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映澄收回視線，轉頭問向凌風，“凌隊長，案件有關的資料可以借我嗎？”
“抱歉啊。刑偵所裡明文規定，外包出去的案子不能再過問。全部的資料已經移交給唐門事務所了。如果你和唐先生相識，可以向他借閱。”
唐靈鉞人高腿長，很快就走出了辦公大廳，韓映澄連忙追了出去。
“唐先生，留步！”
他確定對方聽見了喊聲，因爲唐靈鉞很明顯地停下了腳步，不過只有片刻，轉眼便加快，馬不停蹄的，似乎身後有債主追趕着。韓映澄心下覺得奇怪，更是卯足勁跟了上去，聲音也拔高几分。
“唐先生——”
“唐靈鉞先生——”
兩人明明相距不遠，可無論韓映澄如何提氣加速，他們之間永遠差那麼幾步。此時，他無比懊悔自己平常不多運動，在關鍵時刻拖後腿，又怕唐靈鉞神威發作突然消失，不由自主地急喊出聲：“唐鉞！”
前方的身影頓住了。
韓映澄也終於可以停下腳步喘口氣，“唐、唐先生…”
唐靈鉞猛地轉身，薄脣抿得死緊，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裡頭似乎有一簇火光跳躍。
感覺到自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憤怒包圍，韓映澄不由得擡起頭看向對方，唐靈鉞似乎比那天遇見發狂的妖蛇王都生氣。難道是怪自己先前拒絕了他的工作實習？也對，像他這麼優秀的人，放哪都是打破頭要爭搶的人才，卻被自己棄了，自然會氣憤。
他緩過了氣，直起身子，靜靜地等待對方發怒。然而等了許久，也沒有預想中的怒火。唐靈鉞看了他半晌，語氣毫無起伏地問：“什麼事。”
這卻是他不曾想到的，還以爲對方會生氣，韓映澄頓了下，說：“有關鶴城中學案件的資料，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不能。”
唐靈鉞拒絕得斬釘截鐵。
“……”
韓映澄還在腹中斟酌措辭，就聽對方冷下聲音，“你最好不要插手，否則後果自負。”
他走近幾步，在一米遠的地方停下，看了韓映澄半晌，微微緩和了冰冷的神色，“這不是你惹得起的，不要摻合進來。”
一瞬間韓映澄便明白了短短几個字裡透露出來的信息量，“你已經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她們爲什麼要自殺？如果只是普通的刑事案件，爲什麼要讓天師參與？”
“無可奉告。”
唐靈鉞轉過身繼續向前，走到停車的地方，拉開車門扭頭叮嚀，“回去後安心上班，別惦記案子，也別想着潛入停屍房，更別再挑戰我的底線！這是忠告，也是警告。”
他說完後坐上一輛名貴的鐵灰色跑車，發動引擎，絕塵而去。
不愧是豪車，連尾氣都幾不可聞。韓映澄望着他離開的方向，出神地想，他憂愁地嘆了一口氣，實在不明白爲什麼對方像小丫頭片子似的還能有兩副面孔。明明在風雲大學的時候對他態度頗爲友好，甚至稱得上熱情，現在卻那麼疏離。也不明白他到底在生氣什麼。難道真是氣自己拒絕了他的實習？可對方留在唐門打理天師堂難道不比在清水衙門做臨時工強嗎？而他最弄不明白的是，像唐靈鉞這種咖位的劍修大腕，竟然會親手處理此事。
這明顯不正常，也愈發激起韓映澄的好奇心。他不顧對方的勸阻，轉身回了刑偵所，直奔凌風辦公室，軟磨硬泡，好說歹說，讓對方睜眼閉眼地拿出了停屍房的鑰匙。
“我也不知道你和那位唐天師想看什麼。身體都碎成一塊塊了，法醫縫了好久才把她們拼起來，勉強像個人樣。隊裡已經安排屍檢過，均排除他殺跡象。”
“有些東西，肉眼看不到的。”
話一出口，凌風瞬間對他肅然起敬了，“韓科長果然是高人啊！你若是看到了，記得給她們做筆錄問清前因後果。”
“……好。”
