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靠着屏風錢的金絲楠木畫幾坐了下來,畫几上擱着一隻玉瓶,兩個同玉瓶一般花紋的玉碗,溫潤光潔,如同坐在對面他們的主人一般,恁的柔美。
伸出纖細的手指端着玉碗,看似出神地望着玉碗上的花紋,可也只有晏亭自己知道,對於玉碗上到底有什麼她根本不曾在意,此刻縈在她腦子裡的是蒼雙鶴的哪句:“鶴可以等!”
先前別夕便說蒼雙鶴在等,如今再聽見她自己說出口,晏亭感覺自己的心擰成了一團,皺巴巴的紋路里,全承着一幕幕的過往,指尖冰冷,她想回他一句:‘你能等多久?’可那說法也只存在自己的心底,終究未曾問出口來。
蒼雙鶴並不擡頭看晏亭的出神,勾着嘴角替自己和晏亭斟滿清水,語調悠長道:“春夏之交,今日晴了,許明日便又要落雨,人心易動,忘憂泉的水可以靜心凝神,對上大夫很有好處。”
水滿玉碗,指尖的涼意更濃,怎麼也化不開,一直延伸到心頭,晏亭垂着頭看着玉碗口氤氳的涼氣,夢境般的虛幻,輕笑出聲,“先生專門把本大夫請來,莫非便是要讓本大夫吃水靜心,原來先生竟如此關懷於本大夫,本大夫甚感欣慰,不過,本大夫自覺近日心情舒暢,心思穩定,想來是不必喝這泉水了。”
蒼雙鶴已經端起了玉碗,亦是不曾飲下,同玉碗一般溫柔的手指輕觸着碗身上的浮雕,輕笑道:“鶴既從王宮外差人接了上大夫過來,便不會毒害你。”
晏亭猛的擡頭去看蒼雙鶴眼中的戲謔,面上微微一熱,撇嘴道:“先生未免小看了本大夫,既然來此,本大夫便是有了完全的準備,怎會被先生輕易害了去。”
說罷看着但笑不語的蒼雙鶴,方纔察覺到自己的失言,盯着蒼雙鶴垂着眉眼的溫和表情,翻了翻白眼,倒也不再糾纏到底誰能害了誰的問題上,明明溫度適宜的房間裡,竟覺得有些悶熱,端了手中的玉碗一飲而下,冰涼的感覺沁入心脾,通體的暢快,拂袖輕拭去嘴角的殘跡,放下了玉碗,碗底磕着畫幾的聲音清脆悅耳,那聲音縈繞着晏亭心底,隨着心跳起起伏伏。
“初南絕非泛泛之輩,上大夫與其有多幾次交手,對他或多或少心中有些數,南褚韓氏打敗,褚幽公主被生生的逼死,此等國仇家恨,對於初南來說便是莫大的羞辱,其萬萬不會坐以待斃,被仇恨沉溺,即便有一絲復仇的機遇,哪怕是一根稻草,對他來說也是救命的浮木,一旦遇上同仇敵愾的強手,即便委身求全,也不值得驚訝。”
完美的聲線蕩進晏亭的耳中,好似談論天氣一般的輕鬆,卻勾得晏亭心頭撲跳了起來,略有些急切的出聲道:“堰國即將與我大央聯姻,伍國如今的勢力弱於我大央,其二國不會在大央初勝南褚之時頂勢而上,如今唯獨西申乃強手,且西申手段卑劣,依先生之見,莫非是初南投奔了西申,又藉助西申的能力劫走了堰國公主,以造成我大央與堰國之間的矛盾,而讓西申坐收漁人之利?”
蒼雙鶴依舊擎着手中的玉碗,碗內的清泉並不見少,捏着玉碗的食指指尖輕磕着碗身,因碗內有水,發出的聲音又有些別樣的味道,卻又令晏亭覺得那聲音比睿王宮中的編鐘還要好聽上幾分,心頭隨着蒼雙鶴輕點出的節奏微微的顫着。
聽了晏亭的問題,蒼雙鶴並不直接回答,只是輕笑着頷首。
晏亭垂頭靜思片刻,再擡頭已經帶上了平和,聲調輕緩的問道:“本大夫懂了,多謝先生提醒。”
蒼雙鶴笑着端了玉碗,把方纔一直不曾飲下的清泉緩緩地吃下,隨後把自己的玉碗送到了晏亭放在一邊的玉碗邊,並列着擺到一起,晏亭順着蒼雙鶴的動作去看那一雙放在一起的玉碗,錯愕的發現玩身上的花紋竟在擺在一起之後恁般的顯眼了,那是兩棵樹,當碗口並在一起的時候,便成了一副連理枝的畫,晏亭心頭一顫,忍不住伸手去把自己用過的那隻玉碗轉了個圈,再看還是一副連理枝。
終究忍不住,晏亭喃喃的問出口來,“天下未定,先生捨得離開?”
