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皇帝聹焦急萬分地徘徊在血房之外,天寒地凍,他只覺躁熱難當,一聲比一聲淒厲的尖叫從血房內傳出,如在心房上架上一把弓,以心爲弦,一次又一次的拉動,痛的他想顫抖,卻不能。

他心愛的女人在血房之中,在爲他生孩子,爲大莫皇朝生下第一個皇子。

因桂海寶被皇后亂杖擊斃而榮升爲大內總管的毛離順跟在皇后身後踱來踱去,小心寬慰道:“皇上莫急,太醫院裡所有的太醫都在這兒,賢妃娘娘定能平安生下小皇子的!”

皇帝聹稍微聽進去一些,卻更急了,清晨他尚未退朝,賢妃就出現了生產陣痛,到現在兩個多時辰過去了,半點消息也沒有,怎叫他不着急呢?

“啊——皇上——啊——啊——啊——”

尖銳的聲音,如同鈍刀一下一下割着皇帝聹的肉,感同身受。

“心兒!心兒!”皇帝聹忍不住叫了出來,噴薄的擔憂之情衝破心中沉靜如水枷鎖,呼嘯而出,急步衝向血房。

“皇上,萬萬不可啊!”毛離順拼死抱住皇帝聹的腳,阻止他闖進血房。

“滾開!”皇帝聹怒喝一聲。

“皇上,血房不祥,男人進血房會遭來血光之災的!奴才乞求皇上忍耐啊!”毛離順急喊道,臉上忠誠展露無疑。

若此時皇帝聹真的不顧一切闖入血房,必在後宮引起不小騷動,賢妃早被指責狐媚惑主,如此一來,後宮豈肯罷休,朝堂大臣豈會罷休。

尤其是舒相,皇后進宮之後,皇帝聹對她冷落異常,自大婚之夜後再沒在鳳暄宮過過夜,舒相怎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不趁機至賢妃於死地呢?

要賢妃的命,還是往小裡說,往大里說會怎樣,他一個奴才怎敢預測呢?

來儀宮裡一干奴才紛紛跪在地上,哀求皇帝聹忍耐。

“心兒!心兒,你撐着點,你一定會平安生下我們的孩子的!”皇帝聹急了,惟有使勁敲門大吼,期望賢妃能聽見自己的聲音,期望藉此舒緩自己緊張的情緒。

慌張的模樣,哪有半分平日的鎮定自若。

換做往日,即便是朝堂上舒相咄咄逼人,他也能應對自如,不叫人看出心底想些什麼,可現在……

他無法不緊張,無法不擔心,裡面躺着的是他心愛的女人,她在爲他生兒子,將近三個多時辰過去了,一點消息也沒有,莫非是難產?

這年頭,好的不靈壞的靈,想的快,來的更快。

“皇上!不好了!大事不好了!”血房內傳出接生婆惶恐的驚叫聲,“賢妃娘娘難產啊!”

緊接着,又傳出一個令皇帝心驚膽戰的消息。

“皇上,賢妃娘娘的孩子長倒了!”

長……長倒了?

什麼意思?

皇帝聹木然的望着薄薄的門,竟覺它厚如城牆,隔着陰陽,隔着生死。

“什麼叫長倒了?”皇帝聹呆呆問道。

侯在一旁的毛離順一聽賢妃難產,孩子長倒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待聽到皇帝略顯茫然的問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回皇上的話,”跪在旁邊的小太監趕緊回道,“孩子出生時應該頭先出來,然後腳出來,長倒了就是腳先出來,頭後出來的意思。”搶在毛離順回答之前說。

“腳先出來會怎樣?”皇帝聹似無意識地問道,生鐵般堅毅的手,輕顫着。

“會……孩子可能會窒息而死……”小太監顫抖道,“而且,賢妃娘娘也可能性……性命不保……”遇到難產,能活下來的沒幾個。

死?

死……

他的皇子可能會死?

性命不保?

他心愛的女人也可能會死?

