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四月,百花盛開,楊柳依依。
正是私塾散學的時候,呼啦啦出來十幾個學子,當頭的便是衛成。
衛成走到院中的樹下,把外面所穿書生白袍脫下,遞給西韋,自己縱身“蹭蹭蹭”爬上老榆樹,樹上嫩綠色的榆錢一嘟嚕一嘟嚕的壓彎了樹枝。
“長山,給我來一串,我拿回去讓我娘蒸榆錢飯。”樹下有少年衝衛成喊,衛成爬到一個粗樹杈那坐下,挑最好的折下兩枝,扔給樹下的西陽,“陽陽,拿着。”
“二哥,你多劈兩個。”西韋站在樹下喊。
衛成啪啪又劈了兩個扔了下來。
“長山,長山,給我們扔下來幾個。”別的少年急得直跳腳。
“等一下,馬上。”衛成看了看,換個地方,“啪啪”又劈了幾個枝條扔下來,老榆樹枝條茂密,劈掉點樹杈,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看差不多了,衛成順着樹幹,刷刷滑下來。到地上,拍了拍衣褲,把長袍一穿,又是一個翩翩讀書郎。
“長山,休沐我們想去春遊,你們去嗎?”王燁拿着衛成剛纔折的榆樹錢,靠近衛成問。
衛成西韋幾個,在學堂裡自成一派,和同窗讀書的其他少年,不遠不近處着,但是一起讀書已經一年,都是小小少年,關係慢慢的親近了許多。他們幾個孩子裡,隱隱以衛成爲首,所以,王燁想邀他們,自然先問衛成。
“不去,我得在家裡陪我哥。”衛成毫不猶豫的拒絕,好容易趕上個休沐,他纔不捨得把時間浪費在其他的人和事上。
“你可真是,咋還成天離不得你哥似的?”王燁一聽衛成不去,很失望,轉而遊說西韋。
“你們想去哪兒玩?”西韋有些動心,來彥綏一年多了,他還沒和同窗出去玩過。
“去城北的芍藥園怎麼樣?”王燁選了個他認爲不錯的地方。
“拉倒吧,那纔多大點地方,我跟我哥不到一刻鐘就能走一圈。”西韋一聽,不屑的撇了下嘴,芍藥園還沒他們家在蓮花村的院子大呢,有幾棵垂柳,幾行芍藥,有啥看的?
“那你說去哪兒?要不咱出城,去丁香圃?”王燁又想到一個地方,丁香圃在城南草甸子上,一叢一叢的全是丁香花,城裡人春日出遊的時候,很多人都去那裡,地方夠大,估計西韋能願意去。
“對,現在正好丁香花開了,我表哥前兩天去的,說是可美了,咱們能在那兒跑馬,還能放風箏。”另外一個叫郝旭也極力慫恿西韋。
“二哥……”西韋這下動心了,哥哥領他們去過城東,那是他們每次來彥綏進城的地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城南他還沒去過。
“要不,咱回去問問哥,看哥咋說?”衛成還是有些遲疑。
“行,王燁,我們回去跟我哥說一聲,要是我哥讓去,我們就一起去。”西韋有些興奮。
“你們快點問,可別忘了,明天給我信兒。”王燁也很高興,邀到衛成幾個還真不容易。
“王燁,你們一共幾個人?”衛成問。
“我、郝旭、武虎、李明、王凱,五個。”
“對,就我們五個,張華要跟着,我們沒加他。”李明插嘴道,他們都知道西家幾個孩子不喜歡張華。
“行,問完我哥,明天給你們信兒。”到了學堂門口,衛成幾個和其他人揮揮手,往家走。
西韋一到家,迫不及待地跟西遠說了,“哥,我想去,行不行啊?”小眼神滿是期待。
“想去啊……”西遠故意停頓了半天,弄得西韋挺緊張,“那就去吧。”
兩個孩子一直被他拘着,每天除了學堂就是家裡,偶爾出去溜達一下,也是跟家裡人。本來西遠怕他們小,被別的孩子帶壞了,如今在城裡生活了這麼長時間,足夠適應城裡的環境,應該讓他們跟其他人多些交往了。
“哥,好容易休沐,又一天看不見你了。”衛成膩歪在哥哥身邊,既想去,又糾結,“哥,要不你也去唄?反正你不沒事兒嘛。”
“哥和你們怎麼能玩到一起去?要不,秋陽哥,你想去不?”西遠問放下書袋就忙着摺紙袋的秋陽。
“小遠,我去不去都行。”秋陽抿着嘴樂,兩個酒窩很明顯,去年一年,他不但將本年的花銷賺了出來,還賺足了今年的費用,所以,現在秋陽一點壓力沒有,兜裡還小有積蓄,整個人更加明朗起來,一雙毛茸茸的眼睛眨啊眨,彎彎的,總是充滿笑意。心情不好的人,看看秋陽的笑容,瞬間就能被治癒。
“要不,我邀一下葉先生,和其他幾個朋友,咱們也去湊湊熱鬧?”西遠見秋陽有些動心的意思,尋思了一下,自己也來了興致,春日大好時光,的確不能只這樣悶在家裡,白白浪費掉。
“啊?哥,你要請葉先生一起去啊!”西韋忙問哥哥,先生跟着一起去,他們還咋玩啊?
