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凡送走了李巖,就騎馬回到了帥帳之中休息,這幾天他的精神格外興奮,因爲之後所要面對的是生平罕見的一場大戰,因此心裡難以平靜,只眯瞪着眼睛,腦海裡想着之後的戰事,朦朦朧朧地睡去了。
小小的朱仙鎮在岳飛伐金之後至今,從未像今天這樣熱鬧,鎮子內外的幾十裡內全是鬧哄哄的人馬,老百姓幾乎全都逃空了,漫山遍野都飄舞着各色旗幟,看上去壯觀異常。
官軍以水坡集一帶爲營盤的中心,面對朱仙鎮構築起無數營壘,又在營寨外挖掘了深壕。
從目前的戰場形勢上看,官軍處在極爲不利的地位,王家軍匯合了羅汝才的人馬,以兩倍以上的兵力在北方集結了四、五十萬人,以壓倒性的優勢對官軍形成了半圓形的包圍,並還佔據了絕大多數的高地,居高臨下面對着官軍。
起初,左良玉還未對王家軍的龐大氣勢有所畏懼,雖然之前他們曾和王一凡等人在豫東交過手,但每一次都是稍沾即分,並沒有想今天這樣槍對槍、鼓對鼓的正面交鋒。
而且之前王家軍兩打開封城不利,也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優勢。
左良玉等人盼望着藉助開封的地勢,來個裡應外合,將不可一世的王家軍徹底挫敗。
但第二天上午,他們就驚奇地發現,賈魯河的河水斷流,整個河道內乾涸一片,只有些許低窪處還殘留着一星半點的水,不由得大吃一驚。
士兵們紛紛拋出營壘,用盆和桶來搶水,更有不少人就地挖掘井水,但掘出的地下水全是又黃又渾的黃泥湯,就算是用了明礬,也很難將其中的雜質沉澱,無奈之下,他們只得喝着渾濁的井水度日。
在四處搶水的過程中,發生了許多起鬥毆的事件,甚至有不少當場動了刀子,造成了一定的死傷。
左良玉和丁啓睿這才發現己方的重大疏忽,他們一面盡力安撫士兵的情緒,一邊偷偷帶着部分人馬出營,希望繞過敵人的防守,將賈魯河的河水挖溝引到自己的營內。
但他們卻很快發現,賈魯河一帶駐紮着義軍的重兵,而且營壘嚴密、防守森嚴,他們遠遠地觀望了一陣,終於失望而歸。
回來之後,他們立刻召開軍事會議,楊文嶽因爲之前丟下傅宗龍獨自逃生的事情,被朝廷下旨重罰,帶着戴罪立功的心態首先說道:“目前賊人人多勢衆,又搶佔了朱仙鎮,並截斷賈魯河,斷了我們大軍的水源。我看,上策是咱們破釜沉舟,與賊決戰,趁着大軍士氣未墮之前挽回敗局。重新佔領朱仙鎮,與開封守軍遙相呼應,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衆人紛紛用惶恐疑惑的眼神看着他,都不明白這個之前一直都在逃跑和避戰中的將軍。居然提出了這麼勇敢的決戰之計,究竟心裡是什麼用意。
而左良玉卻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他一眼,就不動聲色地轉過頭,一言不發。
楊文嶽見大家都沒說出什麼意見,對待自己又是極度的冷淡和輕蔑,便試探地問丁啓睿道:“請問丁督師,您對這個計策有什麼看法?”