蒼雙鶴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輕輕柔柔的說道:“天下人皆不知鶴乃重瞳,卻是瞞不住大王的,大局已成,又有上大夫與姬將軍一文一武坐鎮朝堂,大王既同上大夫說了鶴會離開,那麼便是當真距鶴離去不遠了。”
一瞬間瞭然,不現於人前並非因爲故作神秘,心頭五味雜陳,若是爲睿王如此盡心盡力,最後竟被後來人取代,會是何種感覺呢,再看蒼雙鶴的平淡,晏亭竟有些氣憤,霍然起身,對着蒼雙鶴揚聲道:“大王讓你走,你便走?”
蒼雙鶴依舊垂着眉目,伸手把方纔晏亭轉了的玉碗重新轉到方纔的位置,一縷墨發散落胸前,隨着他的動輕盪出柔和的弧度,語調輕緩道:“若他日上大夫有求於鶴,鶴會要求自己想要的,因此請上大夫斟酌之後再做決定,鶴從來皆非良善之人,若來我巫山,便是允了鶴之所圖。”
蒼雙鶴這莫名的一句令晏亭覺得沒頭沒腦的,不過總覺得他可能生得便不同常人,因此常常有些怪氣,沒細細琢磨他那句話中的意思,不屑的開口道:“本大夫怎會有求於先生,多謝先生提醒初南之事,想必先生此來便是因爲這個,若是沒旁的事情,本大夫便先行告辭,姬將軍想來還在府外,讓他等得久了,本大夫於心不忍。”
言罷去看蒼雙鶴,他只是淺淺的笑,淡淡的出聲道:“好。”
不曾出言相留,見蒼雙鶴的表情,晏亭反倒有些邁不開步子了,最後咬了脣,才慢慢的離開。
晏亭前腳纔出門,萱草雅便進了蒼雙鶴的房間,並不等蒼雙鶴禮讓,自顧自的坐在了晏亭方纔坐過的地方,拿起玉瓶就口便喝了起來,喝罷放開玉瓶,看着蒼雙鶴,眼底盈滿水澤,小聲道:“師兄,我見過他了。”
蒼雙鶴柔和道:“我知道。”
萱草雅擡頭看着蒼雙鶴臉上柔和的表情,“爲什麼?”
蒼雙鶴依舊平和道:“總也要去面對,過了這個坎,你才能真正地解脫。”
淚落,萱草雅搖頭哭道:“那個混蛋,我一輩子也不想再見。”
蒼雙鶴點頭:“你的心底還有他的存在。”
萱草雅伸手抹去眼角的水澤,快語反駁道:“沒有,早就沒有了,這幾年我經了天下各樣美男,怎會記得他。”
蒼雙鶴淺笑:“若當真沒他,便不會在意。”
萱草雅不再堅持了自己的說法,悲慼道:“師兄,我該怎麼辦?”
“既是陌路,便不必回頭,此番睿王斷不會放過他,讓你去見便是給你個準備,放開吧,他畢竟不是你的良人。”
萱草雅點頭,“我知道,從五年前便已經知道了,在他心中,我畢竟沒有權勢來得重要。”
蒼雙鶴淺笑,萱草雅平緩了一番情緒之後,喃喃的出聲,“師兄,怎的流雲纔來了不多時你便讓她離開了,你尋她所爲何事?”
蒼雙鶴把玩着花几上晏亭方纔用過的玉碗,輕輕柔道:“我即將離開大央,以後這樣閒着的機會便不多了,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想見見她而已。”
萱草雅一愣,隨後用更低的聲音呢喃道:“師兄原爲癡人。”
蒼雙鶴但笑不語。
那廂晏亭步出蒼雙鶴的房間之後,便由雷心子引着離開了蒼雙鶴的院子,卻沒有直接沿着方纔進來的小徑走,而是繞到了蒼雙鶴府的後方。
晏亭原本心思雜亂,倒也沒發現,可是走了許久感覺到四周的精緻陌生的緊,霍然擡頭,方纔印證並不是自己的感覺出了差錯,蹙眉冷聲道:“雷心子,你帶本大夫去哪裡?”
