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們的議論是一面倒的,今科春闈是沒有舞弊的,這是他們的共識。
爭論的內容只停留在如何應付承天門外聚集的士子。有人主張武力驅逐,有人主張好言相勸。總之,或威脅,或利誘,就是沒人承認是科舉舞弊傷了天下士子的心。
弘泰皇帝臉色在朝臣的爭論中越發的難看,鐵青着臉旁觀着太極殿前的鬧劇。
不知何時,朝臣悄然的注意到弘泰皇帝鐵青的臉色,議論聲漸漸小去,最終一個個低下頭不再言語。
弘泰皇帝忿恨的掃視一週,無意中注意到李修若有所思的神情,皺眉問道:“李修,你自稱科舉舞弊的苦主,如今的情形,有何話說?”
李修斟酌下言辭,沉聲道:“回陛下,承天門外的士子所求的不是公平,而是一個機會,只要陛下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自會散去。”
弘泰皇帝眉頭微動,問道:“天下士子求的是機會,你求的是什麼?”
“我之所求,無人能懂。”李修心裡輕嘆,想到可憐的生母,神情有些恍惚。
弘泰皇帝似乎不準備這般放過李修,冷聲道:“你帶着士子叩金鑾敲御鼓,爲何所求?是聲望名利還是王侯將相,或者說是公侯萬代?”
弘泰皇帝突然將心思花在李修的目的上,撇開了科舉舞弊一事,讓李修很是詫異。耳邊卻聽到弘泰皇帝在略一停頓後,厲聲喝道:“難道你是想圖謀朕座下的龍椅不成?”
李修大駭,驚詫萬分的看向弘泰皇帝。這種莫名其妙的罪過實在讓人心驚。
弘泰皇帝冷冷的注視着李修的一舉一動,見李修恍惚驚駭的神情,眼神急轉,略微沉思,恍然笑道:“原來你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一個糊塗蟲而已。”
李修不敢詢問,低頭考慮弘泰皇帝突兀的詢問,耳邊又聽到弘泰皇帝帶着輕鬆的詢問。
“暫且放着吧。朕問你,天下士子這個機會,朕該如何去給?”
李修急忙收攏心思,答道:“陛下,開恩科吧!”
“恩科?”
弘泰皇帝還有疑慮,李修解釋道:“陛下,天下士子所求不過是晉身之道,而此次春闈太過令士子傷心失望。進士、明算、明經等等各科春闈加起來中第二百餘人,竟然無一是寒門學子,這如何不惹起天下士子的憤慨。
想要削淡這種憤慨其實很簡單。此次春闈暫且不提,朝廷在短時間內再開恩科,給寒門士子一個晉身的機會,並且公告天下,此次恩科將派公正之人任主考官。屆時天下寒門士子注意力必將集中在不久將來的恩科上,此次科舉舞弊之事也就不被人所注意了。”
弘泰皇帝聽言,爲之心動,卻還是再次確認道:“你認爲此策可行?”
李修用力的點點頭,道:“只要主考之人秉持公心,只要最終中第之人不是濫竽充數,此策必然可行。”
弘泰皇帝沉思片刻,淡然道:“有幾分道理。起來說話吧。”
李修被連續兩頓板子打得屁股皮開肉綻,一直是趴在地上說話。弘泰皇帝金口玉言讓李修起身說話。李修苦笑着掙扎起身,雙臂虛弱無力,打顫的身體卻
彷彿不是自己的一般,毫不聽話。努力的幾次,也不過是強撐上身,根本無力起來。
“回陛下,草民還是趴着吧。”
李修苦澀的表情令弘泰皇帝一陣莞爾。轉回頭再看向重臣的,神情立時嚴肅了起來。
“衆位愛卿議一議吧,看李修的提議是否可行。”
又是一個“議一議”,頓時,朝臣們的心思就活絡開了。不可否認,李修的提議是可行之道,特別是這個提議是由李修這個召集士子告御狀的領頭之人提議的,驅散承天門外的士子,應當是不成問題的。
而且,這其中對朝臣也有好處。重開恩科,看似簡單,卻也免不了朝臣其中出力,藉機安插幾位門生故吏參加恩科,豈不是又能在仕途中安插些自家人嗎?
朝臣們的第一反應還是爲自己人着想。看向李修的目光中少了些敵視,多了些後悔。甚至有些朝臣以己度人的想到,若是春闈中給李修一個名詞,想必不會發生士子叩金鑾的事情來。
只有禮部尚書郭澱忠的神情黯然,重開恩科變相的說明了此次春闈的存在舞弊,也在說他這個禮部尚書不合格。在朝臣異口同聲的贊同聲中,他滿肚子的牢騷埋怨只能留在心裡。
高高在上的弘泰皇帝一直細心的打量着朝臣的神情,也大致的猜測出他們心中的想法。見朝臣同聲讚許,冷聲道:“既然衆位愛卿都同意李修的建議,那麼重開恩科就這麼定下來了。至於主考官……?”