丁啓睿的右眼跳個不停,他一向迷信,認爲這是上天給他的警示,因而心裡一陣惶惶不安。
他注意到在場衆將都抱着明哲保身的想法,幾乎沒有人願意立刻和王家軍決戰,便捻了捻下巴上的長鬚,對楊文嶽問道:“楊大人,你還有別的什麼計策?請一併都說出來吧。”
楊文嶽嘆口氣到:“決戰之計,是目前勝算最大的方法,我看王家軍現在立足未穩,只要咱們拼命一戰,或許還有五成勝算……”
一旁的一個總兵打斷了他的話,用不耐煩的語氣問:“楊大人還是說說別的計策吧。”
楊文嶽低聲說:“如果不決戰的話,咱們就乾脆深溝高壘,和王家軍對峙起來,趁勢而動,王家軍前後受敵,必然不敢貿然再攻開封,如此一來,也算是個不錯的自保辦法。”
丁啓睿搖了搖頭:“避戰自守恐怕也不行了,現在賊人截斷河流,軍中因爲缺水已經鬧成一團,對峙下去,恐怕大軍士氣一路低落,到時候人心瓦解,兵無戰意,還沒等賊人先來進攻,咱們就已經潰亂了,這個計策誠不可取。”
楊文嶽見這個計策又被他們否決,只得硬着頭皮說:“那麼,咱們不如就當機立斷,大軍向杞縣一帶撤退,不要困守在此絕地,若是賊人追趕,咱們就在半路上和他們決戰,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丁啓睿這次的頭搖得更厲害了:“不行不行!大軍貿然撤退,敵人乘勢掩殺過來,必能將咱們殺得一潰千里。何況咱們這次好不容易湊齊人馬趕來救援開封,未經一戰就要撤軍,倘若皇上怪罪下來,到時候緹騎一出,就要將咱們拿送詔獄治罪,落得個斬首西市的下場,倒還不如戰死沙場算了。”
楊文嶽哭笑不得地說:“戰也不行,退也不成,堅守對峙更是不可,那麼咱們該怎麼辦呢?”
丁啓睿沉思一陣,便對衆人說:“我前天已經秘密派了個人送信給開封城內的河南巡撫李仙鳳,讓他速派陳永福領城內兵勇攻擊賊人背後,咱們等着城內兵發,再裡應外合決戰,如何?”
左良玉一直不做聲,自從之前他的頂頭上司洪承疇被北調離開後,他就成爲了三邊一帶最炙手可熱之人,對於丁楊二人他非常藐視。
這次早在大軍會師之前,他就建議將兵馬直撲杞縣、陳留一帶,長驅直入直奔開封城,並在城外安營紮寨,佔據黃河南岸,通過水路運輸保證大軍的供給,這樣就可立於不敗之地。
但這個建議卻被丁楊二人一口回絕,他們率兵攻打朱仙鎮,以至於今天大軍困守絕地,以左良玉的估計,不出三天,大軍就將會因爲缺水而不戰自潰。
他陰沉着臉,開口說道:“其實我聽了二位大人的話,倒是覺得撤退的法子剋星。但咱們即便撤退,也不能退得太兇,好讓賊人有機可乘。依我看,大軍可以撤到陳留一帶,再徐圖進兵開封,現在咱們已無飲水,糧秣也很快就不夠了,勉強作戰只能是自取滅亡。”
丁啓睿聽得心中驚怖不已,想到崇禎帝之前辣手處置了幾名避戰或剿賊不力的官員手段,不覺得背上冷汗直流,忙對左良玉擺手道:“萬萬不可!撤軍之事不可行。現在將士們人心惶惶,又因爲搶水的事情鬧得憤憤不平,如果咱們撤軍的話,只會讓賊人有機可乘,後果不堪設想。”
楊文嶽也趕緊附和起來,周圍的監軍和幕僚紛紛反對撤軍,左良玉心裡不快地罵道:“都是一羣不懂軍事的庸才!我老左和他們一起,簡直是綁着手腳上戰場,白白送死。”
想到這裡,他對周圍的人掃了幾眼,臉上立刻流露出不屑的神情,他冷笑着說:“既然諸位大人都認爲應該在此地同賊決戰,那我也無話可說。至於這一戰的勝敗如何,我看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楊文嶽見左良玉心裡動了真怒,忙勸道:“左將軍還請息怒!若是咱們和開封城裡的守護一起同心協力,前後夾攻,我看還是有很大的機會獲勝的。”
左良玉轉過身子,拂袖離開了會議場,這個草草進行的軍事會議也就立刻終止了。
當夜,左良玉召集親信將領和幕僚們開會,他嘴裡不斷罵着丁啓睿和楊文嶽不懂軍事,因此害得將士們白白送死,提及之前他們丟下傅宗龍獨自逃命的醜事時,他更是用鄙夷的口氣說:“這一次大決戰,我看咱們提防他們突然逃跑,倒要比提防賊人的進攻更爲重要。”
衆人聽了以後也都紛紛笑了起來,大家紛紛說自從被王一凡斷了水源以後,軍營內謠言四起,將士們害怕被王家軍包圍消滅,又謠傳王家軍很快就會前來進攻,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
左良玉心裡非常憂慮,他一拍案臺,氣憤地喊道:“看起來軍心已經浮動,要傳令各營防止逃兵,如有抓到,就地斬首!”