“沒事兒,出去就是玩的,先生去了也不會像在學堂那樣拘束你們,你們玩你們的,哥和先生一起聊天、下棋、喝酒。對了,你告訴別人,讓他們只管去就行,吃食啥的咱們帶。”好吧,既然都春遊了,順便來個野餐吧。
兩天後清晨,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城南進發。幾個少年騎馬,其他人坐車。
葉先生年輕時也是詩書風流,如今居於北地,很少有這樣的活動,所以欣然應允,西遠又邀了兩個常在一起談論詩書的朋友,嗯,還有兩個小尾巴,西勇和狗蛋。
讓人意外的是,王燁竟然把妹妹帶來了,小姑娘今年十一歲,按理來說,不應該隨隨便便的出來。
“沒辦法,非得要跟着,我爹和我娘都沒管住,我家就這一個妹妹,都慣着。”王燁低聲無奈的跟大家解釋,他家裡也是殷實之家,在城裡開着米鋪油鋪,城外有幾百畝良田。
大家能說什麼。
小姑娘和婢女獨自乘一個輕便馬車,嘰嘰喳喳,很活潑,路上不斷掀開車簾,往外面看。
丁香圃離城只有五里路,出城一會兒的功夫就到,半路竟然遇到了鄭軒,過來拜見葉先生,據說也是要去丁香圃遊玩,因此,很自然的跟大家同行。
“哥,就快到了。”衛成縱馬奔馳了一會兒,又折回馬車前,跟西遠說話。
他今天穿了一身寶藍色的勁裝,腰間是暗金色祥雲花紋的腰帶,腳上軟皮革短靴,靴子側面扣着兩枚銅釘,閃閃發亮,一雙眼睛如天上繁星般流光溢彩,兩條長腿踩着馬鐙,身板挺得溜直,映襯着藍天白雲春日暖陽,真真是“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連西遠瞧着都忍不住小小的嫉妒一下下。
“讓車停下,咱們下車走走,活動活動,曬曬太陽。”葉先生道。
“好,先生慢點。”西遠扶葉先生下車,讓栓子把車先趕過去,找地方拴好,幾個人慢慢往前走。
“二哥,五哥,我們也要騎馬。”狗蛋和小勇大聲朝衛成西韋喊。
“來吧,坐好了。”西遠把狗蛋抱上衛成的馬,西勇抱上西韋的馬,紅馬慢跑了起來,兩個孩子忍不住“啊啊啊”興奮的大聲叫。
丁香圃果然名副其實,一樹一樹的紫丁香開得正好,空氣中瀰漫着清冽略帶苦澀的氣息。
西遠找一個背風、陽光煦暖的地方,鋪下墊子,扶葉先生坐下,其他人團坐周圍,或者談天,或者下棋,或者賞景。
遠處,衛成西韋把小勇和狗蛋放下,和王燁幾個跑了幾圈馬。秋陽看狗蛋西勇放風箏,一時興起,幫着去放,不過,放了半天沒放起來。
“你拿着線軸,我拿風箏跑一段,我這邊把風箏撒手,你再放線。”旁邊伸來一雙手,拿起蝴蝶風箏,接着人和風箏跑遠。
西遠坐在那兒看鄭軒和秋陽放風箏,鄭軒今天很古怪,自始至終待人客氣有禮,還主動跟西遠搭訕,西遠不是心眼小的,事情過去這麼久,鄭軒不計前嫌,他也沒必要計較,於是,兩個人聊了一會兒。
不過,西遠總不能把去年那個野外和西韋衛成搶吃的少年,和榆樹下打人的鄭軒聯繫到一起,感覺就像是兩個人。
風箏放起來了,秋陽拽着線軸繞着空地跑,臉上閃着喜悅的光芒。鄭軒站在飛起的風箏下,看秋陽。
去年父親讓他去私塾讀書,鄭軒心裡非常不情願,到了學堂依舊是趴桌子上混日子,睡意朦朧間,擡頭看見窗下認真讀書的秋陽。
