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時節,大梁京都。
白雪消褪,天氣轉暖,放眼望去盡是春色融融。皇城裡草長鶯飛,風煙如畫,最繁華的未央街,從早到晚都集市不散,人流涌動,吆喝聲此起彼伏,連綿不斷。商販與百姓爭論着做起買賣,酒肆十里飄香,樂坊雅音流轉,呈現出久違的國泰民安,一派盛世景象。
而這盛世景象裡,最不可或缺的,就是一場盛大婚禮。
今日靖王大婚,高調迎娶正妃,是與國同慶的皇家喜事。
“嗬。好大陣仗!比去年可要隆重好幾倍呢!”圍觀的路人甲道。
“你這不廢話嘛!去年是側妃,走的是偏門,今年是太后欽點的正妃娘娘,那是要明媒正娶,風風光光從正門,人前人後擁進王府的!哪能一樣?”路人乙道。
路人丙也跟着插嘴道,“聽說這位娘娘來頭不小。先是太后留下兩封密函,一封在宮裡,一封在人間仙境鶴鳴山上,內容都一樣,就是欽點了這位娘娘和靖王的婚事。其次,這位娘娘本身是在鶴鳴山上修行的仙家之女,道行極深,說白了,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吶!”
路人丁忍不住感嘆,“嚯!從前只知道靖王府佳麗成羣,去年又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側妃,卻不曾想靖王這般好福氣,連天上的仙女也願意嫁給他……”
“我倒不覺得是好福氣。”一位看熱鬧的婦人擠過來,朝迎親隊伍最前面努努嘴,“喏。太后最後一道懿旨定的婚事,是皇家最看重的婚事,就連諸多不便的靖王也得親自迎親。可靖王現在這樣,那仙女嫁過去,指不定要遭什麼罪!對了,府裡還有一個側妃,一堆姬妾,都在和她爭,那哪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能爭得過的?”
“哎呦。你小點聲吧,這話傳出去是要殺頭的!”
聲勢浩蕩的迎親隊伍就這樣穿過了京都最繁華的未央街,穿過老百姓們樂此不彼,嘰嘰喳喳的談論聲。楚宸禹獨坐馬上,一人領在隊伍前面,頭頂陽光灼熱刺眼,他有些不耐地皺起眉。
曾經俊逸無雙的容顏,自從破相後,就一直隱在銀玉面具下,遮住半邊狹長而醜陋的傷疤。而他無力的雙手,如今只有左邊勉強有些知覺,尚可支撐他的日常,不至於讓他像個真正的廢人,等着別人來打理。
淪落如斯,使他本就冷傲的性子,變得更加陰戾。
人人都說大梁靖王風流成性,在他破相失勢後,就更有傳言指他喜怒無常,殘忍狠辣,反正不是什麼好傢伙,鶴鳴山上的仙女嫁他做王妃,可惜了。這樣想着,楚宸禹的臉色越發難看,即便一身喜服襯得膚色白皙,姿容出挑,也蓋不住滿滿戾氣。
然而坐在轎子裡的新娘,此刻也沒什麼好臉色。
這位娘娘誰都不是,正是鍾瑤。
她此次下山,嫁進王府,頗有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味道。
當初太后中毒,善齡老頭非但沒有解毒之策,反而將自己的命搭了進去。太后認定是燕王一派的陰謀,於是留下兩封密函,好在日後成全楚宸禹和鍾瑤。而善齡老頭,更是在自己所剩無多的三個月裡,用心教導鍾瑤,給她兩條路選擇。
利用太后密函嫁進王府,從祝青歌查起,打擊燕王和俠義幫,爲所有人報仇。
或者前功盡棄,待在鶴鳴山,等楚宸禹走完既定命運,一杯毒酒喪命,她就可以迴歸原點,如願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
鍾瑤選擇了前者。
她永遠都忘不掉老頭臨死前和她說的話,“老夫耽誤你許久了,現在停止還來得及……扭轉命運很難很難,我們做了這麼多,到頭來,連老夫自己也中招……前路漫漫,艱辛無比,小姑娘還是放棄比較好……”
可是,正因爲失去太多,才更不能輕言放棄。
鍾瑤丟掉手機,斷了回去的念頭,帶着密函下山,一身火紅嫁衣嫁進王府,以後日日夜夜都要面對楚宸禹那張冰冷如霜的前任臉,只是爲了報仇。
不知道楚宸禹怎麼想。
她緊張地暗暗握拳,盯着身上裡三層外三層的正紅華服,稍稍有了今天嫁人結婚的意識。而腦袋上的鳳冠步搖又極重,壓得她直不起脖子,只好在心裡憤憤不平,走個形式罷了,還這麼受罪……
少頃,喜轎行至靖王府氣派的門前停下。
楚宸禹利落下
馬,轉身冷冷睨着轎子。
喜婆見狀,忙堆出滿臉的笑。今兒是大喜日子,整個京都都跟着熱鬧起來,誰不是喜氣洋洋,興致勃勃的?偏這位要娶仙女的新郎官板着臉,唉……
“新娘子到嘍。”
丫鬟們立時掀開轎簾,畢恭畢敬地扶鍾瑤下轎。
此情此景,何等相似。一年半前,她是圍在人羣外砸場子的過客,眼睜睜看着祝青歌被擁進偏門,一年半後,她是即將入住王府,地位最高的女主人,迎她的是楚宸禹,踏進的是正門,方方面面都高人一等,估計侯在裡面的祝青歌不會好受吧。
她噙着冷笑,秀麗的面容蒙在蓋頭下,跟隨喜婆指引,一步一步穩穩向前走,踩過硃紅漆馬鞍,跨過炭盆,站定到楚宸禹面前。
喜婆拿着綵球塞到鍾瑤懷裡,讓她捧好,隨即將另一端的綢帶呈給楚宸禹。
“請王爺迎王妃過門。”
楚宸禹面無表情地接過,轉身進去,鍾瑤被他拉得狠狠一帶,差點將綵球丟出去,忙踢了踢繁重的裙襬,心驚肉跳地跟着楚宸禹往裡走。
這傢伙,看樣子很不善啊……一年半了,脾氣還是這麼壞……
鍾瑤撇撇嘴,透過蒙在眼前的紅紗,可以隱約看見楚宸禹的挺拔身姿,只是他用左手拿着綢帶,右手微微垂在身側,感覺有些不對勁……
她以前怎麼沒發現楚宸禹是左撇子?
