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亭對盛康說,得卿玦,皆因其有異癖,須臾,卿玦便親自印證了晏亭先前的信口打諢。
其實晏亭所謂的異癖,不過是卿玦若閨閣女子般的閉門不出罷了,而眼前的卿玦卻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做出瞭如此舉動,此等異癖實在非同一般,即使先前晏亭有心迫害公子野,亦不曾如此堂而皇之的對着公子野那似桃花的臉動手動腳過,真真的被卿玦驚呆了。
晏亭怕卿玦懷疑她好龍陽之癖而與她生疏了,剋制着自己親密的舉止,卻是不想卿玦此時的行爲卻似乎當真是個別樣性好的男子,也或許他生的實在別緻,其實骨子裡也便同他的臉一般——是個未定雌雄的,如此晏亭倒也不那麼肯定卿玦當真是個男人,或許有機會,她該脫光了他瞧瞧是不是個同她一樣的身子才能下斷言。
囚自己於一方天地,晏亭一直以爲卿玦是個怕見人的,可是,遮了絕豔的臉,舉止便可以肆無忌憚,眼見他修長的指尖距她的眉眼咫尺之遙,眸底凝着不解,晏亭還是微微的別了臉,而卿玦的手指也定在了她的眼角邊,即使沒觸到晏亭的肌膚,可她還是能清楚的感覺到那指尖上的溫熱,蒸騰了春雨的溼潤。
卿玦的臉是她見過的男女中最精緻的,可他的手卻不如他的臉精細,在晏亭見過的手掌中,蒼雙鶴那總要捏着東西的手才極致的好看,修長勻稱,指甲略粉,閃着柔和的光澤,若羊脂美玉雕琢而成,而卿玦的手型雖也好看,卻生了細密的繭子,那是長期操練和握着器具的結果,細端量了這沾着缺憾的手,晏亭卻又信了卿玦當真是男子,偷偷的隱了自己的手到寬大的衣袖裡,即便她的臉呈着男子的氣韻,可她那雙手,分明是女子。
睿王冷眼旁觀着下方的那一幕,眼神中有鋒利涌動,他本就不喜歡卿玦,即便信常侯對卿玦的生母隻字不提,睿王也清楚卿玦的出身。
未登基之前的睿王,以公子昊政的身份獨佔六國之最,卻不想看見了卿玦,原本的自以爲是轟然傾塌,他曾以爲自己是姬氏最好看那人,卻原來比卿玦差得遠。
彼時年少,待人接物只憑那單純的喜好,因爲卿玦生得比他好,因此他總也要找理由欺負他,其後年歲抽長,他還是不喜歡卿玦,因爲其母陸氏一族的罪過,叛國罪臣,理應誅殺滿門。
卿玦本不該來到這世上,其母陸姒嬋曾有天下第一美女的稱號,兼之滿腹才情,若不是生此變故,已定下要入宮當夫人,誰料陸氏家主竟與當年大央戰敗,二十萬將領被坑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其後陸氏被誅,陸姒嬋被貶妓籍。
那時的信常侯,有名的風流人物,勾了大梁城無數少女的心,機緣巧合,竟與陸姒嬋相識了,總歸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信常侯又與央安王乃一母同胞,此事央安王沒有不過問的道理,信常侯只開懷的笑,以逢場作戲搪塞着安王。
安王聲聲的勸,告誡其遠離陸姒嬋,總歸是個罪臣之後,且大央百姓甚恨之,若信常與之糾纏不清,即便他是安王的親兄弟,爲安撫民心,怕也保不住他府中之人。
那時的信常侯已經有四位公子,十幾位夫人,奴僕婢女加起來也有幾百人,信常侯思慮再三,應下了央安王的勸說。
誰知陸姒嬋被貶一年之時,有人送了剛剛出生的卿玦信常侯府,其後陸姒嬋去向不明,有人說看見她投河了,有人說她是跳崖了,總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信常侯說卿玦是個錯誤,一夜風流的孽種,不該容了他,送到信常侯府的那日就想親手了結了他,一個籃子就能裝下的乳兒,終究還是有不忍心的,從信常侯手下給他奪了條命回來。
