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五
程澤把自行車寄存在物業處,跟着安女士上了出租車。
即使昨天晚上他就收到了衛黎的短信,對方壓抑不住的喜悅之情也通過文字全部傳遞了過來,但是,剛剛的情況卻遠不是口氣鬆動能解釋的。
以至於程澤有一剎那覺得恍惚,好像自己從來都是爲衛家人所接受的衛黎良配。
然而滿滿的不可思議感之下的是逐漸滿溢的喜悅之情。
原來阿姨還是護着他的。
原來阿姨還是念着他的好。
程澤一路上反覆想着,結果一直到下了車都沒來得及跟安女士說一句話。
倒是安女士把他領進門之後,淡淡地說了句:“倒是挺近的,十分鐘的車程。”
程澤聞言下意識回道:“叔叔不愛開車,近點方便。”
安女士一愣,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抿脣坐到了沙發上。
程澤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拘束地站在原地。
安女士見狀眉毛一豎,沒好氣道:“站着做什麼,幾天沒來都不知道沙發坐哪兒了嗎?”
程澤聽話地走過去,坐在側沙發上,認真而實誠地糾正道:“是二十一天。”
安女士一窒,片刻後忽然生出幾分荒謬的內疚——她因爲了解程澤這個人,所以明白對方說這話不在於抱怨不在於諷刺。
而是程澤真的在掰着手指過日子。
以至於她不得不面臨一個事實——程澤這二十一天借住他家的滋味,也許跟當初寄宿方家相差無幾。
所以,她有什麼資格去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地指責方家?
讓步大概就是這樣,一步讓,步步退。
然而安女士卻沒發現自己的節節敗退,只是不由自主地緩和語氣道:“小程啊……”
這稀疏平常的稱呼卻讓程澤整個人都僵了一瞬,而後他垂下頭掩去眼睛裡的期待和喜悅,壓着了聲喊道:“阿姨。”
安女士張了張嘴,居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她啞然了半晌,最後只好站起身匆匆丟下一句:“我去做飯。”然後逃似的去了廚房。
等到衛黎回家,安女士已經做了一桌的菜。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進出廚房端菜的程澤,以及端坐在飯桌旁的母親,覺得自己入了幻境。
千百次幻想過的愛人同家人和睦共處、相親相愛的畫面。
“傻站着幹嘛,坐下。”安女士的目光半分沒有落在兒子身上,面無表情道。
衛黎聞言磨磨蹭蹭地走過去,眼神卻牢牢盯着程澤。他一面欣喜於母親終於承認了自己認定的媳婦兒,一方面又對這詭異的情景忐忑到惴惴不安,生怕有什麼突發情況讓已經鬆口的母親反了悔。
程澤端着最後一盤菜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看到了衛黎,下意識輕笑道:“回來啦。”
這句話的聲調平淡,自然得好像這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好像他們早已經成爲一家人,並且過了一輩子。
好像前段時間的分離愁苦、矛盾煩憂都不曾存在過。
衛黎有一瞬的晃神,然而待他反應過來前,已經不自覺地彎着脣笑道:“嗯。”
被晾在一邊的安女士左瞅瞅,右看看,二人平常又默契的姿態終是讓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忍着情緒等二人眼神交流完畢,佯作冷淡道:“行了,衛黎你去叫你爸下樓吃飯。”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側頭看程澤,“你給衛晨打個電話,我讓她今天早點回家的。”
等到衛晨“提前”下班趕回家,已經六點鐘。
她一進門就毫不掩飾驚奇的神情,對着在門口迎她的程澤笑道:“守得雲開見月明啦?”
程澤倒是老實地搖了搖頭,實事求是道:“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帶着點笑意補充道,“不過這樣就很好了。”
衛晨一怔,看着他脣畔清淡又滿溢喜悅的笑容,心裡有種說不出感覺——既像是爲弟弟找到這樣靠譜的伴侶高興,又像是在心酸自己當初的識人不清。
不過,無論如何,她對這個弟媳還是滿意的,於是衛晨擡手拍了拍程澤肩膀,認真道:“會越來越好的。”她側過頭笑道,“因爲你很好。”
晚餐的氛圍平和中多少帶着些詭異。
源頭自然是安女士。
她雖然是衝動之下直接把程澤拎回了家,但她向來是做了就不會反悔的人,所以即使心裡對二人的關係仍然膈應,卻還是收斂了情緒。
只是情緒從來不是說收就能收的,就像她努力讓自己表情平和,眉宇間卻總會有些煩憂,她努力讓自己語氣溫和,聲調裡卻仍然去不掉異樣。
幾次三番,倒是衛黎先開了口:“媽,能好好吃飯麼?”