爲什麼會這樣?

這九個多月來,他們那麼小心,那麼謹慎,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呢?

他的孩子不會死的!

他心愛的女人也不會死的!

哪個狗奴才居然敢詛咒他的孩子和他孩子的母親?

目光一沉,往下一掃,寒氣席捲來儀宮,命令道:“來人,拖出去,斬了!”

守在宮外侍衛趕緊進來把方纔回話的小太監拉了出去,捂住他嘴巴,不讓驚動了賢妃娘娘。

“皇上!皇上!夏侯侍衛求見!”一個小太監匆匆衝進來儀宮,忙稟報道,“皇上,大事不好!皇后娘娘遇刺……”

“死了麼?”皇帝聹冷聲道。

遇刺?

皇宮守衛森嚴,舒隆革暗中也安排了不少人保護她,她怎可能遇刺?

爲了見她,竟編出如此理由?

哼!

舒菲煙,看來他高估她了。

小太監打了個寒顫,感受到皇帝聹身上透出的陣陣寒意,忙回道:“沒……皇后娘娘摔倒早產了……”

早產?

怕是爲順產找的藉口吧!

他從來不相信,不相信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

“滾!”皇帝聹沉聲道,肅殺之氣瀰漫來儀宮,周圍奴才感受到,忍不住悄悄後退。

賢妃徘徊在生死線上,他沒精力陪她耍花招!

“皇上,皇子太大,腳已經出來了,臣等無能,賢妃娘娘和小皇子只能保住一個,請皇上下旨!”血房內傳出太醫惶恐不安的話語。

保一個?

腦海中兩個聲音不停爭吵,一個說爲了江山社稷、國家安穩保皇子,小皇子是未來的太子,另一個聲音說高處不勝寒,沒了賢妃,以後的漫漫歲月,他該怎麼度過?

頭疼欲裂,他該保誰?

“皇上——啊——救救孩子——啊——救救臣妾的孩子——啊——啊——”

“裡面的人聽着,朕要不準賢妃娘娘出任何差錯,也要小皇子平安出生!兩者任何一方有所損傷,所有人提頭來見!”皇帝聹雷霆震怒道。

他是皇帝,世界上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兒子他要,心愛的女人他也要,誰也別想從他身邊搶走他們。

毛離順偷偷望着皇帝聹焦急不安的模樣,心中不禁感慨:皇上對賢妃娘娘真是情深義重啊!卻不知賢妃娘娘是否有這個福分,享受皇上的獨寵?

賢妃娘娘的肚子大的出奇,皇上的寵愛讓太醫院的人把所有的好東西都往賢妃娘娘這裡送,皇子的診斷讓賢妃娘娘成爲衆矢之的,獨寵、皇子,這兩點中的任何一點,都足夠賢妃娘娘成爲衆人心中的箭靶子,隨時準備致她於死地。

漫長的九個多月,皇上賢妃處處小心,層層設防,好不容易熬到一朝分娩,後宮各位主子有誰不會把握最後的機會呢?

她們容的下賢妃真的生下皇子麼?

後宮的主子,可沒吃素的!

皇后娘娘趕在這個節骨眼上遇刺,不知與賢妃娘娘的難產是否有關?

毛離順在宮中活了二十多年,見慣各種勾心鬥角,自知後宮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尤其是想要一個人的命!

血房內淒厲的尖叫聲不時傳出,皇帝聹的心越糾越緊,如擰了不知多少個死結的眉頭。

突然,血房內衝出一個滿手是血的太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着頭哭求道:“皇上,微臣請皇上以大莫江山爲重,賢妃娘娘和小皇子……若再拖下去,只怕一個也……保,保不住……”

“你說什麼?”忘記皇帝應有的威儀舉止,皇帝聹猛的攥住年輕太醫衣領,怒喝道,凶神惡煞的神情駭的他不住哆嗦,勒緊的衣領卡的他喘不過氣來。

“皇……皇上……請皇上……下……下令……”年輕太醫斷斷續續道,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若不是因爲人微官小、責任心太過強烈,他怎麼可能被推出血房承受皇上的怒氣呢。

皇帝聹似乎聽到腦袋裡“轟”一聲巨響,似乎一記焦雷打下,轟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

他好象走進了荒蕪人煙的沙漠地帶,四周不見人影,更沒有水源救命,他掙扎着,無力的躺在沙漠上,乾裂的嘴脣,渙散的眼神,說明着他的脆弱無力。

身爲帝王如何?

