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安寧多久沒見了?弘泰皇帝的問題讓李修一陣恍惚。
御花園內淚眼婆娑的倩影,那是最後一次相見。掐指算來,因爲暗察司天牢血案的影響,兩人之間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見面了。
再仔細想想,來到長安城大半年了,似乎兩人之間從未有過這麼長時間的不見。若是沒人提醒,這份思念僅僅是藏在心裡。一句簡單的詢問,卻引得這份思念的發芽。一時間,那抹清冷的倩影,開始充斥在整個腦海中。
緩緩擡頭,龍案之後的弘泰皇帝一臉平靜肅然,讓人看不出他心中任何想法。只有修長的手指,在書案上孤零零的奏章上畫着一個個細小的圈圈。
李修猛然驚醒,九五之尊的弘泰皇帝富有天下,胸懷着家國天下的大事,又豈會平白無故的在兒女私情上刻意的開口詢問?
李修進宮的目的不是爲了和安寧見面,而是奉旨來爲暗察司血案對答。拋開暗察司血案這等大事,糾結於兒女私情,這可不是弘泰皇帝的性格。
當然,李修還沒資格評價弘泰皇帝的作爲,更沒有勸諫的必要。他只是在心中暗暗對弘泰皇帝突兀的表現開始警醒起來。
“你知道北燕叩關的事吧?”
弘泰皇帝突然又換了一個話題,李修微微一怔,謹慎的道:“臣聽說了。”
“那北燕求和,你知道嗎?”
李修搖搖頭,老實的道:“臣不知。”
“你看看吧,這是北燕送來的求和章程。”
弘泰皇帝說着,從書案旁摞成小山的奏摺中,翻撿出一本,擡手輕拋給李修。李修忙不迭的雙手捧着奏摺,垂手行禮之後,才小心翼翼的翻開起來。
這一看不要緊,李修心中大驚。各種開放集市,雙方收兵的條件還算公平,可有一條,讓李修頓時焦躁起來。簡簡單單的一個條件,讓李修頓時忘去了其餘的條文,口中的話語根本沒過腦子,張口就吐出一句。
“陛下不可。”
弘泰皇帝饒有深意的看着李修,嘴角勾勒出若有若無帶着點點嘲諷的淺笑,“那條不可,那款對我大唐不利?”
“這……。”
李修張口無言以對,看着手中薄薄奏摺上一條條一款款議和條款,呆滯無語。一個個文字化成青煙,從腦海中抽離,只有最後一條文字彷彿被放大了無數倍,深刻的鐫刻在思維中。
北燕在爲他們的皇子向安寧求婚,希望以和親的方式結束兩家的敵對。
弘泰皇帝問的很好,李修沒有立場和地位說出拒絕的話。
大唐自開國以來,就有以公主和親的方式解決戰亂的傳統。從太宗的貞觀年間開始,大唐公主外嫁衆多,除去宗室女文成以公主的名義外嫁吐蕃松贊干布,名氣最大之外,更有衆多貨真價實的李家公主,爲了“鳴鏑無聲”而下嫁外邦。
南陽、弘化、九江、金城、永樂……,等等。隨便想想,就有一大堆的名字自動從腦海裡跳出來。這些都是揹負着“千古美名”的尊貴公主。
這不是不和親、不賠款、不議和、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大明王朝。這是大唐,從開國就有用和親平息外亂傳統的大唐,李修有什麼理由能對安寧公主將要面對的美譽來加以否決呢?