在歡騰的奏樂和贊禮下,兩人老老實實完成了繁縟冗長的三跪,九叩首,六升拜。楚宸禹表現自然,倒是鍾瑤,被身上款型複雜的正紅華服搞到捉急,全程笨手笨腳,直羞得臉紅,生怕別人笑話她。別人不敢說什麼,可楚宸禹的臉色已經冷到不行了。
許久未見,以爲她長進到什麼地步,原來還是這副蠢到家的樣子。楚宸禹在心裡冷哼。
鍾瑤僵硬地直起腰,鳳冠步搖沉甸甸的,猶如千斤頂壓在頭上,她整個身子都異常痠痛,感覺快要撐不住了。等喜婆繞到身邊,忙問,“什麼時候好啊?”
喜婆小心地看了眼楚宸禹,忙輕聲安慰,“娘娘,這就好了,別急。”
“禮畢,退班,送入洞房!”
好長的一聲吆喝,炸得鍾瑤神經一跳,瞬間清醒許多。楚宸禹又是沒好氣地往前一拉綢帶,鍾瑤極其被動地跟着離開。喜婆到婚房門口就停下了,鍾瑤心裡暗舒一口氣,太好了,總算可以單獨面對楚宸禹了。
結果她剛一進門,就有兩個嬤嬤閃到她身後,牢牢關上門,表情嚴肅地將她推到牀邊坐好,鍾瑤不禁納悶,這皇家的婚禮好像和她認知的不太一樣啊,怎麼有點嚇人?
“王爺,去掀蓋頭吧。”嬤嬤將喜秤遞給楚宸禹,楚宸禹用左手接過,在原地頓了頓。
一時間,整個屋子鴉雀無聲,只有龍鳳花燭燒得“噼啪”直響。
氣氛真詭異……鍾瑤有些尷尬地擡手,自行將蒙着的蓋頭掀開,然後吟吟一笑,“不用麻煩了,我自己來。”
“不行!”嬤嬤不高興地斥了聲,隨即快步走到牀邊,將鍾瑤的手按回膝上,替她重新理好蓋頭,再次道,“請王爺掀蓋頭。”
臥槽!哪裡冒出來的古怪婆子!鍾瑤在心裡暗罵。
楚宸禹見狀,也沒說什麼,依言過來,用手裡喜秤冷冷挑開,鍾瑤擡眸,無意撞進他深邃的眼神,卻像寒冰一樣毫無溫度,令人隱隱覺得懼怕。楚宸禹立刻避開目光,不願與她對視,見嬤嬤又端來合巹酒,不由眉頭一皺。
“這就不用了。”楚宸禹直接道。
“王爺,圖個吉利,禮數不可廢。”嬤嬤提醒道。
楚宸禹淡然睨了眼,這兩位來事兒的嬤嬤,是皇后千叮嚀萬囑咐派來觀禮的,他那個母后他最清楚,想要孫子想瘋了,今日操辦的是皇祖母欽點婚事,母后高興得不得了,指不定偷偷說了什麼,讓嬤嬤們瞎折騰。
合巹酒?裡面沒摻媚藥纔怪。
“不用了。我手不方便。”楚宸禹不耐道。
兩位嬤嬤面面相覷,察覺到楚宸禹可能真的惱了,忙道,“是。老奴唐突了,王爺恕罪。”
“嗯。”楚宸禹擰着眉頭,“本王去前廳賀酒。”說完就走。
奇怪的婚房,可怕的嬤嬤,討嫌的新娘,他一刻也不想多待。鍾瑤瞠目
結舌,半晌都沒回過神,除卻掀蓋頭的那一剎,楚宸禹從頭到尾都沒將她放在眼裡!看來洞房之時,她有必要好好算下帳了,怎麼楚宸禹負心在前,反倒先過來和她置氣呢?