弘泰皇帝環顧四周,目光在每一位朝臣的臉上掃過。資格不夠的暗暗後退,資格夠的,又覬覦禮部尚書官位的人,紛紛挺起了胸膛,一臉的坦然的和弘泰皇帝對視,期望恩科主考官的位置能落在他們頭上。
誰料,弘泰皇帝的目光最終落在柳夫子身上,“爲表示朝廷對這次恩科的重視,以及會公平的對待這次恩科,朕認爲讓柳相親任主考官才比較合適。”
“臣遵旨。”柳夫子恭謹的上前一步,施禮領旨。
弘泰皇帝突如其來的妙招,讓衆位朝臣心中的幻想徹底破滅。柳夫子不屬於世家大族,在科舉中自然不會向着世家大族傾斜,甚至還會敵視各位世家出身的士子。這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個好消息。
對於想利用這次恩科主考官而圖謀禮部尚書官位的朝臣,更是一個噩耗。比資歷,比官職,比公正,朝臣中無人能及柳夫子。唯一能勝過柳夫子的也僅僅是他們在讀書人中的威望,那還是因爲柳夫子隱居鄉野多年。
熄滅了升官念頭,只剩下發財的想法。想從恩科中獲得些好處,轉念一想,柳夫子是弘泰皇帝身邊最信任的人,以及柳夫子的脾氣性格,就連最後閉門發大財的想法也破滅了。頓時,太極殿前的朝臣們臉色一片死灰。
老師能作爲恩科主考,李修心中一喜,這次不用擔心名落孫山了。
然而,弘泰皇帝看向李修,冷冷一笑,“李修,今科恩科你不許參加。”
“爲什麼?”李修一愣。
弘泰皇帝嗤笑道:“你的老師作爲主考官,身爲學生不需要避嫌嗎?”
“荒謬!”李修心中一急,大不敬的話脫口而
出,“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如此說來,天下讀書人都是至聖先師的弟子,主考官也同樣是讀書人,大家都是師門傳承的關係,豈不是天下士子都得遠離科舉?”
李修心急之下,近乎胡說八道的找着理由,換來弘泰皇帝哈哈大笑,道:“你自己認爲這種理由合適嗎?”
李修心裡也承認這個理由太過於荒誕了,只是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恩科的機會,他確實是不能放棄。
李修代領士子叩金鑾告御狀,平心而論,和天下士子科舉是否公平沒什麼大關係,歸根結底就是爲了這一刻,爲了能夠金榜題名。
然而,弘泰皇帝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讓李修放棄,這怎麼可能?
做爲弟子,恩師是主考官,這種情形在大唐採取科舉取士以來,發生過不止一次,從未見過那位士子因爲這種緣故被剝奪了參加科舉的資格。
李修不知道弘泰皇帝此舉是出於何種考慮,他是滿心的不服。
“陛下,此事沒有先例可循,亦不是朝廷規矩。草民不服。”
“規矩自此開始,由你開始。”
“陛下,你這是故意針對草民。”
“你有讓朕故意針對的資格嗎?”弘泰皇帝冷笑一聲,道:“你也是讀書人,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天理倫常嗎?爲了一己私利,帶領士子衝擊宮門,置朝廷威望於不顧。這等罪責朕看在你家長輩面上
,不想和你計較,你難道還想着因此得利嗎?”
李修有些紅了眼睛,辯解道:“陛下,真正置朝廷威望於不顧的不是草民,而是朝堂重臣。他們纔是爲一己私利激起天下士子譁然的罪魁禍首,而不是曹明。陛下不去追究他們的罪責,而一味找草民替罪,纔是天下最大的不公。”
“那麼說,你認爲你是無辜的了?”
李修深吸一口氣,道:“草民不是無辜,但求一個公道。”
“好!朕就給你一個公道。”弘泰皇帝氣極反笑,厲聲道:“擾亂朝綱,衝擊宮門,代領士子譁變。那一條都夠上一個‘死’字。朕不是無情之人,念在你家長輩和朕的情誼,朕給你一個機會。你只要挨下四十大板而不死,這就讓你參加此次恩科。”
“君子一言。”李修紅着眼睛怒吼。
弘泰皇帝冷笑,道:“朕乃金口玉言。”
“動手!”
弘泰皇帝震怒大喊,行刑內衛急忙拎着橡木木板來到李修身前。目光窺視監刑官高傑。
高傑猶豫的目光從沈彥和柳夫子臉上掃過,不情不願的兩腳岔開,擺出一個八字來。
“哼……!”
弘泰皇帝重重的冷哼一聲,高傑誠惶誠恐的一臉冷汗,在弘泰皇帝的怒視下,急忙兩腳一前一後的擺出一個“丁”字。
“陛下……。”沈彥忍不住了,話說一半,被弘泰皇帝冷冽的目光瞪了回去,急忙向柳夫子看去。
柳夫子神情若有所思的盯着弘泰皇帝。弘泰皇帝少有的躲避柳夫子的注視,緩緩的別過頭去。
見到高傑雙腳成丁字型,李修反而笑了。
“死亡並不可怕,又不是沒死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