無論他想出什麼樣的理由,滿朝文武,幾百張嘴都能將它駁斥的體無完膚。
李修沉默了,雙手低垂,三根手指輕捏着奏摺赭黃色的錦緞封皮,任憑長長的奏摺拖到了地面。只是雙眼倔強而深邃的盯着龍案後一臉玩味輕笑的弘泰皇帝。
沒有理由,沒有藉口,冷靜卻又堅決的凝視着龍案之後的大唐天子。
“朕可以拒絕。”弘泰皇帝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一臉平靜的道:“朕只有
這麼一個女兒,朕也不想她去苦寒之地度過一生。不過,你別忘了,朕不僅是一個父親,也是大唐千萬百姓之主。爲了大唐百姓免去刀兵之苦,朕有這個義務,也有這個責任讓自己的女兒犧牲。”
李修不大不小的聲音清亮而平靜,卻堅定異常,“誰都知道和親不是平息戰亂的辦法。特別是面對北燕安家這條喂不飽的餓狼,和親只是飲鴆止渴。”
“朕也知道,可是外邊那些滿朝文武世家子弟即便心裡清楚,也不願去面對。”弘泰皇帝手扶着書案,微微前傾的身子帶着濃重的壓迫感。
李修在這種無形的壓迫下,脊樑挺的更直了,毫不退讓的道:“陛下,面對安家餓狼的是沈家子弟。”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弘泰皇帝微微一愣,轉眼想明白其中的深意,弘泰皇帝不怒反笑,重新落座後,帶着玩味與嘲諷的看着李修。
“你是在威脅朕嗎?你是想說,即便朝廷同意和親,由沈家掌控的北疆大營,依舊有辦法攪黃這樁親事?”
李修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北疆大營在定國公府沈家的掌控之下,百餘年來一直如此。這是一個鐵一般的事實。但是,即便是大唐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實,也從未有人敢於在大唐天子面前直言不諱。
爲了安寧的未來,李修這一刻是豁出去了。
當然,這也是因爲御書房內只有他和弘泰皇帝兩個人面面相對,因爲沒有旁人,弘泰皇帝的面子還算能過得去。
李修想過弘泰皇帝或許會暴怒,或許會以陰損的手段應對,卻從沒想到,這一刻,當赤裸裸的事實被揭穿的時刻,弘泰皇帝不怒反笑,一臉玩味的看着他。
“李修,你就那麼相信,沈靖會爲你壓上鎮國公府的百年基業?”
弘泰皇帝的態度出乎意料,李修挺着脖子點點頭,道:“我相信爺爺是老了,卻還沒有糊塗。安寧的將來必將成爲沈家媳婦。而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籌碼。”
“這話符合沈靖老匹夫的性子。”弘泰皇帝輕笑了一聲,卻道:“安寧現在還是我的女兒,不是沈家的媳婦。”
“我娶。”
李修雙眸猛然間迸射出一讀奪目的異彩,盯着弘泰皇帝那雙看不透的深邃龍目,毫不猶豫的開口。
弘泰皇帝眉頭一皺,盯着李修冷冷的道:“北燕使節已經自幽州出發,月餘就可到長安。短短時間,你拿什麼來迎娶安寧?”
李修眉頭一挑,沉聲道:“明日當朝首輔就能親自前來說媒,再有一天時間,足夠沈家上下準備周全。三日後,我李修隨時可娶安寧爲妻。“
“那好,朕給你十天時間。十日後安寧駕馭你爲妻。“
“臣遵旨。”
“家事說完,說國事。”弘泰皇帝擡手,將書案當中的奏摺拋給李修,眉頭一斂,沉聲問道:“這是你送上來的奏摺,盡是些表面文章。朕現在親口問你,對與所謂的賊人,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李修手捧着他親筆寫下的奏摺,微微一怔。弘泰皇帝態度的轉變之快太過於突然了,以至於讓人感到錯愕。
可是,弘泰皇帝卻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連續追問之下,李修不得以放下對弘泰皇帝態度的深思,將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奏摺上。
奏摺是李修親筆所寫,一字一句都早以記在心裡。即便如此,李修也是又看了一遍,藉機整理心中是思緒。
“其實很明顯。”李修手捧着奏摺,字斟句酌的道:“薛將軍無辜,替賊人背了黑鍋。賊人可惡,犯下血案的背後,必然有着更深的圖謀。”
“不提薛天成,他現在的委屈,朕將來會彌補他。”弘泰皇帝擺了擺手,示意李修不必糾結在薛天成身上,輕聲問道:“對幕後真正的賊
人,你可曾有什麼樣的猜測。”
李修深吸了一口氣,鄭重的點點頭,道:“只是猜測,有一點線索,卻沒有任何證據,臣不能說。”
弘泰皇帝從書案最下方抽出一張紙來,帶着幾分怒意,團成一團,拋給李修。
“你所謂的線索就是這個吧。”
李修小心的將紙團攤平,見到是已經身死的寇挺的官身文檔。和吏部存留的寇挺文檔只有細微的區別。多了幾行評語,是當朝右相、中書令趙磊對與寇挺的評價。大抵寇挺就是因爲這幾句評價,才順利的官至羽林軍校尉。
李修苦笑着點頭,道:“臣說的線索就是這個。”
“你是在懷疑,朕的右相就是暗察司天牢血案的背後主謀?”