兩位嬤嬤見王爺離開,將目光定在鍾瑤身上。
“幹嘛呀……看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鍾瑤抱怨道,剛想拆除頭上的鳳冠步搖,就被嬤嬤及時喝止,“住手!王妃不應在此時鬆懈,而是安穩坐好,靜靜等晚上王爺來臨幸。”
王爺臨幸?去你妹的啊!
她從鶴鳴山嫁到靖王府,就爲兩個字,報仇!
這仇還沒報呢,連個頭都沒開,怎麼能早早失身?那不虧大了嘛!
況且,楚宸禹是她前任,前任見面,分外眼紅,一整天楚宸禹都在撂臉色,還臨幸?開什麼國際玩笑……
“可是我肚子餓……”
其中一個嬤嬤聞言,立刻遞來一小盤點心,真的是一小盤,只有巴掌大,上面放着八塊喜糕,鍾瑤翻了個白眼,真摳!那嬤嬤拈起一小塊喜糕,只讓鍾瑤吃了幾口就放回去了,鍾瑤氣得有些暈,還不如不吃呢!
“娘娘,您不能吃多,晚上還要等王爺臨幸。”嬤嬤見她面色不善,解釋道。
次奧!又是臨幸!鍾瑤已然氣到無力。
王府前廳。
楚宸禹正遵循規矩,對賓客逐個賀酒。
暗衛統領在他身後默默跟着,見他一杯一杯喝得怡然,不禁納悶,王爺終於娶到意中人了,怎麼看上去不太高興呢?這一年半,即便外面將他寵愛側妃的事情大傳特傳,可是隻有他這樣的親信才知道,王爺仍然盯着那幅姑娘的畫常常出神。
幸好姑娘已成王妃,以後王爺可以看真人了。
他想想,再次向楚宸禹瞄去。
嗯。王爺雖然沒想象中高興,可眼底壓抑的神色,可是這一年半來最好的神色呢。
“王爺。別喝醉了,王妃在等您。”暗衛統領上前低聲道。
楚宸禹愣了愣,隨即輕輕點頭。
鍾瑤又幹巴巴地等了一個時辰,和兩位嬤嬤大眼瞪小眼,瞪到月亮彎彎,爬上柳梢,才見楚宸禹回來。他並沒有喝太多酒,衣衫上染了層淡淡酒香氣,不濃不重,很是醉人。
“嬤嬤們辛苦了,領賞錢出去吧。”楚宸禹道。
這話說出了鍾瑤心聲,兩位嬤嬤啊,都陪你們耗到洞房了,你們就行行好趕快走吧!她現在真是累得很,恨不得立刻撕了華服扔了鳳冠,倒頭大睡三百回合!
結果兩位嬤嬤腰板一挺,理直氣壯地齊聲道,“皇后娘娘有旨,要老奴二人在旁監督,今晚王爺王妃務必圓房!”
鍾瑤狠狠抽了口涼氣,洞房花燭夜,夫妻圓房,竟然不給清場?真是喪盡天良啊!
楚宸禹本來也很不滿,正要駁斥,卻瞥見鍾瑤一張小臉嚇得慘白,於是難得地勾脣笑笑,眼裡閃過一絲戲謔,就氣定神閒地踱步過去,坐到了牀邊。
搞什麼鬼啊?
鍾瑤不動聲色地往旁邊移了移,想和楚宸禹保持距離,誰料楚宸禹直接探過來,左手極其用力地將她攬到自己膝上,順勢將她圈在懷裡。她坐在他腿上,和他離得極近,溫熱的呼吸隔在半邊冰冷的銀玉面具,目光卻彼此不自覺地膠住了。
一個怯怯,一個深邃。
紅暈燒上鍾瑤臉頰,印入楚宸禹眼裡,楚宸禹的心漏跳一拍。
他變成現在這樣,她竟還會一如當初地害羞……
兩位嬤嬤相視一笑,看來有戲。
攬在鍾瑤腰上的手不由緊了緊,鍾瑤只覺鼻息間滿是楚宸禹身上好聞的香,既窘迫又無措,天啊,不要一開始就讓她滿盤皆輸啊……
“出去吧,本王不方便,難道嬤嬤們也想窺探本王面具下的醜陋疤痕?”楚宸禹淡淡收回目光,認真看向兩位嬤嬤,解圍道。
“這……”
她們不敢冒犯楚宸禹,但皇后的旨意卻讓她們很爲難。
“嬤嬤們在門外聽,也是一樣的。”楚宸禹意味深長道。
兩位嬤嬤立刻識趣地說,“是。老奴告退。”
鍾瑤這才放鬆下來,嚇死了,還以爲要被迫和楚宸禹在兩個老婆子面前ooxx呢!
嘖嘖嘖。羞死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