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安顏,佟國維的孫子,孝懿仁皇后的親侄子。我突然覺得北京城成了遍地是寶的地方。
“我既說了我的名字,你也可以直說了吧?”他的笑容裡孩子式的狡黠還沒有完全褪盡。我不答反問:“你今年多大?”“快十歲了。”漫不經心的回答卻讓我差點叫出聲來。他明明顯得比華圯還成熟!“未老先衰……”我喃喃自語着,他的眉頭一挑,似笑非笑的拍了拍我的頭:“你若不說的話,我只有把你留在這裡了。”居然威脅我!我狡辯道:“哪裡有我這樣落魄的格格?興許是哪家的包衣呢!”一直站在舜安顏後邊的人此時卻開了口:“格格身上旗裝的料子是湖州今春的歲貢。”
舜安顏笑出了聲音,我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咬牙切齒的瞪着那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人:“那你還把我扔出去?!”他依舊沒什麼表情:“當時情急未曾注意,還請格格恕罪。”明明就是一點誠意也沒有,害我的屁股到現在還疼的厲害。而舜安顏兀自笑得燦爛,我低下頭,把身上的泥使勁往舜安顏身上蹭。反正認準了他是個溫和無害的人再怎麼惱也不可能把我丟出去。
果然,他發現了我的小動作,只是無奈的笑了一下,沒有一句責備。“是不是同跟你的人走散了?蹭了這一身的泥,髒的跟個小花貓兒似的。”說着,掏出帕子將我臉上的污跡細細抹了個乾淨。我一動不動的任他擦着,心中一暖,猛地撲過去在他脣上重重親了一口:“你真好!”他連同他身後的人,頓時全部石化……
“給我仔細的搜!”街上突然衝過來一隊人馬,我沒有細看,便趕緊把頭埋進了舜安顏懷裡。他看了眼街上爲了找什麼人而橫衝直撞的人馬,抱着我側過身子靠在了馬車旁。他身邊的人也略有些驚訝的看了看我,對舜安顏低聲說:“爺,是安王府的近衛。”我從舜安顏懷裡偷偷看過去,瑪爾琿舅舅這些天帶了大哥出門辦差,這隊人由三哥華彬帶着,在街上開始了大規模的搜索,整條街上頓時一片混亂。
“你和安王府有什麼關係?”舜安顏低頭問我,我一臉迷糊的笑過去:“沒有關係。”舜安顏清俊的面容上明顯閃過一抹質疑:“真的?”“當然是真的。”
“格格!”一聲及其熟悉的呼喚,我和舜安顏幾乎同時回過頭去。總管察爾倫不知什麼時候看見了我們,一躍下馬跪在了我腳下:“奴才給小格格請安!”有意放大的聲音果然帶來了意料之中的震撼。喧鬧的街道有一霎那的安靜。舜安顏不動聲色的抱我走了出來,近衛動作統一的跪滿了長街:“奴才給格格請安。”我挫敗的不敢看舜安顏的眼睛,只能朝華彬看去。他馬前的人自動讓開了路,華彬下了馬跑過來,也不顧跟舜安顏打招呼便一把將我抱了過去。瑪爾琿的嫡妻佟佳氏是佟國綱的女兒,舜安顏的姑姑,可現在的華彬,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看見舜安顏這個表弟。“小祖宗!外面玩夠了沒?!”華彬咬牙切齒的看着我,我有些心虛的悶聲叫道:“三哥……”“你呀,就是被寵的不知天高地厚了。才這麼小就鬧的闔府上下人仰馬翻,長大了還得了?!”