央安王得知此事,只輕談到:“總也算你的親骨肉,虎毒尚不食子,你安能毒於虎,罷了,容他個活命,日後不入宗譜,不記其母,以庶禮待之。”
信常侯究竟多厭煩卿玦,無人得知,卿玦活了二十幾年,對信常侯的印象甚是模糊,據說信常侯第一次看見卿玦時,小卿玦已經蹣跚學步,有府中一個上了年歲的婆子看着,平日裡跟小羊羔搶一些羊奶吃,常有吃不飽的時候,婆子便熬些米糊接濟着。
別的公子小姐的都生得白嫩水靈,信常侯看見的卿玦卻一副皺巴巴的樣貌,身上的褂子也是旁的公子穿小了後,婆子去討來的,信常侯心裡又不舒服了,如此美貌的父母竟生出了這樣不入眼的孩子,不管是不是他期待的,也要不快,那之後便很多年不去注意卿玦。
信常侯與陸姒嬋究竟是不是逢場作戲,已經沒有人去深究,只是從陸姒嬋失蹤後,信常侯便再也沒娶過夫人,也沒再生出什麼供人茶餘飯後閒着磨牙的風流事,再然後,公子們漸漸大了,信常侯便常常不在府中,夫人們沒有敢說半個不是的,權當他在大梁城內遊玩。
可那次失信常侯蹤了許久,還是入宮朝貢的官員說在邊境見過信常侯,那之後,大家皆知信常侯有了別的去處,信常侯也不再顧忌,只偶爾會回到侯府中,他究竟都在做些什麼,卻沒有人知道。
睿王會知道這些,也是央安王告之他的,斷斷續續的,許有不近事實之處,總也比坊間流傳的關於卿玦的身世要真實許多,因此睿王不喜歡卿玦,若不是蒼雙鶴,他是斷不會讓卿玦出戰的。
也不過是殺了個宵小,便受了百姓的追捧,還有晏亭眼中全不遮掩的開懷,這些都被卿玦輕易得來了,之於睿王,卻是兩番矛盾的心境。
寂靜無聲,衆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卿玦與晏亭這有些令人錯愕的畫面,半晌,晏亭方纔回神,聲音有些無力道:“姬校尉,你……”
卿玦緩緩的露出了那口晏亭喜歡看見的牙齒,輕柔道:“你這眉眼,看得久了,便覺得越加的精緻了,我想瞧瞧,可是真的!”
晏亭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卻沒說出什麼,烏雲再次掩了太陽的光芒,細雨又飄灑了下來,晏亭有些睜不開眼,半眯着眼仰頭,竟看見了睿王那張比眼前的天空還陰晴不定的臉,瞬間回神,略有些惶恐的低了頭。
於卿玦的眼中,那些嘈雜的人羣,包括睿王在內,都不過是個佈景,他不關心晏亭究竟看到了什麼樣的佈景,只是聽自己的小侍瑤童唸叨過,晏亭的身子很弱,想必受不得這雨。
想也不想便伸手解開了身上戰袍外的斗篷,雖經了雨,那斗篷卻還半乾着,雙手一揮,斗篷飄揚了起來,遮住了晏亭頭上的一小片天空,也遮住了睿王打量的視線,隨後那斗篷輕緩的落在了晏亭頭上,只露出了晏亭那一張襯着斗篷愈加消瘦的小臉,眸光涌動着不解。
看不分明,可晏亭卻知道此刻卿玦的笑一定很燦爛,伴着那笑臉,卿玦微微傾了身子,隨即勾了手臂,晏亭便被他撈到自己的身前,同乘一騎,奔入城門。
站在城樓上的睿王垂着濃密的睫毛遮了眼,即便站在他身邊的盛康也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是何種狀態,不過瞧見了卿玦的舉動,盛康卻朗笑出聲,“此二人倒是相配,喜好皆那般與衆不同!”
盛康自然瞭解公子野倉皇離去是因爲什麼,而今又看見了卿玦舉動,自以爲是的說了這話,睿王狀似不在意的隨口問道:“盛愛卿,此話何意?”
