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他們逛完一圈之後,程澤本就不多的離情別緒也消散得所剩無幾了。
就在程澤跨上自行車,打算在前開路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聲男聲:
“阿澤?這就要走啦?”
程澤平靜的臉上出現了一瞬的空白,衛黎看在眼裡,覺得心裡驀地疼了一下,他體貼地沒有下車,只是靜靜地看着對方走到身後的中年男人面前。
“方叔。”男人的聲音平穩,既不是對着外人時的冷硬,也不是衛黎專屬的溫和。
方培生神色複雜地看着他,眼神裡包含的東西太多,多到程澤無力也不想去探究。
他看了眼貨車,下意識地往反光鏡裡望了一眼,駕駛座上的年輕人氣質與這輛半舊不新的貨車很是不搭,但他也沒多想,只對着沉默下來的程澤道:“都不打算跟我告別了?”
程澤目光平靜地看着他,語氣平穩得如同在闡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不是什麼大事,我想不用特意再說。”
他這話倒也不是沒良心,畢竟在一個禮拜前,他從張恆那裡得知有買主對房子有意向的時候,就已經同方叔說過了。
程澤不是心硬如鐵的人,對着方培生,他總會有種沒有償還完恩情的愧疚感。然而,賣房這件事,卻容不得他心軟。
“阿澤啊,以後你跟琪琪在一起了,就把你住的房子賣了吧?你不懂這些事兒,阿姨來幫你找門路……”
“方培生!程澤他吃我們的用我們的,我就圖他一套房子怎麼了?”
“澤哥哥,你到底把房產證放哪兒了嘛?我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還不算一家人嗎?”
程澤能忍下很多事,唯有這件事是他的逆鱗——世界之大,臨江之大,他賴以生存的不過就只剩下一套房子,何況,這套房子是他實現願望最大的依仗。
“你說的這叫什麼話?”方培生憤怒地皺緊眉,“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把房子給賣了,你一個小孩子懂這種事兒嗎?被人騙了都不知道!再說了,你說買房就買房,現在臨江的房價那麼高,你拿什麼買房?是不是去貸款了?你一個老師,每個月那麼點死工資,全拿來還貸款都不知道夠不夠!”
方培生說着說着臉上的那點憤怒倒是越來越淡,語氣卻越發憂心忡忡起來:“你孤身一個人,不會做飯你吃什麼?在這兒你要是餓了,下個樓就能來我家……”他說到這裡,顯然也想到了程澤在大學畢業之後幾乎不再來自家吃飯,方培生望着這個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不由得嘆了口氣,帶着點無措和茫然道,“阿澤啊,這到底是怎麼了啊……”
爲什麼你跟我越來越不親,你跟我們家越來越疏遠,你跟琪琪……就不能好好在一起呢。
程澤沉默地聽他講完,就連他的未盡之言也一清二楚。然而就是因爲一清二楚,他才無法給出任何迴應。
從高中開始一直到大學畢業,他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花了七年時間去驗證,然而答案卻再清楚不過。
因爲,他是他,方家是方家。當他跟你的妻女無法達成一致的時候,方培生總要選擇一方。儘管他做出的選擇從來都是經過細緻考慮,力求把對兩方的傷害降到最低,但是,人天生心偏,又怎能做到不偏心?
程澤心裡清楚,自然不會怨恨。然而就算不怨,也沒法心甘情願地接受。
但是,而今他嚐到了被人捧在心尖上對待的滋味,又怎麼會甘心爲了從前的細微暖意放棄現在唾手可得的幸福?
何況,方叔你不忍心做的選擇,我如今替你做了,難道不好麼?
“方叔。”他出聲打斷了他們之間的沉默,“在那裡安家,也算是我爸媽的遺願,現在我能實現這個目標了,方叔該替我高興纔對。”
方培生不贊同地看着他,半晌才搖搖頭,妥協道:“算了算了,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也管不住你。”他強打起精神,還想再勸,“但是你房子還沒裝修好就把這兒賣了,現在沒處住也不跟我說,難不成你那朋友比方叔我還親?阿澤啊,你再考慮考慮,畢竟要住個半年不是?我家你也熟,還是搬我家來吧?”
坐在駕駛座上的衛黎偷偷摸摸地觀察着他們,聽了這話倒是勾起嘴角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心想,我這朋友可必須比你這老頭兒熟啊,澤澤是我媳婦兒懂?