安女士面色不變,瞧了他一眼,平靜道:“不是在吃麼。”
衛黎看了看對面幾乎沒有動過菜只在吃白飯的程澤,忍了忍還是沒壓下火,語氣微衝道:“是麼?有些話我今天還真是忍不住了。”
他放下碗筷,往椅背依一靠,神色嘲弄道:“是,我和程澤的關係讓你不高興了,讓我們家蒙羞了,你罵我,打我,我一句話也不會說。但您現在想幹嘛?我以爲我們昨天至少達成了共識,我以爲你即使再介意,也是想試着接受的,我昨天高興得一晚沒睡跟個傻子似的。您說您今天要去看我們的房子,我特意給程澤打電話,讓他跟你錯開時間,免得你見了他又不高興……說實話那個電話我打個特別窩囊,我覺得我跟養個小三兒在外面的男人沒區別。可是我們明明是光明正大的,憑什麼我們就非得畏畏縮縮?”
衛黎語速很快,像是要把這段時間的鬱氣發泄趕緊似的,以至於程澤聽得眉頭緊皺,卻一直沒找到機會插嘴打斷。
“衛黎!”
“程澤你先別說話,這本來就跟你沒關係,這是我的家人我應該負責解決,不是像個慫蛋一樣縮在你後面。”衛黎側過頭看他,扯着嘴角笑得笑道,“何況你做的夠多了,奈何安女士鐵石心腸,咱們再努力也變不成繞指柔。”
“衛黎你說得什麼混話!”衛晨斥道。
衛成東面色鐵青地看着他,擡手在妻子的手背上拍了拍。
反而是安女士面色淡淡地與兒子對視,擺手攔住想要說話的程澤,平靜道:“繼續說。”
“媽,我真以爲你是鬆口了,是願意試着接受我們了。我高興成了傻逼!”衛黎目錄悲哀,懇求地看着母親,“可是你叫程澤來吃這頓飯到底是爲了什麼?趕他走還不夠嗎?叫他來卻對他視而不見,留他吃飯卻一句話都不說,在他面前做出一副咱們家和睦融洽的樣子,你明明知道他最渴望的是什麼?!”
程澤聽到這裡,臉上掙扎着想要勸阻的表情終於收了起來,他沒想到衛黎居然把他看透——或者說,是衛黎發現了他自己都沒察覺卻隱隱怪異的情緒。
正如對方所說,叫他來卻對他視而不見,留他吃飯卻一句話都不說,就連剛剛端菜的活,都是他厚着臉皮搶來的。
明明地方沒變,人沒變,甚至菜色也相似,可是他的心情卻是天翻地覆。
程澤剋制不住地想——是不是他和衛黎真的天理不容,所以他活該再次失去家人。
這個念頭只是一瞬,卻沒想到已經被衛黎看在眼裡。
安女士聞言明顯有一刻的怔忪,她沉默地聽完兒子的指控,然後側過頭看向身旁的程澤。
高大的男人低垂着腦袋,無疑是散發的消沉讓她吃了一驚。
程澤雖然沉默寡言,卻從不消極低沉,這樣反常而明顯的情緒讓她不由自主地開始反思。
“你是不是也這麼覺得?”安女士猶豫了會兒,斟酌着開口道,“覺得我叫來吃這頓飯是居心叵測?”
程澤毫不猶豫地搖頭:“沒有。阿姨,之前維護我的話,我都記着。”
回答在安女士的意料之中,但是答案卻出乎她的意料。
之前……說是維護,不如說是衝動之下的護短。
但是聽到對方說“我都記着”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心裡一暖——爲人父母的,見到孩子感恩,總是忍不住欣慰和自豪。
安女士想到這裡,終於下了決心。她看向神色難看的兒子,淡淡道:“我確實鬆口了,你不用再試探我。”
“叫程澤回家吃飯的原因也沒你想得那麼複雜。你媽我雖然不是正人君子,但也算不上小人。”安女士神色淡淡,“不是視而不見,也不是故意一句話都不說。就算普通的男女朋友,婆婆遇上不喜歡的媳婦,也總是要適應的,何況你們這樣的情況。我就是再前衛新潮,也總要時間來接受,你要是想我的態度跟之前一樣,短時間還是別妄想了。”
衛黎聞言頓時喜上眉梢,嬉皮笑臉道:“不妄想,不妄想,您放心,除了性別,程澤肯定會是您最喜歡的媳婦兒。”
衛晨見氣氛漸鬆,笑着插了一嘴:“衛黎,你能再不要臉點麼?”
“怕什麼,球球又不在,我再不要臉也不會帶壞小朋友。”衛黎坦然自若。
安女士沒理會姐弟倆的插科打諢,她往椅背上一靠,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像是打開了話閘一樣坦白道:“說實話,這段時間,我恨不得自己是不識字、不會上網的鄉下婦人——這樣我總歸能認個死理,認定兩個男人在一起就是變態,就是不正常,就是要被人唾棄。”
作者有話要說:有蟲歡迎捉,提前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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