陽光從開着的窗扇間斜斜照進來,映着秋陽的臉,彷彿鍍上一層金光,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如蝴蝶翻飛的翅膀。鄭軒看了好久,浮躁的心,隨着秋陽沉靜的神情慢慢安寧下來,沒來由的想跟這個人親近。
所以,有事兒沒事兒的,鄭軒都找話題跟秋陽聊兩句,他喜歡看秋陽和煦的笑容,那讓他感覺到溫暖。
後來,鄭軒無比後悔——當時在老榆樹上睡覺被吵醒,沒忍住脾氣打了西遠。因爲從那以後,秋陽就不理他了,這讓鄭軒感到很失落,賠秋陽的硯臺也被悄悄放回桌子上,一直到冬月散館,鄭軒也沒找到和秋陽說話的機會。
昨天碰到王燁,說他們今天來丁香圃遊玩,聽到衛成他們也來,鄭軒猜測秋陽會不會來,還好,秋陽真的來了,所以他讓小廝跑了好幾趟,才安排了這場巧遇。
這次鄭軒長了個心眼,沒粘着秋陽說話,而是先找機會同西遠和解,西遠原諒他了,秋陽就不會計較了,看來,他還真賭對了。剛纔幫秋陽放風箏,秋陽就沒有拒絕!
鄭軒越想越高興,臉上很少見的露出笑容,跑過去幫秋陽一起拽線軸,看見鄭軒笑,把跟來的小廝嚇了一跳,他們脾氣暴躁,愛惹是生非的少爺,多長時間沒這麼高興過了!
衛成和西韋騎完馬,跑過來幫狗蛋西勇放風箏,風箏放起來了,狗蛋兩個興奮的在空地上跑來跑去。
“長山哥,你也幫我放。”王燁的妹妹——王娟跑過來,將婢女手中的風箏遞給衛成,自己手裡拽着線軸,讓衛成陪他放風箏。
衛成是個豁達的,三兩下幫王娟把風箏放了起來,然後跑到西遠身邊,拿起西遠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茶。
“都涼了,那邊爐子上有熱水,自己倒點去。”西遠拍了他一下。衛成起身倒了一杯,大咧咧地蹲在哥哥身邊喝茶水。
“長山哥,我也渴了。”小王娟把線軸給了婢女,跑過來跟衛成討水喝。
衛成找了個乾淨杯子,給她倒了一杯,王娟坐在衛成旁邊的墊子上,手裡捧着杯子,和衛成聊天。
衛成現在身量已近七尺高,臉上如果不是還帶着一點孩童的稚氣,還真個是英俊少年郎。他和秋陽的帥氣不一樣,渾身帶着一股子陽剛氣,蓬勃的生命力彷彿隨時爆發出來,配上滿不在乎的笑,很容易迷倒小小少女心。
衛成是有哥萬事足,只要西遠在他身邊,他還真是什麼都不在乎。
大家玩了一上午有些累了,西遠讓栓子把帶來的兩個小鐵爐子用炭引着,一個上面架上鐵網用來烤肉,少年們都很好奇,你拿一串烤,我拿一串烤,西遠把調配好的調料碗放小桌子上,誰想用自己拿。
旁邊另外一個炭火爐上,煨着百合紅棗粥,這是給葉先生準備的,他年紀大了,吃烤肉什麼的克化不了。
栓子把帶來的食盒打開,裡面是西記賣的各種吃食,王燁他們也把自己帶的吃食拿了出來,鄭軒讓小廝將自家的食盒打開,裡面赫然是兩隻聚德樓的烤鴨。
西遠:“……”
十幾個人吃得很盡興,一邊吃一邊聊天,小孩子在旁邊追逐打鬧。
也許被吃食的香味吸引,幾隻鷂鷹忽遠忽近的在天空徘徊,“把弓和箭拿來。”鄭軒興起,讓小廝去他們馬上,把自己的弓箭拿過來。
鄭軒彎上弓搭好箭,“嗖”的一聲,箭離弦,向鷂鷹飛去,啪,沒射着。
鄭軒:“……”
本來想顯擺顯擺,結果鬧砸鍋了!鄭軒深悔自己平時吊兒郎當,不肯好好學習技藝。
西遠憋笑憋得很辛苦,終於把鄭軒和郊外搶吃食的那個少年聯繫起來。