一個幕僚忽然說:“最近出了些怪事,之前咱們被抓去的將士,都被好酒好肉的款待後放了回來。而丁楊二人麾下的將士,卻被砍手割耳後才被放了回來。因此軍中謠傳,說將軍已和王一凡暗暗有了默契,準備在不利的時候歸降……”
左良玉怒罵道:“王一凡好陰險!這分明是他使出的挑撥離間之計,爲的就是要讓咱們官軍內部分崩離析,我身爲平賊將軍,怎麼可能和賊人同流合污?”
那幕僚忙道:“儘管將軍知道這是賊人的離間之計,但恐怕丁楊二位大人可不是這麼想。我看今天他們否決了將軍撤軍的建議,就是疑心將軍和賊人私下裡有聯繫。不管怎麼說,這些寫八股文出身的腐儒和咱們這些用性命在戰場上拼殺出來的武將不同。”
左良玉也長嘆一聲,但也沒有好的辦法消解誤會,只得跟着長吁短嘆了起來。
這個陣前會議也沒有想出什麼好的辦法來,散會後,他帶着幾個親信將領登上營壘外的一處高坡,趁着夜色居高臨下地觀望起來。
只見正對面的王家軍營寨燈火通明,一座座密密麻麻的營壘星羅棋佈,布了一層又一層。
左良玉心知若要和開封城內的守軍達成聯繫,遙相呼應,只能是個幻想,不可能實現。
他知道這一仗幾無勝算,心裡越發沉重,就在此時,他法相王家軍南邊的營盤似乎稍顯薄弱,只有零零星星的幾點火光,眼下看來,若是自己想突圍的話,這裡倒不失爲一個突破的選擇。
回到帳中,他衣不解甲地在牀上朦朧睡去,忽然聽見隆隆的炮聲從營外響了起來。
他猛地爬了起來,卻聽見炮聲漸漸密了起來,只覺得睡意全消,一旁的親信校尉忙上前問:“將軍,這是不是賊人要攻寨了?”
左良玉仔細地聽了聽,憑着經驗他聽出了這是王家軍故意派人夜間放炮,力圖騷擾官軍,便搖了搖頭。
他忽然問一旁的親將道:“丁楊二人那裡有沒有什麼動靜?他們逃了沒有?”
親將忙答道:“他們那裡沒有動靜,請將軍放心,我已經派人在他們那裡暗暗埋伏下來,只要他們一有動靜,就會馬上來報告大人的。”
左良玉這才點了點頭,他擔憂丁揚也會像之前拋棄傅宗龍那樣突然拋棄自己,不由得無限惆悵起來。
殊不知在同時,丁揚二人也秘密在帳內開了會,他們對於之前王家軍不殺左良玉被俘的官軍,並且以酒食款待的事情也極度懷疑,雖然都知道是王一凡使得的離間之計,但心裡還是對左良玉產生了一絲疑忌。
尤其是今日左良玉在會議上拂袖而去,更是讓丁啓睿覺得大失顏面,他無可奈何地說:“左良玉雖然是個能帶兵打仗的人,但也太過驕橫了,之前在洪承疇那裡,還尚且老實聽話,現在到了我們這裡,完全不聽命令,咱們不得不防啊。”
楊文嶽也長嘆一聲:“外有強敵,內有驕將,現在咱們困守絕地,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我看這次大戰,凶多吉少啊。”
兩個人相對嘆了口氣,但卻也無計可施,只得將希望都寄託在之前給開封城送信的軍官身上,盼望他能帶着城內的好消息返回來,和城內的守軍裡應外合,或許能扭轉當前不利的局勢。
但他們也知道,在王家軍如此防衛森嚴的營盤中想偷過去送信給城內,難比登天,只得暗暗在心裡祈求上蒼的好運,盼望能有奇蹟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