“趙相爺沒那個膽子的。”李修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文官出身的趙磊,若是用栽贓陷害等朝堂常用的手段帶對付自己,這點李修相信他能做出來。但是若說趙磊利用寇挺對崔曉鬆殺人滅口,以至於順手殺害了暗察司四十餘口性命,李修不是不相信趙磊有這個能力,而是不相信趙磊有這個魄力。
若趙磊真有這種決斷和魄力,也不會被韋瑾蒼壓制了十多年,更不會在韋瑾蒼下臺之後,繼續被柳夫子壓制。
“不是趙磊,那會是誰呢?”
“臣只是猜測。”
“朕恕你無罪,你將你的猜測和朕說出來。”
在弘泰皇帝緊追不捨的逼問之下,李修苦笑一聲,擡頭注視着弘泰皇帝略顯衰老的龍顏,嘆息道:“趙相是稱讚過寇挺不假,那是因爲兩人是同鄉,都是出自山東曲阜,至聖先師的故鄉。而且現今朝廷上出身雲陽的官員不止他們兩人,還有一位更著名的賢者。”
“你是在說朕的老師,孔公?”
李修苦笑連連,沉默不語。
孔啓,孔開來。不說他的三朝首輔的官宦生涯,僅僅是他有實無名的帝師背景,就不是李修能夠評價的,即便李修和他有着不淺的淵源。
懷疑孔啓,不是因爲寇挺的文檔,而是因爲暗察司血案發生的前一天,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親自前來暗察司,和李修這位小輩討人情。
不是爲曾經的首輔韋瑾蒼,而是爲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崔曉鬆。當李修拒絕了孔啓的當晚就發生了暗察司血案,兇徒大動干戈卻又是爲了崔曉鬆這位李修看來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
原本,這個時候李修也沒想到孔啓身上。着實是他無法將當今的帝師,曾經的三朝首輔和崔曉鬆這位小人物關聯起來。
但是,當崔曉鬆真實的身份曝光。崇德皇帝的兒子,這個身份就和孔啓的身份相配了。再加上孔啓一貫以崇德皇帝的忠臣自居,無聊時就去太極殿前怒罵弘泰皇帝的作風,仔細想想,將兩人聯繫在一起,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弘泰皇帝對孔啓這位有實無名的帝師恭敬有加,不是弘泰皇帝言語間逼迫的厲害,李修無論如何是不敢將這份猜測宣之於口的。
即便是現在,從李修口中也未曾吐出這個帝師的名字,但他相信,弘泰皇帝已經明白了他言語中的意思。
垂手肅立,李修忐忑的等待着弘泰皇帝的雷霆之怒。
半晌,寬敞的御書房內依舊是鴉雀無聲,臆想中怒火的未曾自九天而落。李修悄悄的擡頭,不經意間正和弘泰皇帝的一雙龍目對個正着。
李修一怔,未曾在弘泰皇帝的眼中看到憤怒的怒火,只有淡淡的無奈和深深的悲哀。
“你回去吧,用心準備和安寧的婚事,其餘的就暫時別操心了。”
走出御書房,走在皇宮內的甬路上,感覺着皇宮內似鬆實緊的守衛,李修怎麼也想不通弘泰皇帝今天的反常模樣中,究竟深藏着什麼樣的算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