衛黎癡迷地欣賞着他家媳婦兒挺拔筆直的背影,就聽程澤聲音平穩道:“方叔,我不是沒想過去你家,但是畢竟不太方便,方雅琪還沒有嫁人,平白住個男人進去不太好。”
他說着臉上的表情倏然鮮活起來,對如父親般的方培生擠了擠眉道:“再說,我也不想再害你和阿姨吵架。”
方培生像是被他難得的活潑給嚇到了,反應了老半天才如釋重負地笑起來:“你啊!”他笑着搖了搖頭,“阿澤,我總覺得你最近變了不少,這樣孩子氣的表情,我都多少年沒見着過了……”
與其說是不知多少年沒見過,不如說是隻在對方十來歲的那幾年見過。見過仍是孩童的程澤,在父母的陪伴下露出過的這般頑皮天真的笑容。
程澤聞言怔了怔,不知爲何就想到了身後耳朵衛黎,過了會兒他彎起脣笑得真心實意:“方叔,我朋友對我很好,你放心。”他頓了頓又道,“也就是搬個家,我會時常回來看你的。”
路上,衛司機配合着程老師的速度,腳下油門穩着三十碼,硬開了三十多分鐘纔到家。
衛家沒人,球球小朋友被好不容易閒下來亟需散發母愛的衛晨給帶出去了,而衛爸爸和安女士則幾十年如一日地出門喝早茶去了。
衛黎給程澤準備的房間是他自己的對門,簡直居心不良得光明正大。
別墅的好處就是房間多,所以即使是客房,除了面積上稍小之外跟主臥的結構並沒相差多少。
衛黎把最後一個箱子放到地板上,勾起一邊脣角笑得有些邪氣,他湊近程澤,伸手攫住他的下巴:“來,給爺來個孩子氣的笑容。”
程澤平靜地回視他。
“不笑啊?”衛黎皮笑肉不笑地陰測測道,“那咱們說說還沒嫁人的方雅琪?”
程澤這次卻是笑了。
他伸手握住對方的手腕,略一使力就把外強中乾的衛老闆拉到自己身前,程澤擡起左手撫摸他的後腦勺,輕笑道:“酸不酸?”
衛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給他,然後自暴自棄地伸手摟住他的背,不滿地嚷道:“酸啊,酸死了快,程老師倒是給點蜜嚐嚐啊?”
只要想到自己家不是對方的第一選擇,他就憋得慌——如果有可能,他真是
恨不得回到車禍發生的那一刻,好在第一時間領走他命中註定的媳婦兒。
程蜜蜂從來不會讓他失望。
“衛老闆會不知道場面話嗎?”程澤偏了偏頭,衝着對方的耳朵輕聲道,“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你家以外的地方。”
他輕嘆一口氣,帶着點悵然:“方叔對我畢竟有一份養育之恩,如今弄成這樣,他大概也不好受。既然我說幾句場面話,他就能開懷一些,我又何必吝嗇這麼幾句客套話。”
這番話奇異地安撫了衛黎——他們纔是自己人,而他身爲自己人,又怎麼會跌份地去同外人吃醋?
於是順利吃了蜜的衛老闆精神大振,他伸手扯住對方的耳朵,挑着眉揶揄道:“行啊程老師,學壞了啊你,居然還會說場面話了?”
程澤神色淡定地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嘴角,幾乎立馬感受到耳朵上鬆懈的力道,他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然後重新與對方拉開距離,平靜道:“衛老闆教導有方。”
被不苟言笑、認真嚴肅、沉默刻板的程老師施展的美人計成功迷暈的衛黎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他,隔了會兒才虎軀一震,張開雙臂猛地撲住他,嘴裡亂七八糟喊道:“我擦,蜻蜓點水哪夠啊,至少要來個舌|吻吧!”
等二人笑鬧完打算開始整理衣服的時候,早餐完畢的衛家夫婦回來了。
安女士站在門口,言笑晏晏地看着程澤:“衛黎不知又抽什麼風,非不讓我幫你整理房間,你說他一個毛頭小子,哪裡懂這些。小程吶,你看還缺些什麼,阿姨給你去添……”
“謝謝阿姨,東西很齊全。”程澤說得十分誠懇。
倒是毛頭小子衛黎不服氣,一邊幫程澤拆箱,一邊衝自己母親道:“我明明都備齊了好麼,你昨天檢查的時候不還誇我來着?”
“昨天不知道是誰啊?我都快睡了還非得要我再來檢查一遍……”安女士嗔怪地瞧了兒子一眼,然後對程澤笑道,“小時候帶你那小女朋友回來過家家都沒現在那麼興奮,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衛黎見小時候的醜事被揭,急得不行,立馬跳起來去捂住母親的嘴,不滿道:“媽你胡說什麼?什麼小女朋友的……”
衛媽媽擡手在兒子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記:“我哪裡胡說,你自己不記得四五歲的事了。”
“衛黎就是熱心。”程澤視線一轉,神色不明地看了衛黎一眼,“四五歲的事,不記得很正常。”
衛黎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心裡安慰自己那麼小的事早就不記得了他沒必要內疚吧?但是不知爲何對上程澤平靜的笑容就是忐忑得很。無奈之下,他只好把矛頭對準豬隊友安女士,一邊扳着母親的肩膀把她往外推,一邊抱怨道:“得了得了,安女士,你現在的時間應該交給廚房,別在這兒添亂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程澤:小女朋友是哪位?
衛黎:只有大媳婦兒!
程澤:嗯?
衛黎:大丈夫行不行!
程澤:行,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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