權掌天下如何?

卻連自己的兒子、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

囁嚅着脣,嗓子一陣乾澀,皇帝聹喃喃道:“保,保……”

“啊——皇上——臣妾要孩子——啊——求皇上保孩子——求您——求您啊——”賢妃似乎知道自己的情況,悽慘的尖叫斷斷續續傳出,混合着她虛弱的氣息。

皇帝聹心痛的抽緊,拳頭上青筋隱顯,沉聲一字一頓道:“太醫,保皇子!”每說一個字,都是在他心裡狠狠割下一刀,話說完時,全身的力氣似乎被抽盡,身子一軟,扶靠在牆上。

年輕太醫大呼萬歲,磕了個頭,趕緊進入血房。

皇帝已經下旨,他們可以不顧賢妃娘娘的性命冒險把皇子取出來了。

皇室,從來不缺女人,缺的,是龍子鳳女。

下了旨,皇帝聹呆呆的靠着牆,毛離順小心翼翼的把神情略顯恍惚的皇帝扶到一旁坐下,使了個眼色吩咐人端來茶,皇帝聹捧着茶碗,一動不動。

渾渾噩噩中,似乎有人驚惶失措的跑進來稟報,稟報了什麼,他沒有聽見,眨了眨眼,一道血淋淋的身影跌跌撞撞跑進內室,濃重的血腥味、刺眼的殷紅、耀眼的黃金,似乎來回了他的心神。

“奴婢參見皇上!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皇……皇后娘娘剛剛誕下嫡長子,特讓奴婢前來稟報!”纖眠強撐着軟綿綿的身子,氣喘吁吁道,嚴重失血,讓她頭暈目眩,體力不支。

若非憑藉着保護主子的強烈意志,她早已倒下。

方纔殘陽雖命人爲她點穴止血,並抹了藥膏,但失血過多,又經歷了一場比生死大戰更爲艱辛的接生,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顫抖着,小腿肚隱隱抽筋。

皇帝聹猛然回神,筆直的注視着手捧金鳳冠的陌生宮女,犀利的目光,似乎想在她身上灼燒出一個洞,迫使她把先前的話全部吞回去。

纖眠打了個寒顫,第一次直接面對人間擁有最高地位的皇帝,她怎能不害怕,卻咬着牙堅持着:“皇后娘娘已命人將這一喜訊傳給太妃娘娘、舒相大人,皇后娘娘懷的是雙生子,請皇上移駕鳳暄宮!”

半晌,纖眠沒有聽到任何迴應,只感覺到四周的空氣如被烈火炙烤般,乾燥的皮膚嚴重缺水,幾近龜裂,髮絲,泛着枯萎的焦黃,心臟,失去所有水分,在乾涸的胸腔裡,遲緩的蠕跳着,再也無法強而有力的跳動。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啊?

這種感覺,她從來沒有體會過。

主上,少主,宮主,都沒有給過她如此強烈到恐怖的感覺。

顫抖着身軀,心,停止跳動,屏息着,她怕,害怕吸進胸腔的空氣,會轉變成熊熊烈火,直接從身體裡開始燃燒,燒盡她孱弱卑微的身軀。

此時此刻,纖眠清晰的認識到,站在她面前的人,的的確確是人間至高無上的帝王。

嘴角扯出一抹笑容,譏諷的笑容,譏諷自己曾經的愚昧,她怎會愚昧到認爲皇帝是軟弱可欺的呢?