雷心子笑嘻嘻的回頭道:“上大夫,我帶你看一樣東西,先生說讓我看着,你看我把它們養護的多好。”
看着雷心子那一張毫無城府的笑臉,晏亭倒也放下了防備,跟着他來到了一處植滿奇珍異草的院子,然後瞧着雷心子直奔着一叢並不起眼的小花去了,好奇的快步跟了過去,看着雷心子蹲在那花從前,笑嘻嘻的說道:“瞧瞧,它們長得多好看!”
晏亭也跟着蹲在了小花邊,輕笑道:“本大夫從沒見過這種花,倒是生得樸素。”
伸手便要去摸,卻被雷心子伸手搪開,大聲道:“不可動,先生說這草名喚絕情草,不能隨便動的。”
晏亭心頭一顫,伸出另外一隻手握上方被雷心子掃開的手指,呆呆的看着前面不起眼的小草,幽幽道:“你加先生中這個幹什麼?”
雷心子嬉笑道:“先生說總有用得着的時候,我家先生除了這個,還養了好些旁人養不出的精貴東西,我家先生是天下間最厲害的人了。”
原來聽見有人在自己面前誇讚蒼雙鶴的非凡,晏亭總是嗤之以鼻,如今再聽了這話,卻有一抹說不出的酸澀充盈在胸肺之間,再低頭去看那不起眼的小花,心頭便顫悠悠的痛了起來,莫名的擔心着,總覺得這小花或許要跟自己扯上什麼關係來了。
“雷心子,怎好帶上大夫來這裡?”
晏亭身後響起了別夕軟糯的聲音,好像做了什麼歹事被人抓了個正着一般,晏亭霍然起身,似乎忘記了別夕是個看不見的,臉上掛着逢迎的笑,嘻哈道:“也沒亂走,沒瞧見特別的稀罕物。”
說罷方覺得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度了,本來就是雷心子帶自己過來的,她緊張個啥呢。
別夕回了晏亭一個笑,“這裡中了許多帶毒的花草,若是上大夫不小心沾到了,怕要吃些苦頭,雷心子也是個不懂事的。”
雷心子倒也不反駁,撅着嘴低着頭。
晏亭瞧他一眼,雷心子擡了頭默聲對別夕比劃着手腳,看着晏亭輕笑出聲,而別夕只是嘴角勾了笑搖頭,想來是知道雷心子的小動作的。
伴着花香柳綠,緩步走出了蒼雙府,身邊時別夕平穩的腳步聲,即將到了蒼雙府正門,晏亭斟酌再斟酌之後,狀似不經意的問出了聲來,“別夕兄,鶴先生種絕情草幹什麼呢?”
別夕淺笑道:“總會有些用處的,許那個經不得情傷,這絕情草便是妙極的東西了——至少能斷了痛苦。”
晏亭復又不語,別夕倒也不再說些旁的,一直到了門邊,才輕說出口,“若不是萬不得已,那東西先生是不會隨便給人用的,總也是傷人的東西。”
心頭好像壓上了塊石頭,朱門輕啓,首先撞進眼底的便是卿玦溫柔的笑,晏亭快步上前,並不理會身邊還有別夕和曾勝乙在,直接抓住了卿玦溫熱的手掌,適才感覺到微微安了心。
卿玦偏着頭輕笑,小聲問道:“怎的了?”
晏亭只是搖頭,距離晏亭和卿玦回去的路上,曾勝乙與卿玦兌換了位置,曾勝乙倒也算識趣,主動拉開了自己與晏亭馬車的距離,有什麼突發情況的時候能以最快的速度到達,而又不會聽見車上的人都說了些什麼。
那晏忠是個粗性子,車上的人聲音小一些,他便聽不見了。
已經離開蒼雙府很遠很遠了,晏亭才低低的出聲,帶着一絲的不確定,輕輕地問道:“如果絕情草可斷了痛苦,你會怎麼選擇呢?”