韓映澄其實沒有陰陽眼，他不能隨心所欲地看到鬼魂，除非對方有意找他。然而對上凌光頭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他想，還是不要戳破警官美好的夢想泡泡了，於是笑笑沒說話。
從凌風辦公室出來，他搭乘電梯去了地下二層的停屍房。三具少女的屍體都冷凍在冰櫃裡，他拉開第一間，女孩緊閉雙眼赤**裸地躺在櫃子裡面。對方的脖子與關節處都佈滿了密密麻麻的針腳。視線從上至下快速掃過，前方無異，他將屍身翻到背面，頓時愣住了。少女後背頸椎骨的地方，紋着一個黑色刺青，看上去像是一種詭異的符文。
他過目不忘，清晰地記得這個刺青與衛雪身上的一致。
韓映澄接着又去翻另外兩具屍身，皆紋着一模一樣的刺青。這應該是玄門的一種咒，他不曾進入修真學院系統地學習，咒的具體用途說不上來。
“咔嚓——”
用手機將刺青拍下，他把冰櫃復位，送回原處。
“發現線索了嗎？”
韓映澄回到大廳時正好碰到凌風從樓上下來。他微微頷首，對方見他要說，忙伸手攔住，“別！所裡有規定，交出去的案子不能再管。你自己知道就好，不用告訴我。對了，晚飯在這吃嗎？今天食堂的菜色挺好的。”
“不麻煩了。我還有事，先告辭。”
“那好吧，不送了。”
韓映澄開車回去要經過十公里的盤山公路。左右雙向車道，雖然不窄，但拐彎的地方很多，操作稍一不慎就會撞破護欄，衝向萬丈懸崖。
他駕駛地萬分謹慎，可行至事故多發路段時，一陣陰冷入骨的寒風，透過半開的窗戶吹了進來。
“救我……”
“我好痛……”
“救救我……”
聲音從後方傳來，韓映澄擡眸看向後視鏡，車後座上坐着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女，赫然是停屍房的那具屍體。她脣齒開合，茫然求助，兩行血淚無知無覺地從眼眶裡流下來。
“救我……菩薩救我……”又一道悽然的呼救聲響起，這次是從前方傳來。一個穿校服的女生趴在車前蓋上，朝他緩緩爬來，長長的黑髮宛若遊動的海藻不斷向前延伸，鋪滿整扇擋風玻璃仍嫌不夠，直到緊緊盤繞左右反光鏡。
“嘀嘀滴——“
“叭——”
韓映澄聽到前方傳來急促、尖銳的汽車鳴笛聲，而前後左右的視線全被女鬼的黑髮遮擋，避無可避。
“我來幫你吧……”第三個少女的鬼魂出現在了副駕駛座上，伸手握住他的方向盤，狠狠往左打，韓映澄沒忘記旁邊是懸崖，連忙一腳踩住剎車，拉起手剎。
嘎吱——碰！
車頭撞上護欄，堪堪停住，韓映澄整個人向前騰起，“咚”的一聲撞上擋風玻璃，隨後身體又被安全帶扯回，按在了座位上。他被玻璃碎片劃破了額頭，鮮血流了一臉，從模糊的視線裡隱隱約約看見一輛爆了胎的貨車歪歪扭扭地衝出拐角，方向不受控制迎面撞來。
千鈞一髮之際，嘎吱——
輪胎極速摩擦馬路發出的刺耳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電光火石間，一輛鐵灰色跑車從後躥出，雷霆上前、斜插而入，“哐啷！”一聲巨響，擋住奪命貨車。
貨車左右晃盪半晌，隨後停了下來。
跑車斜在馬路中央，車頭已經撞爛了，車身中間凹了一大塊進去，駕駛座則安然無恙。
周圍的老司機們紛紛剎車停下，打開雙跳燈，事故見多了，像這樣英雄救美的卻是罕見。他們搖下車窗，一面感嘆跑車的質量，一面伸長脖子想看究竟是何方英雄捨己爲人。等跑車的車門打開後，又是一陣驚歎不已。
這矜貴的氣質、俊美的長相、走路帶風的大長腿……嘖嘖嘖！一看就是從有底蘊的豪門宗族出來的，不像那種普通的紈絝二代，只是臉色太黑了，都成鍋底了！想是心疼那價值不菲的跑車被撞成這幅鬼樣子吧！
唐靈鉞神色陰沉地從跑車上下來，看也不看一眼，徑自來到韓映澄的轎車前面。車門被鎖死了，透過外面玻璃看不到裡面的動靜。他握上把手，連把帶門徒手掰開，整扇往後一扔，車門滾落懸崖。