“二哥,你射一箭試試。”西韋慫恿衛成。
“對,長山,都說你箭射得好,給我們見識見識。”北地環境惡劣,民風彪悍,對尚武者帶着自然的崇拜。
“哥,”衛成看看西遠,有些躍躍欲試。
“試試吧,看看自己有沒有進步。”西遠給衛成一個鼓勵的眼神。
“鄭兄,借你弓箭用一下。”衛成的弓箭還是那年西遠給買的,現在用着已經不順手了。
雖然剛纔沒射着,覺得很尷尬,但是鄭軒吸取以前的教訓,忍住沒發脾氣。此時,聽衛成借弓箭,也不小氣,隨手遞了過去。
剛纔的鷂鷹,被鄭軒嚇得飛出老遠,可能覺得沒有什麼危險,又徘徊了過來。
衛成拉了下弓,搭了下箭,試了試,然後飛身上馬,紅馬向着鷂鷹疾馳而去,衛成在馬上彎弓搭箭,回頭向西遠的方向望來:“哥,看我的!”
羽箭“嗖”的一聲破空而去。
空中鷂鷹發出“喳喳”兩聲悲鳴,一個黑點急速落下。所有人,包括其他來遊玩的人,都跟着鼓掌叫好。
“射中了,射中了!”西韋急忙上馬,一邊叫一邊往鷂鷹落下的方向跑,衛成策馬跟過去,不大一會兒,馬蹄踏踏,西韋手裡拎着鷂鷹跑了回來。
“哥,你看,二哥射中的是脖子!”西韋把帶着箭的鷂鷹拿給西遠看,大家更是驚訝。
“咋樣?哥,怎麼獎勵我?”衛成跳下馬,蹬蹬蹬跑過來,抱着西遠的身子晃了晃,得意的跟哥哥討好處。
“行,獎勵你。想要什麼?哥給你買。”西遠笑着拍了拍衛成的腦袋,剛纔射鷂鷹的時候,妥妥一個瀟灑帥氣少年郎,到哥哥面前馬上化身成個小孩童。
“長山哥,長山哥,這隻鷂鷹給我吧?”王娟跑過來,拽着衛成的衣角問,眼裡滿是崇拜之情。
“娟子,不行,你怎麼啥都要呢?”王燁想捂臉,太丟人了,深深後悔把妹妹帶來。
“哥,不嘛,人家就想要。”王娟拽着衛成的衣角不撒手,帶着小女孩的嬌嗔。
衛成拿過鷂鷹,蹭蹭,拔下兩個翎毛,遞給王娟,“拿去玩吧。”
王娟:“……”
衛成把鷂鷹遞個西韋,他纔不給別人呢,鷂鷹眼睛爪子骨頭都可入藥,他得給哥哥留着。
“成子,你可真厲害。”秋陽都忍不住誇獎衛成。
狗蛋和小勇更不用說了,看二哥的小眼神,“蹭蹭蹭”一個勁兒往出冒星星:“哇,二哥射箭這麼厲害!”
“長山,你要是願意,以後我可以帶你去縣學,那裡有個小校場,專門供人練習騎射,還有教習專門教。”鄭軒看秋陽誇獎衛成,連忙跟着建議。
“哥……”衛成有點動心,不過沒馬上答應,懂事的看西遠,這可和平時在家練習不一樣,但是也知道那兒不是誰都能去的,他不是初來彥綏時的莽撞少年了。
“先生?”西遠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官學裡面都是有功名的,或者當官的、有錢人家的子弟,他們一介平民,不知道當不當去,即使有鄭軒領着。
“去吧,我跟主管縣學的教諭有舊,跟他講一下。”葉先生捋着鬍鬚,點了點頭。
“哦,太好了,太好了!”衛成非常高興,轉了一圈,把狗蛋拎起來,往上拋了兩下,來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
“二哥,二哥,你真厲害。”狗蛋一邊嗷嗷叫,一邊不忘恭維衛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