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4

唐旭繼續說道:“他不過是你爹撿來的棄嬰,與唐門非親非故,根本沒必要全心全意地對你對唐門。你爹去世的時候,他答應你爹,護你愛你直到你成人獨當一面,他做到了。這麼多年付出,已經仁至義盡,他該有自己的人生,你放他走吧。”

“放他青燈古佛了餘生,日夜誦經苦蔘禪?”唐靈鉞冷冷地嗤笑一聲,“誰說這是他追求的人生?他都沒見過紅塵,怎麼可以看破紅塵?”

“我殺戮過重,永生永世都不會有子嗣,我爹這一脈到我這裡就斷了。叔父,我助你執掌唐門,保唐門累世不衰不滅,你幫我留下他。”

“混賬東西!我是在意這個嗎?你良心被狗吃了吧!你哥對你怎麼樣,你不曉得啊?你一定要拉他入這條修羅道嗎?”

“世上不會有人比他待我好,也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他。他曾承諾永不棄我,那麼即使是黃泉路修羅道,也合該一起走!”

靈竹音抱着洗衣桶經過長老院,聽見裡面傳出來一陣陣咆哮,似乎是唐旭的聲音。心裡頗爲奇怪,唐旭是整個唐門脾氣最好的人了,到底是什麼事惹他發這麼大的火?不過也只是駐足片刻就離開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不見唐靈鉞。

“別管他!餓一頓讓他清醒清醒!”唐旭敲敲桌子,對靈竹音道:“吃飯。”

唐門用餐定時定量,錯過就沒有了。靈竹音往嘴裡扒了幾口,趁人不注意悄悄在兜裡藏了兩個饅頭。

“我吃好了。”他拿着飯碗到後廚洗乾淨放好,隨後回了房。

小時候他和唐靈鉞睡一張牀,長大後就在房裡添了一張塌,中間用屏風隔開,兩人仍舊一個屋。靈竹音點起蠟燭,讓房間亮堂起來。他走近唐靈鉞,聲音輕輕的,“小唐,我給你拿了饅頭。吃完再睡,胃會餓壞的。”

“不吃。反正我餓死也沒人管!”

靈竹音的聲音比他更冷,“等我走了,你想怎麼作賤自己都可以。現在給我起來吃飯!”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惺惺作態什麼?”唐靈鉞“騰”的一聲坐起,擡頭直視他,眼裡竟是霧濛濛的,“我一出生就沒了娘,五歲時爹也走了。他下葬那天,我問你是不是也會馬上離開?你是怎麼同我說的?你說永不棄我!卻原來這些年,都想着和我一刀兩斷永世不見!”

他神色悽然地說,眉目皆悲,淚隨話落。

靈竹音的心上好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劍,頓時痠疼得不行。他上前將對方摟入懷裡,撫摸着唐靈鉞的發,軟下語氣:“多大的人呢,怎麼還哭鼻子。我這不是氣話麼,誰叫你一天到晚打架。打架不好,打輸受傷,打贏賠錢!不要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誰要拋棄你,我是去珞珈山學習,學習明白不?等放了寒暑假,我就回來看你。好不好?不哭了啊。”

唐靈鉞眼眶通紅,神情倔強,緊緊抿着嘴無聲落淚。平時那麼冷傲的人現在卻彷徨無助地像個孩子。他哭得靈竹音也心頭酸澀,輕拍他的後背,語重心長地說:“我們不是唐門的嫡系,爹媽去的早,叔父抗住了族裡的壓力,沒有趕走我們。這麼多年,爲我們擋下許多明刀暗箭。他是個好人,你以後少氣他。我不是不回來,等畢業後,我就向主持請求分到江南的寺院。你答應我,不要有事,要活得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好不好?”

唐靈鉞哽咽道:“你是一定要做和尚的了。”

“我向佛祖發過誓,要終生保持身心純潔侍奉菩薩。”

“那你是不會娶妻的了。”

“對的。”

“你是我的兄長,你不成婚,我也不能娶妻。你以後不要逼我相親。”

“欸?”話題怎麼轉的這麼快,靈竹音一時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就聽他繼續說:“我要以事業爲重,唐門會成爲天下第一仙門,唐劍以後就是劍宗。我要做宗主,不能讓兒女情長拖累我行走江湖。你不可以逼我娶妻生子。”

“好吧。這事也不急,等你年紀到了,你就想通了。”

“想不通了。”

“欸?”

唐靈鉞抱緊他,聲音悶悶地問:“你要去幾年?”