“臣先前便猜着晏小上大夫爲何要保舉了五公子,現在倒是明白了,沒有些別緻的‘交情’,想必晏小上大夫也不會冒這個險纔是。”
聽完盛康的話,睿王冷哼一聲,淡漠道:“盛愛卿果真細緻入微。”
第一次聽見睿王如此語調說話,隱隱現出了屬於帝王的氣勢,盛康心房一顫,略帶着些惶恐道:“大王何故不悅?”
睿王竟也作了回答,三分真心,七分刻意,冷然道:“寡人不喜歡長得比女人還好看的男人。”
得了睿王如此回答,盛康放下了心頭的緊張,隨即暗笑,想着對睿王已經十分了解,竟還會因爲他不經意間冒出的話而緊張,近來實在有些草木皆兵,大概是聽見卿玦竟得勝還朝,有些出乎意料纔不安了起來,想象被卿玦所殺的常逐也不過是個鼠輩,贏了或許也有巧合,實在不必如此,輕笑着附和道:“生爲男兒,當如大王般英姿勃發,臣也不喜歡那娘們似的五公子,若爲孌童尚且可行,可領兵征戰,怕要引人輕笑了去!”
睿王復又冷哼一聲,隨即轉身,卿玦得勝迴轉,不是結束,如今纔算是真正的開始,潛於水底的蛟龍,飛昇的時機到了。
進了城門,到了晏亭那始終有些寒酸的馬車前,卿玦才小心翼翼的放下了晏亭,如此近的距離,晏亭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跳的速度,直到踏着實地,腿還有些軟,頭上依舊頂着卿玦的斗篷,穩定了心神之後,晏亭拱手道:“多謝卿玦兄爲流雲遮雨。”
卿玦看着晏亭的眼,笑的平和道:“上大夫待卿玦有知遇之恩,卿玦聞聽上大夫體虛,一旦生病,卿玦沒有不去探望的理由,可卿玦無私財購置探病之禮,因此上大夫無病,便是卿玦心底最希望的。”
晏亭曾幻想過,這是一場在春雨中衍生的風花雪月,可聽卿玦這一解釋,便完全變了味道,晏亭垮了笑臉,有些賭氣的伸手掀了卿玦蓋在她頭上的斗篷,朗聲道:“流雲身子再虛,幾點小雨還是傷不到我的,多謝姬校尉關心,斗篷還你。”
說罷伸手把那斗篷胡亂的捲成一團,向卿玦的懷中摔去。
卿玦似乎察覺到了自己方纔那話雖是心中所想,可未必是人家願意聽的,何況自己這真心實意的話似乎聽在旁人的耳中,似乎還有些小氣的嫌疑,儘管他是當真沒有餘錢,可也不好那麼明擺着說出來,已經習慣了沉寂在一個人的世界中,見晏亭丟來了斗篷,伸出一手穩穩的接住,卻並不替自己方纔的話解釋什麼,只是依然柔和着XX說道:“上大夫保重。”
聽卿玦依舊無波無瀾的聲音,晏亭心中翻攪,面上卻變得平靜,垂了眼皮,點頭應道:“這個自然。”
卿玦帶着的軍隊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停在了城門外,那時睿王已經由盛康等一衆官員前呼後擁的下了城樓,即便方纔已經同盛康說了不喜歡卿玦,可卿玦卻是他今日的目的,自然要親自見上一見。
百姓被阻隔在距離睿王很遠的地方,晏亭站在青蓬馬車邊,看着睿王的靠近,不知道爲何,今天的睿王看似與平常沒有任何區別,可她就是覺得此刻的睿王心中是帶着憤怒的,因此愈加的小心謹慎,怕一個不小心,平白的就給自己招惹了麻煩。
對於頂着昏庸名號的睿王,若是瞧着她不順眼——他原本就瞧着她不順眼。即便用了再可笑的理由加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給她,然後懲辦了她,大家也只能說她是個倒黴的,然後給睿王的昏庸名號上再添一筆,之於睿王,這本就是他經營的形象,而自己,免不得要吃些苦頭了,得不償失的買賣,她不會去做,卑微的躬身施禮,見風使舵纔算本事,直來直去若衛都者,沒人背後護着,死了多少回想必都數不清了。
