天,你也是會知道的。”他的語氣中透着一絲冰冷與蕭瑟,“這個所謂的寧王,在所有人的眼中根本什麼都不是——”
當他還年少、母親又得寵時,沒有一個人敢對他說這些話,而當母親失勢,他總算體會到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這座皇宮是冰冷無情的。它雖然能捧人上雲端,卻也能同時將人踩下地獄。
那些難堪入耳的話,至今他也無法忘懷——
“跟別人生了私子生的女人,哪裡配做皇妃?”
“就是啊,還不知道現在這個是不是皇上的龍種呢?”
“誰知道啊,也許是跟另一個男人生的也說不定——就憑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子,也想當太子,來日登上皇位,這根本就是做夢!”
……
往事如同一把刀,刺得他心頭鮮血淋漓。
他不願想起,卻總會被勾起回憶,然後一次次地在傷口上灑鹽。
“泓大哥——”看到寧王臉上的異色,姚羽琦不由有些擔心,“泓大哥,你沒事吧?”
皇甫泓終於回過了神,輕搖了搖頭:“沒事。”
“你沒事就好了。”姚羽琦輕輕舒了一口氣,臉上綻放出笑容,“泓大哥,無論別人怎麼看你,你永遠是我的兄長,只要你別嫌棄我這個妹妹。”
那臉上的笑容太過真誠,太過燦爛,讓皇甫泓微微怔了一下。
曾幾何時,他在這座冰冷的皇宮裡看到過這樣的笑容?
“來,快吃芙蓉糕吧!”姚羽琦笑着將芙蓉糕推到了皇甫泓的面前,“不要浪費了你孃親的一番心意。我想要一個孃親還沒有呢。”
從小,她的孃親就體弱多病,她還未來得及記清孃親的臉龐,就再也見不到她的孃親了。
“泓大哥,雖然我不清楚爲什麼你不願意見寧貴妃,不過,她她卻是真心在掛念着你。她曾說過,如果不是掛念着你,她可能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經死了——”
皇甫泓聞言微微垂下了眼簾。
“所以,泓大哥,就算你的母親有千般錯、萬般錯,但她終究是你孃親啊。”
皇甫泓輕輕地捏起了一塊芙蓉糕。
他記得,少時孃親總是將自己放在膝上,然後一口口、小心地喂他吃着芙蓉糕。那個時候,那些糕點全是她親手做的。
“快吃吧!”姚羽琦見皇甫泓臉色稍緩,不由也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冷哼。
姚羽琦嚇了一跳,轉過身時,竟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德妃?
她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姚羽琦震驚地睜大了眼,一時也忘記了行禮。
皇甫泓放下了糕點。
德妃看了姚羽琦一眼,轉身就走。
姚羽琦眼尖地看見德妃的手中提着一個小籃子。
那是……姚羽琦回頭看向皇甫泓,他已經恢復了一臉的平靜淡定,就好像根本沒看見過德妃一般。
“泓大哥——”
“坐下一起吃吧!”皇甫泓讓姚羽琦坐下,然後分了一塊芙蓉糕給姚羽琦。
“可是——”姚羽琦還是不放心德妃。
“不用理她。”皇甫泓淡淡地道。
看來泓大哥和德妃之間並不似表面看起來那般毫無交集。
思忖間,園外竟傳來喧譁聲。
“來人,將輕塵園所有花全給剷除了。”
姚羽琦一驚,跑到門外,就看見德妃帶着幾名宮女太監正在輕塵園裡,拿着鏟子剷除花草。
那滿園的奇花,已經被鏟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