聽了晏亭的問題,卿玦猛的擡頭,眼底盛着錯愕,卻還是堅定地開口道:“即便讓我痛苦,也不要讓我忘記你。”
晏亭心頭突突的跳了幾下,嘴角扯了一抹笑,卻不再多說什麼。之後的兩天,晏亭照着先前與睿王說好的計劃,先宣佈大婚延遲,雖私下裡也有竊竊之詞,但一切並沒有脫離晏亭最初的設想,並沒有人真正的敢站出來說三道四的。
倒是有幾個不可一世的貴胄,卻是打了別樣的算盤,耗在晏亭給公子野安排的別館內,攛掇着公子野去探探風聲。
公子野把身邊多數的手下全差去尋萱草雅,自己留在別館內,意興闌珊的對着每天輪換着上他這來報道的人,那些人說了些什麼,公子野並不細聽,他此番的心思全拴在那日的情景上了。
當年他是踢了她,卻真的沒想到她有了孩子,知道她是個烈性子,纔有些擔心,吩咐心腹好生照看她,若是她執意要走,那就帶到無人認識的地方囚住她,至少不能讓她脫離開他的視線。
他算到了她的心思,卻沒算到她的恨意超乎了他的想象,心腹終究沒囚住她,再然後五年的時間他也沒尋到她的人影。
曾想過她流浪在何處,或者嫁了人,亦或許已然了斷了自己,五年的時間,就在他已經要忘了她的時候,她竟笑吟吟的出現在他的眼前,不過那笑卻是對着別的男人。
那是一種赤裸裸的羞辱,若不是有曾勝乙和卿玦在,他是斷不會看着萱草雅靠在晏亭懷中揚長而去的,事後公子野差人專門調查過,萱草雅與晏亭之間的糾葛並不深,卻聽說萱草雅曾經與卿玦有過曖昧的關係,還定過婚約的,不過卿玦與晏亭糾纏不清之後,晏亭便替卿玦退了萱草雅的婚事。
得了這些結果,是公子野萬萬不能接受的,連聲咒罵萱草雅是‘賤人’罵過之後便是抱着頭嘶吼,夜深人靜,腦子全是那個時候他們在一起的畫面,愈加的難受,下人還說萱草雅應該住在蒼雙府。
若是住在尚晨宮,他倒是有一探究竟的膽量,可是蒼雙府,猶豫了很久,還是不敢比量比量,身子不受苦,心裡便要受苦,夜裡睡不着,一連三天那些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往他這裡湊合,公子野不堪其擾,暴怒之後,再看那一羣自鳴得意的傢伙一個個灰溜溜的走了,至此,真的沒有人再對睿王推遲婚約的事情在背後做些小算計了。
公子野這廂的一舉一動皆在晏亭的監視下,那頭又以確保睿王大婚安全的名義讓卿玦帶着禁軍在大梁城內排查,不過那是面上的,待到私下裡,調出了當初蒼雙鶴特別給卿玦配的精兵,待到白天排查完了之後,夜裡再查一遍,分別由東、南、西、北三個方向往西城匯攏,且把出大梁的各個城門差精兵嚴密把守了。
五月初十夜裡,盛康府邸出了一輛輕巧的馬車,由扶缺親自駕車向西城門行去。
城門已關,扶缺拿出了宮中的令牌讓門卒放行,好在晏亭事先便已經給出了交代,即便是持有宮中令牌的,也要特別請示過上頭再放行。
門卒也是個腦筋活絡的,這廂拖着扶缺,那頭暗暗給一邊的同伴遞了眼神,那同伴心領神會,還沒等扶缺明白過來的時候,衛都便帶着人到了。
以前一直是仰面看人的,如今自家主人底氣都短了三分,何況是奴才,扶缺賠着笑臉說盛康府中有要事,勞請衛都高擡貴手。衛都如今也會打哈哈了額,笑對着扶缺,倒也不十分強勢,只是說上大夫 交代,要檢查過後方可放行。
扶缺眉心打結,不反駁卻也不應,兩方人馬就那樣僵持了起來。
守在西門的暗衛瞧見了額,照着晏亭的吩咐命人送信到晏府。
雙方僵持了大概兩刻鐘,扶缺實在堅持不住,竟盤算起硬闖的可能性,衛都可是瞧得分明,趁其不備,飛起一腳便把扶缺踢開了,隨後掀了簾子,待看清馬車內的情景,一雙眼瞪得滾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