睿王遠遠的就看見了晏亭臉上的假笑,攢起眉峰,晏亭這笑和他見過的那些缺了腦子的癡兒不相上下,實在是難看至極,心頭又開始動搖,有些想不明白怎麼時而覺得晏亭沒那麼難看,且還有些時候會覺得她那雙眼睛漂亮得令他有些微的心動,或許,也不過是希望延續之後的錯覺罷了,現在這張臉,纔是真真入不得眼的本相。
越看心中越煩,不再理會了晏亭,距離晏亭和卿玦三丈開外頓住了腳步,視線帶着讚許的盯着依然端坐馬上的卿玦——面上的功夫,睿王會做足,至少卿玦是個可用之才。
晏亭瞪了眼,那個從來懶散的睿王如今竟然步行至大梁城中來迎接了凱旋的卿玦,這是何等新奇之事,不過卿玦是個閉目塞聽的傢伙,晏亭真怕他招了睿王的不滿,回頭便想給卿玦些暗示。
最基本的禮數卿玦還是懂的的,特別是面對的那人是睿王,卿玦心中更是分明,從見睿王已經向這邊走來的時候,卿玦便翻身下了馬來,見睿王站定,卿玦笑對着睿王,緩緩的掀起了頭上的鬼面盔胄。
那一頭一直飛揚在晏亭記憶中的墨黑散發已經完全束成一束馬尾樣垂於身後,精緻的臉頰邊有幾縷溼發貼在麪皮上,襯着臉上的肌膚愈加的白皙,見睿王不再向前走,卿玦抱着鬼面盔胄快速上前,躬了身子,紅潤的脣瓣慢慢張開,輕緩道:“臣參見大王。”
卿XXXXXXXXXXXXX玦的,如今看見他,都是一樣的表情,錯愕的瞪眼張嘴,難以置信的盯着卿玦的一舉一動。
是誰說卿玦生了一張比女人還好看的臉,就是個娘們一樣的人物,那話如今拿出來品味,便實在打臉面了。颯爽英姿,想必就是專門爲卿玦準備的,睿王微微撇了撇嘴,隨即慵懶道:“罷了,愛卿平身吧,寡人也累了,這便一道回宮吧。”
說罷不等卿玦做出表現,睿王已經回身向輦車走去。
盛康斜了卿玦一眼,臉上帶着嘲諷,睿王走了,他卻沒有馬上跟去,對晏亭和卿玦笑道:“大王親自來迎接,五公子當真榮耀至極,本侯自然也少不得些賀詞,不過都是些虛頭話,想必五公子也沒那麼多心思聽,本侯真心想說的是,五公子果真不能等閒視之。”
對於佈景,從來都不必刻意的裝扮了表情,聽見盛康的聲音,卿玦只是輕緩道:“卿玦謝過侯爺誇讚。”
說罷漫不經心的把方纔的斗篷和盔胄塞在了一起,轉身便向自己的戰馬走去。
晏亭嘴角扯了扯,臉上掛着擔心,方纔心中還因爲卿玦的態度而鬱悶着,如今看了盛康那一臉吃癟的表情,想來卿玦待自己還算特別好了,倒也消散了心中的煩躁。
盛康不走,他身邊那些蝦兵蟹將便不動,卿玦給了盛康如此難堪,盛康自覺卿玦令其在手下面前丟了臉面,與卿玦的樑子至此結下。
晏亭看着盛康那發狠的臉,爲卿玦捏了把冷汗,暗暗怪自己先前沒同卿玦說明白,睿王他要恭謹相待,盛康眼下更是萬萬得罪不得的人物,如今被盛康記恨了,想必卿玦日後在朝中該是舉步維艱了。
轉頭之時,卿玦已經翻上馬身,對晏亭如沐春風的笑,見晏亭迴應,斗篷搭在馬背上,雙手捧起盔胄,緩緩的遮了臉,靜坐馬背,候着睿王的輦車。
盛康見晏亭和卿玦之間的‘眉來眼去’,心中更是肯定了先前自己的猜測,鷹眼盛滿狠覺,恨恨的盯着晏亭與卿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