他一直喋喋不休的訓着我,我自知理虧,也只能低頭聽着。時間一長實在受不了了,可憐巴巴的望向察爾倫。他果然上道的很,立刻上前“解救”我:“三爺,福晉還在家等着,還是先回去再說吧。”
華彬還要說什麼,這時一輛馬車在路邊停了下來。我有些詫異的看過去。經過剛纔的一番類似強盜掃蕩的搜查之後,街上的行人幾乎全部跑光了,小商販們也都各自“撤離”。即時有經過的沒來得及改道的車馬,也都是行色匆匆,生怕莫名其妙的惹禍上了身。可是這種時候居然有馬車停了下來,所以它幾乎是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先下馬車的兩個丫頭緊接着扶下一個人來,華彬低咒了一句,有些舉棋不定的看了察爾倫一眼,察爾倫躬身道:“奴才先帶了人回府,也好讓福晉安心些。”華彬點點頭:“好。我稍後就帶凝妹妹回去。”
人都被察爾倫帶走了,華彬回身衝已走到近前的人行禮:“七姑姑。”
“凝兒?”她已經紅了眼睛,緊往前走了幾步:“你這是……”我看看她,禮貌的笑了笑:“額娘怎麼來了。”許是聲音過於冷淡,同方纔有了較爲強烈的反差,舜安顏眼內精光一閃。我心內嘆口氣,家事家事,舜安顏這個外人還在這裡,這偉大的額娘若還那麼執着,人可就丟大了。
“方纔在車裡聽見議論,說是安王府在找小格格,疑心是你,便轉道來看看。沒想到果然……”她的眼淚還是滾落了下來,“這究竟是出了什麼事?”華彬道:“七姑姑不用擔心,凝妹妹出來閒逛同奴才們走散了,阿奶派我們出來找。幸好剛出門這便找到了。”平日裡總被阿聖取笑“一根筋”的華彬撒起慌來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時代造就人才吶……我暗自讚歎着。她來到我面前,好像要把我一直看進她的眼睛裡不放出來:“額娘一直想跟你郭羅媽媽說,要接你回家住幾日……”她聲音頹然低了下去,我反倒笑了起來:“額娘,凝兒一直在家,還回什麼‘家’?”還未等她再開口,華彬搶先說道:“阿奶在家一定等急了,七姑姑恕罪,侄兒要帶凝妹妹先走一步了。”
我沒有再看她的表情,回頭笑着揮揮手:“舜安顏,再見。”果然,華彬瞪大眼睛看了過來:“表弟?!你什麼時候來的?!”
“……”
相對於滿頭黑線的我來說,舜安顏依舊儒雅,不過對於我那句再見有點疑惑,想是頭一回聽見這樣的告別,一會兒又笑了起來,衝華彬和我點點頭:“再見。”
回到府裡的情況自然不用多說,大家抱頭痛哭一場。郭羅媽媽牽着我的手走進落梅苑的時候,富察氏端端正正的跪在郭羅媽媽的抱廈前,見我們進來,趕緊低下了頭。郭羅媽媽看都沒看她一眼:“真心想跪就跪到佛堂去,在這裡沒的讓人看了心煩。”“是。”富察氏的頭更低了,聲音中再不見了平日裡的尖刻,小心翼翼的起身往佛堂走去。佟佳氏剛要勸,郭羅媽媽一個眼神,便消了音。
“你年紀雖小,心思卻是極重的。”嬤嬤們幫我洗完澡之後全部退了出去。郭羅媽媽把我抱在懷裡,語重心長的對我說:“你才這樣小,就因明尚和紫煙的事吃了諸多的苦,許多事甚至比紐倫還要明白些。也不知這樣究竟是好的,還是不好。”她與其說是在和我說話,倒不如說更像是自言自語。我在她懷裡安靜聽着,並不插話。
“今日紐倫不過一句玩笑話,就惹你動了肝火。你定然覺得我和你舅舅們往日裡都是哄你的,只想着把你送到那眼睛見不到的地方去。你若平日裡沒動過這個心思,如今也再不會這樣惱的。”她握住我的手,繼續說道:“凝兒你可知道,咱們已經是這麼尊貴的人家,錦上添花是好的,卻也並不是非要不可。”我暗自冷笑,你若沒動過這個心思,又有什麼可解釋的。心裡這麼想着,眼中卻流下淚來:“都是凝兒的錯。郭羅媽媽不要再說了,是凝兒太任性……”她動作輕柔的抹去我的淚,慈祥的笑着:“你一直是王爺和我心頭的寶,任性一些有什麼不好?你額娘就是性子太軟弱了些,才吃了大虧。你不像她,實在是大好事。凝兒你記住,無論到了哪裡,你都是頂尊貴的人兒,所有好的東西都該是你的。這不叫任性,這是你的尊榮,沒有什麼不對。”
我頓時無語。這種教育方式着實強悍……
“你郭羅瑪法在世時便說過,以後凝兒長大了,只怕也只有這元后的身份才配的上你。”我因爲她這一句話,整個人都懵了:“元后?!”