他彎腰鑽進去，將安全帶扯斷，把韓映澄抱了出來。
“唐先生？你不是比我早走麼，怎麼在我後面……對了，那三個女生的魂魄在我車上，說不定還有救……唔！好疼……”
似乎是玻璃碎片往裡嵌進去了，額頭上傳來一陣鑽心的痛，韓映澄伸手捂住，整張秀氣的臉都皺了起來，像個肉包。
“那是厲鬼，沒得救了！我明明讓你不要管這件事——”
唐靈鉞劍眉倒豎，臉上滿是山雨欲來的怒意，當視線觸及到對方額頭上的傷口時，嘴脣抿成了一條直線，剩下未完的冷酷話語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收緊雙臂，抱着韓映澄往山下走，記得剛纔開車時看見過離這不遠有間私立醫院。
韓映澄用袖子擦掉眼睛周圍的血，大概是失血過多，腦袋暈暈沉沉的，“我們去哪？”
“醫院。”
“你的車還在那……”
“不要了！”
“我的車……”
“我買十輛賠你！”
“那些學生……”
唐靈鉞一聽就氣不打一出來，怒不可遏道：“她們要殺你，你還想着救她們，腦子裡裝的是什麼？”
韓映澄溫吞地說：“和她們無冤無仇的，爲什麼要害我？應該是被人操控了，怪不得她們。”
唐靈鉞聞言冷笑一聲，面露嘲諷：“你還真是慈悲！”
韓映澄伸手拍拍他的胳膊，聲音漸漸弱下去，“不要生氣嘛。如果我們被影響了，纔是讓兇手稱意，不能讓他得逞的。唔……我頭暈，借你胸口靠一會。”
血液揮發得很快，隨風向四周飄散，飛入三界六道。
風中陣陣飄來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令成千上萬的異端躁動不已。它們神色陶醉，用歌頌般的語氣喃喃自語：“啊……開在極樂淨土的雪蓮花，多麼迷人的香味……”
陰司妖域，魔王精怪手舞足蹈，好似癮君子般，亢奮異常，激動地歡呼、尖叫：“佛血，是佛血！”
天上人間，將死之人迴光返照；山丘墳墓，孤魂野鬼紛紛甦醒，向風的源頭聚攏。
“佛血……我要佛血……”
黑雲濃霧滾滾而來，遮住還未落下的夕陽，掩蓋仍舊明亮的天空。宛若魔軍壓城，詭譎的邪氛，瞬間瀰漫四野。
從地上、山間、溪流紛紛爬出、跳下、游來衆多妖精鬼怪，成羣結隊、成千上百地擋在唐靈鉞面前。
一具白骨骷髏走向前幾步，擡起頭用空洞的鼻孔嗅了嗅，幾不見肉的臉上一副沉醉的模樣，“這位……同胞，你手上抱着的那個人，能不能讓我看一眼？”
唐靈鉞面無表情，“滾。”
白骨骷髏搓搓手，諂媚地笑，“好東西要共享嘛。你就讓我舔一口，就一口！我有很多寶貝，全部給你！”
“我說滾開，聽不懂麼？”
低沉不屑的聲音隨即響起，自問自答道：“是了”。
唐靈鉞輕蔑地勾起嘴角，神色桀驁，“都是一羣畜生，哪裡聽得懂人話。”
“找死！”
攔路妖鬼怒意滔天，羣起而攻之。
“一葦渡江。”
昔日達摩祖師乘坐一杆小小的蘆葦到達大乘彼岸。熟料這普渡之法竟成了劍宗最狠絕的殺招——一劍即出，不留餘地。
四字劍訣脫口，劍光如銀，直聳雲霄，翻天覆地，耀眼奪目。擋在身前的異端障礙淒厲哀嚎，在瞬間四分五裂，化爲齏粉，魂飛天外。
這一出聲勢浩大的鬧劇，茶未及喉，便已落幕，而戲中人還在安穩地沉睡。
天空烏雲四散，光明重現，西邊雲霞似火，豔麗妖嬈。夕陽的餘暉傾灑而下，金芒籠罩懷中人，照他秀美出塵，聖潔得不可方物。
唐靈鉞眉間的森然狠戾一一褪去，猩紅的眼眸恢復如初。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臉頰輕輕地蹭了蹭對方柔軟的發。
韓映澄眼皮動了動沒睜開，似醒非醒的，嘴裡說着囈語，“小唐……不要打架。打輸住院、打贏坐牢……”
“嗯，沒打架。”唐靈鉞眼神柔和地迴應，“我在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