即使皇帝聹現在沒有皇權在握,他依舊是至高無上的帝王,怎是她一介卑微螻蟻可以仰視的呢?

皇帝聹怒視着纖眠手中的金鳳冠,他明白皇后要表達的意思,除非他有能耐廢了她這個舒皇后,否則他必須移駕鳳暄宮,必須承認皇后生下皇子嫡長子的身份地位。

大莫皇朝的皇室繼承法則,太子之位,是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立賢不立庸。

舒菲煙急命人來稟報,同時將消息送出宮外,送進衍喜宮,目的便是坐實她生的兒子嫡長子的身份地位,在將來立太子之時,佔據最關鍵的兩點。憑這兩點,朝臣便能威逼他立舒菲煙生的兒子爲太子,從而謀奪他莫皇朝的江山。

“啊——啊——啊……啊……”血房內,賢妃的尖叫越來越虛弱,似油盡燈枯之召,聽在纖眠耳朵裡如同喪魂鍾般,挖着她的命。

賢妃難產之時,她方纔強行衝進來儀宮時才知曉,撞在此時,皇帝不殺她出氣纔怪。

“不……不好了!”血房裡,驚惶失措的聲音響起,漸漸沒了賢妃淒厲無比的尖叫聲,難道是……

纖眠低着頭,跪着,指尖與地面相觸,地下陰森的寒氣漸漸冰冷了手指,通過手指慢慢上涌,擴散至全身,冷凍着身心。

門,倉皇打開,如同地獄之門,濃重血腥撲面而來,瀰漫着死寂氣息,纖眠不住顫抖着,如狂風暴雨中的枯黃秋葉。

“皇……生了……賢妃娘娘生了個小皇子……”驚蟄慌亂的聲音傳進耳朵,纖眠的心緊縮。

身處皇宮多日,她隱約明瞭些,皇宮裡若發生喜事,必會宣揚的天下皆知,若是不好的,天大的事也會瞞的死死的,化爲烏有。

賢妃生下小皇子,太醫的反映不是高興,而是面臨死亡的驚恐,血房裡出什麼事了?

皇帝聹心頭大喜,初得皇子的喜悅沖垮了他的理智,一心只想看見自己的兒子,徹底無視太醫奇怪的反映。“快抱來給朕瞧瞧!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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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眠瞧着接生婆的腳,一步一步顫顫巍巍走來,恍然驚覺:怎麼沒聽到孩子的哭聲?

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纖眠白了臉,大口呼吸,彷彿下一刻就要窒息般。

皇帝聹看着接生婆懷中沒有一絲生氣的嬰兒,滿身是血,心,似乎停止了跳動。

“這是怎麼回事?”皇帝聹聽見自己這麼問。

“回……回皇上的話,賢,賢妃娘娘生下的是……是死嬰……”接生婆粗嘎的聲音如同千萬年老樹皮被硬生生剝落般,粗糙刺耳,聽的人飽受折磨,說的人更是痛苦不堪。

皇帝聹不絕往後退了幾步,臉色刷白,顫着手,囁嚅着脣,不知該說什麼。

死嬰?

他期盼已久的小皇子,是個死嬰?

他放棄賢妃的命,換來的兒子是個死嬰?

不!

不————

一份痛,一種苦,一抹澀,在心頭悄悄綿延。

痛的刻骨銘心,苦的肝腸寸斷,澀的全身抽搐。

血房內驀的傳出無數驚叫:“血崩!賢妃娘娘血崩了!”

血崩?!

皇帝聹詫然,不明所以的望着太醫,只見他什麼也來不及說,匆匆忙忙衝回血房中,血房的大門,轟然關閉,隔絕內外聯繫,隔絕了生死。

纖眠輕晃着身子,眼前景物似乎都在搖晃,恍惚中,一道黑影襲胸而來,重重印在胸口,腥甜之味涌上喉嚨,充斥口腔,如離弦之箭飛射出口腔。身體跟着飛快後移,砸上華麗牆壁,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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