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震離開考場以後,馬不停蹄又去了順康醫院,那是濱海市的一家二級醫院。順康醫院的醫務科科長倒是對尚震很有興趣,極力許諾招攬,可當尚震看到那狹小昏暗的走廊和掉了漆的門窗,腦中又對比呈現出長鬆醫院帶噴泉的廣場和熠熠生輝的樓房,心裡陡然生出一股難以言表的失落。他並沒有直接拒絕順康醫院,只是推說回去考慮一下,然後便揹着包出了醫院。
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午飯都沒吃的尚震聽見了肚子咕嚕嚕的叫聲。他在順康醫院的門口轉了一圈,很快發現了一條佈滿小吃的巷子,尚震剛走進那條巷子,各種香味就鑽進了他的鼻子,烤腸、冷麪、臭豆腐、肉夾饃……這些東西翻着花樣刺激着他的唾液腺。
尚震來到一個賣雞蛋餅的攤位前,朝那滿面油光的大嬸說:“來一個雞蛋餅,不用加腸。”尚震很瞭解行情,一般加腸的五元,不加腸三元。
“好嘞。”大嬸一邊熟練地攤開餅砸開雞蛋,一邊擡眼看了看尚震,“你是濱海醫大的學生吧。”
“嗯。你怎麼知道?”
“呵,我眼睛可好使了,幹什麼的俺一眼就能看出來。”
尚震不再說話,眼神開始只鎖定那張還沒捲起的雞蛋餅。
“哎,學醫可不容易了,老累了,我有個侄兒也是學醫的,爲了考個什麼醫師證,天天學到大半夜……”大嬸還沒說完,尚震突然啊的一聲,把大嬸嚇得手一抖,夾子上那根光溜溜的香腸便滑落下來。
“大嬸,我不要腸!”
“小東西,嚇死我了。”大嬸笑呵呵重新把香腸塞進雞蛋餅,“這個腸是大嬸送你的,不要錢。”
尚震愣了幾秒,然後朝大嬸報以感激的微笑。他接過熱騰騰的雞蛋餅,掏出五塊錢扔在了攤車角落的錢筒裡,轉身離開。
“別走,找你錢啊。”大嬸在後面急喊。
“不用了。”尚震使勁咬了一口雞蛋餅,邁着大步加速離開。
和班裡其他同學比,尚震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窮學生,而且也和許多窮學生一樣,尚震骨子裡帶有一股特殊的傲氣,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施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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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降,夜燈初起,尚震坐在連接城鄉的小客車上,透過窗戶望着幾條馬路之外長鬆醫院那不停閃爍的霓虹十字,腦海裡浮現出許多白衣如雪的醫生護士在裡面不停忙碌的情形。
尚震突然有些後悔了,他後悔白天自己沒有再仔細想一想關於GDP的那個問題,因爲那個問題他不會,也許別的醫學生也不會,如果他能搜盡腦袋角落的一些東西,答上那麼幾句,怎麼樣也不可能得零分的。他又想起上學時老師的叮囑,如果遇到不會的題,就是胡編也要寫上一些,千萬不要交白卷。尚震拍打着自己的腦袋:自己怎麼會這麼蠢? 把這麼重要的訓條都忘了?
尚震的家在濱海市市郊的白家村,距離市區大約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當尚震回到家裡時,已經是滿天繁星。尚震的父母知道兒子今天去面試,所以特意留了晚飯。
因爲牽掛着兒子面試的情況,夫妻二人誰也無心動筷,只等尚震回到家裡開飯。
看見進門的尚震滿面地鬱容,父親尚國華隱約猜到了面試的結果,他佯作沒事一樣讓兒子吃飯,尚震只回答不餓。母親李秀蘭是個急性子,她見尚震這副樣子直截問道,“是不是面試不好?”
尚震“嗯”了一聲算作回答,便把揹包扔到一邊,一下子仰躺在炕上,不再言語。
李秀蘭也顧不上吃飯了,立刻朝尚國華道,“老尚,別耽誤了,趕緊給王川打電話!”