他們竟然還存了這樣的心思?!也會和索額圖同安王府頻繁的互動有關係嗎?!
她笑容依舊,只是還多了幾分縱容:“你舅舅們在外朝手握重權,姑姑在後宮恩寵無極,除了我的凝兒,誰還有這個資格?”
“凝兒不想做皇后。”我喃喃的說。她聞言笑了幾聲,拍拍我的臉:“你郭羅瑪法只是想給你最好的。你害怕這些,誰還能勉強你。”
“阿聖!”我屏退所有人,進了他的書房。三哥說當時他要出去找我,被郭羅媽媽攔下後,就一直坐在書房裡,任何人都不見,晚膳也不曾用過。
他聽見我叫他,卻一眼都不看我,目光只落在手中的書上。我有些心虛的走過去,輕輕扯住他的袖子:“我錯了,你別生氣……”結果被某人無情甩開。我皺着臉又扯了過來:“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這樣一直不停認錯,很久之後他才冷着臉看了我一眼:“你真當你是三四歲的小孩子嗎?!”我低頭,不敢說話。還以爲他接下來會大發雷霆,沒想到他看了我半天,卻只是嘆了口氣,便不再開口。我老老實實捱到他身邊坐了,也收了先前想撒嬌過關的心思:“對不起。”
他側過頭看着我,我低聲說:“以前你肯定會大罵我一頓的。阿聖,你好像變了。”,他扔下手裡的書:“這裡和現代這麼不一樣,我們必須得變,否則,吃虧的肯定是我們。”我點點頭,順便把赫舍里氏的話原原本本講給了他聽,他沉默了半晌纔看着我:“以你現在的年齡,他們就一定把寶壓在太子身上了?”“年齡?胤礽現在還不到二十歲吧。就算過幾年冊了太子妃,你覺得石文炳的勢力和這裡比,哪個更強一些?”我一邊說着一邊搖搖頭,靠在他身上:“剛纔聽見這話我差點就飈三字經了。幸虧她現在說了出來,還能讓我有時間想對策。否則等我到了年齡直接被打包扔到東宮,指望那個背運的太子,別說元后,我能活到他二廢就不錯了。”
“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咱們不能再這麼粉飾太平的過日子了,”他盯着桌上的燭光,“再過些年他們的鬥爭越來越白熱化,咱們總不能一直活在夾縫裡。”我點點頭笑道:“沒錯。沒道理他們兄弟鬥得跟烏眼雞似的,還得拉着咱們做炮灰。”“所以咱們必須得培養自己的勢力了。將來‘長大’了不管和哪一派合作,也不至於沒個籌碼。”聽了這話我的臉一下垮了下來:“說的容易,可這樣一批人得從小培養,又得挑好的,又得做得隱蔽,往細裡真做起來可麻煩死了!”他一個巴掌拍過來:“說了這麼多,你還不就是怕麻煩!”我笑嘻嘻的躲過去:“能者多勞嘛,再說了,古代的大家閨秀每天不就是彈彈琴繡繡花?我既然是這個身份了當然得裝得像一點嘛。”
“彈琴繡花?!”他翻個白眼,“你還真有臉說啊!這兩年你是在教習下學東西,可是學的哪一樣你拿得出手了?”我也不在意被他戳穿,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琴棋書畫這裡都有教,可我幾乎樣樣稀鬆,阿聖卻成了樣樣精通的少年公子。
“你呀……”他揉着我的頭髮,“分工明確一點,否則真要累死我?”聽他寵溺的口氣我也知道他沒打算過讓我操心,我反而不忍心:“你可別把所有事都攬過去,否則我會無聊死的……”“你別的先不用管,繼續偷偷跟着華圯練拳腳。哪怕只學點三腳貓功夫,至少也算一點心理安慰。”
“阿聖。”
“嗯?”
“你想飛飛嗎?”
“我早忘了。”他的笑容充滿了悲傷。我握住他的手:“是啊,他們那羣沒良心的人肯定也早把咱們給忘了。”說完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可是阿聖,爲什麼你笑得讓我這麼難過呢?又是爲什麼,我明明在笑,卻還是想哭呢?當友誼面前橫亙的鴻溝是三百年的時空,我們伸出手去,有抓得住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