“七年。”

“等你回來就三十了。”

“嗯。”

“我也二十七了。”

“嗯。”

“那就在二十七歲之前達成目標。我會發奮圖強,趕超四大宗門,刀劍無眼,若是發生流血事件,你不能怪我。”

靈竹音聽完哭笑不得,“四大宗門根基牢固,哪是你說撼動就能撼動的。以唐門目前的實力,別說七年,七十年都難呢。況且你又不是嫡系弟子,哪需要這麼拼。還有三年你就畢業了,要我說,你要麼留在風雲學院做個教書先生,要麼去某個世家宗門做客卿,要麼回唐門任教,把外面學來的本事教給本家的弟子。”

“七年,整個門派的綜合實力或許拼不過,但打倒他們宗主還是可以的。”唐靈鉞神色頗爲嫌棄,言下之意是一整個唐門拖累了他。

若是唐靈鉞真戰勝了四大宗門的宗主,而唐門還沒有絕對的優勢能與其比肩,那麼唐門的弟子絕對沒好果子吃。這種打人先打臉的事還是少做爲好。靈竹音斟酌了下,說出一個自以爲難於登天的建議,“小唐,這樣吧。以後如果有人惹你,你要麼有把握滅他一整個門派,不讓第三個人知道是你做的。要麼就息事寧人,好不好?”

“哦。”

很聽他話的唐靈鉞從此走上了斬草除根的大魔王之路。

而靈竹音還天真地以爲對方能自此收斂鋒芒,高興地低下頭,蹭了蹭他的臉頰。

“你今天和我睡。”唐靈鉞拍拍身側的牀鋪,眨巴漂亮的桃花眼,“唱歌給我聽,要唱《小棉襖》。”

“好吧。”

靈竹音脫下鞋襪,躺到牀上,對方順勢鑽進他懷裡。他輕拍唐靈鉞的背,哼唱着江南的童謠,“乖糯糯,困告告。姆媽叫吾小棉襖……”

他們就像小時候,兩隻受傷的小獸蜷縮在一起取暖,額頭抵着額頭,鼻子抵着鼻子,相依爲命福禍與共。

三天後,靈竹音出發去珞珈山。唐靈鉞特地向學校告假,送他前往。珞珈山島位於南海中央,乘船需十日到達。靈竹音的修爲尚未達到御劍飛行的地步,而唐靈鉞的佩劍“千秋闋”又極有個性,從不載人。因此他們只能搭船。

此時航運尚不發達,交通工具亦十分簡陋。出海的大多爲生活所迫的漁人,海上危險萬重,遇到海嘯不說,生病了也沒醫療條件救治,可謂九死一生。唐靈鉞每每記起,都不敢細思。他天地不怕,唯有此事膽戰心驚,坐立難安。他想問,又不敢問,糾結了半晌,才猶猶豫豫地開口,“以前,你怎麼去的南海?”

“準備好乾糧,跟着漁船去唄,頂多付點車馬費咯。”靈竹音說得輕巧,唐靈鉞卻聽出一身冷汗。

“多少人死在海上回不來,你怎麼就傻乎乎地去了?即使踏過八十一難到了珞珈山,求藥的人那麼多,禿驢憑什麼把藥給你?就算你有命去,有機會得到仙藥,如果沒命回呢?”

靈竹音面朝大海,坦坦蕩蕩地說:“沒有仙藥你就死了。正好我也不用回來了。”

唐靈鉞張了張嘴,如鯁在喉發不出聲音。此時心頭百感交集,千情萬涌,亦如面前澎拜的海潮。他不由自主握上靈竹音的手,緊緊地攥住,就像小孩抓住最後一顆糖,絕對捨不得放進嘴裡吃,要好好藏起來。

過了半晌,他又忍不住刻薄起來,“你是不是傻?我死在江南尚有陰差引渡,你死在海上除非有僧侶道士超度,否則就是孤魂野鬼,只能抓溺死的替身投胎。這樣即使你我死了,死後也不能在黃泉相見!”

他想說的是,靈竹音爲他去珞珈山求藥實在愚蠢至極,又想告訴對方不必在意自己死活。靈竹音向來與他心意相通,這次卻不知怎麼的,似乎沒聽懂他的言下之意,只看着他,一臉的理所當然,“沒錯啊。如果你比我死的早,我死後絕不要見你。”

唐靈鉞愣怔半晌,隨即手足無措起來。他聽出了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分量,就好像是一個快渴死的人突然喝到了甘甜的水,頓時喜悅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時刻害怕這生命之源猝然消失。

眼裡的猩紅一閃即逝,他不由得握緊對方的手,賭咒似地說:“靈竹音,如果你放棄我,我就放棄你要的慈悲!你一定要從珞珈山回來。知道沒?”

“知道了知道了。”靈竹音隨口答應着。

十日後,船行至島嶼渡口。唐靈鉞想送靈竹音上山,順便會一會將與對方朝夕相處八年的同窗們,哪知到了山腳下,一步也登不上山階,一堵無形的屏障攔住了他。靈竹音已經走出好幾步了,見身後沒動靜,便轉頭去看。

唐靈鉞臉比烏雲還黑,眉頭擰着,身後所背的“千秋闋”劍吟聲聲,蓄勢待發。

靈竹音朝他揮了揮手,笑得沒心沒肺,“小唐,再見。記得好好吃飯。乖一點啊!”說完後便“蹭蹭蹭”地往山上爬,等到了山頂,看見了一座白玉牌坊,上書“珞珈”。

一個小沙彌在門口掃地。

靈竹音雙手合十,朝他行了一禮,問道:“師兄,山門設了結界嗎,跟我同道的人上不來。”

小沙彌指了指白玉牌坊上的左右刻字——佛門聖地,妖孽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