“也不急這一會兒,吃了飯再說吧。”
“你能吃得下?”李秀蘭狠狠瞪了尚國華一眼。
尚國華嘆了口氣,拖拉着鞋子來到高腳櫃旁邊,抓起一個電話本翻了半天,撥了座機電話。
一提起王川,尚震就想起了那個油頭粉面像漢奸一樣的人物。王川是白家村的“能人”,幾乎可以包辦一切非正常的途徑的事情,比如誰家女兒安排工作,誰家的兒子進了局子裡需要撈人,誰家的房子想要擴建宅基地……尚震剛考入濱海市醫科大學時,家裡曾辦了一場升學宴,王川當時也來了,並隨了份子。宴席間,王川曾端着一碗酒醉醺醺拍打着尚震的肩膀,說如果以後安排工作可以找他。尚震心裡曾嘲笑王川不知天高地厚,但現在冷酷地現實已然說明:不知天高地厚地原來是自己。
通話開始,尚國華先是說了幾句不常聯繫人之間常用的開場白,比如“忙啥呢?”“吃了沒?”,這些問話王川給予了一一回答,但所有答案在尚國華腦裡停留的時間都沒超過兩秒。客套過後,尚國華轉入正題,道出了兒子尚震找工作的事情。
電話那頭似乎有些爲難了,“國華叔,這事兒可不像以前那麼容易辦了,現在進長鬆,至少要五萬。”
“什麼?五萬?”尚國華吸了一口涼氣。
由於老式電話的隔音效果不好,李秀蘭早已把王川的報價聽得清楚,她急忙推了推丈夫,“你跟王川說,咱家小震是濱海醫大畢業的,可不是那些專科學校!”
尚國華點點頭,正要對着電話開口,那頭的王川卻早已聽清了李秀華的聲音,馬上回應,“三叔,尚震的情況我都知道。如今的行情就這樣,現在要是專科畢業想進長鬆,至少八萬打底。”
尚震仰躺在炕上,聽清了電話裡的聲音,他在心裡苦笑着:原來自己的五年光陰,只值三萬塊錢。
又聊了幾句沒營養的話,尚國華掛斷了電話,他沒有說話,只呆呆坐在炕沿上,從兜裡掏出菸草和紙,慢慢捲成了一支菸。尚震起身看着父親手裡的煙,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就已經告別這種煙而抽過濾嘴了,這不知什麼時候又換回來了。
“爸,媽,我不用非得進長鬆,現在濱海那些二級醫院收入也很高的,聽同學說,順康醫院也不錯。”尚震故意把語氣放輕鬆。
李秀蘭本想拿起筷子劃一口粥,聽見兒子的話,“啪”的一下就把筷子拍在了桌上,“順康醫院?不就是後山孫老二他兒子去的那個醫院麼?他兒子可是專科畢業,你甘心和他一樣!?”
尚震知道母親一向心氣高要面子,喜歡和村裡的那些人橫向比較。如果不是孫老二的兒子去了順康醫院,也許母親現在正因爲自己找到一份如此體面的工作而高興呢。
“別抽了,吃飯!”
今天的晚飯是排骨燉豆角,還有一條魚,這在農村來說已經相當豐盛了,但這一家三口卻都吃得索然無味。晚飯後,尚震幫母親收拾碗筷,藉機又重複自己的觀點,“媽。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本科畢業已經沒有那麼吃香了,順康醫院真的挺適合我。”
“不要以爲我啥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哥結婚花了太多錢,怕家裡沒錢?”李秀蘭藉着收拾鍋竈的空當兒把臉轉了過去,不讓兒子看見自己有些微紅的雙眼,“放心兒子,區區五萬塊還難不倒我和你爸。”
尚震看着母親耳後鬢角下面那粗製染髮水已經遮掩不住的白髮,心裡突然像刀割一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