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

韓映澄呆了半晌,隨後湊過去拿手指頭戳戳他的臉頰,用說小秘密的音量悄悄道:“你告訴我,我不跟別人說。”

唐鋮翻過身來看着他,“就算是,又怎樣?”

“你不想和他團聚嗎?他應該不討厭你吧。”

“你又不是他,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會看相啊。”

唐靈鉞生了一張風流面,卻挺着一根傲骨,劍眉薄脣的俊美貌,最是愛憎分明,好惡極端。

韓映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如果他討厭你,早就殺了吧。”

“……”

“我們小唐這麼可愛,他沒有理由不喜歡你啊。”

唐鋮將後腦勺對準他,老氣橫秋地,“我不要別人喜歡。”

望着他頭頂上小小的發旋,韓映澄心裡頗不是滋味。身邊的問題兒童實在太多,衛雪是還沒長大就夭折了,而唐鋮是還沒年少過就老了。他伸手摸了摸對方的小腦袋,笑眯眯地說:“可我喜歡你呀。”

唐鋮轉身將自己的臉埋入他懷裡,甕聲甕氣地:“我也只要你就夠了。”

韓映澄輕拍着他的後背哄他入睡,過了很久才忍不住嘆一聲,“你怎麼這麼招人疼啊……”

次日,韓映澄照常將小孩兒們帶到單位,藉口領導找他,離開辦公室,之後便直奔鶴城第七人民醫院。

四個相約跳樓自殺的初中女生只有一個活了下來,精神卻失了常,整天瘋瘋癲癲的,嘴裡不知所云。

他來到住院部時,精神二區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護士的尖叫、女人的嘻笑、小孩的哭泣、醫生的咆哮種種交雜在一起,上演一出鬧戲。

“到底是誰把她放進手術室?”

“快把她手上的剪刀搶下來!”

“男護士呢?都死哪裡去了?!”

圍觀的人將樓道堵得水泄不通,韓映澄站在後頭,踮起腳尖,隱隱約約看到一個臉上都是淤青的少女“咔嚓咔嚓”地用手術剪刀將自己一串烏黑的馬尾辮剪了,神色似喜似悲,哭哭笑笑,嘴裡哼唱着古老的梵文。

旁邊的人竊竊私語,“又開始了。她每天到底在唱什麼?”

韓映澄靜下心去聽,發現對方吟唱的竟然是寺廟中一首描述八難度母的歌謠。

【聖潔美妙翠綠身,神態慈祥目深沉,秀髮半束半散垂,香菊插繽珠寶飾。五彩綾羅爲衣裙,彷彿彩虹罩翠峰,左腿盤坐右半伸,胸闊細腰微左**傾。左手胸前持藍菊,右手搭膝賜福印,通體透明散清香,光芒四射遍環宇】

“護士——護士——保安呢?都死哪裡去了?”

“來了來了!”

住院部的精神區大多是人高馬大的男護士,三下五除二地將對方打包,五花大綁地送進病房裡。

圍觀羣衆散開,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匆匆跑到韓映澄面前,擦擦額頭的汗:“韓科長嗎?我是住院部的負責人。我剛接到領導通知,你們特案科要調查鶴城中學的案子是嗎。你也看到了,病人現在的情況是絕對配合不了你們調查的。”

韓映澄問:“她從幾樓跳下來?”

“四樓。她運氣好,被一棵槐樹岔出來的樹枝攔了一下,只受了點輕傷。應該是三個室友的死刺激到她,造成現在這樣。她那三個同學摔得挺慘的,現場不怎麼好看。”

從對方臉上的表情能看出案發現場應該是很“殘酷”,韓映澄點點頭,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胳膊安慰,“我明白了。謝謝你,醫生。”

“不好意思,這個實在幫不上你們。其他需要我們配合的,您儘管說。”

“好。你忙。”

女學生的情緒很不穩定,醫院進行了管控,禁止他人探視。韓映澄向醫生要了一份病例便離開了,回到單位的時候正好下班,順便將唐鋮等人都接走。

“表哥,那個女學生怎麼樣了?”

韓映澄從後視鏡裡瞟了一眼唐鋮,見對方沒多大反應,便回答小紅:“沒有生命危險,但是精神失常了。我今天去的時候碰上她犯病,搶醫生的剪刀剪自己頭髮,嘴裡一直唱着僧侶歌頌度母的歌。”

“又剪頭髮又唱佛歌,她想做尼姑?”

“不知道。”

小紅“哦”了一聲,又問:“度母是什麼來頭,我都沒有聽說過。”

“傳聞觀世音眼察六道,發現衆生溺於生死苦海不得解脫,不由悲從中來,落下眼淚。淚水化爲蓮花,花開後誕下一子,即爲八難度母。度母合掌發誓:願入凡塵,救衆生脫於七情六慾,往生極樂。熟料三界六道苦海無邊,八難度母鞭長莫及,便又降下二十一朵蓮花,化生出二十一尊度母,入世度人。”

“哦。白蓮花啊。”小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其餘人都覺得這說法好像哪裡怪怪的。

“表哥,天上有名的神佛那麼多,爲什麼這些女孩子只向度母求救?”

“在傳統的典籍記載中,度母一直以女性形象出現,所以她被凡人當作護持婦女幼兒的慈母菩薩。”

“你覺得這些女孩跳樓自殺和度母有關?”

“我不知道。”

“那你還繼續調查嗎?”

“我和刑偵所的凌風約好了。這個案子先前由他們接手,我明天下午去他們隊裡調另外三個身亡學生的資料。”

小紅好奇寶寶似地接連發問,唐鋮好像沒聽到似得,面無表情,安靜地坐在寶寶椅上,望着車窗外的風景一言不發。直到入睡就寢,他也沒問韓映澄這一整天去了哪裡。

雖然對自己的出爾反爾有些愧疚,但韓映澄也只是摸了摸他的頭髮沒解釋,心裡隱隱有一種感覺,對方能理解他。

次日天還沒亮,老宅的門鈴就響了起來。

“誰啊?!“胖子頂着亂蓬蓬的鳥窩頭,赤着腳神情暴躁地去開門。

門外,唐棠依舊掛着那副只露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冒昧打擾,我找唐鋮。“

****

身旁有動靜。

韓映澄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轉頭看去,唐鋮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下牀,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步履輕輕地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客廳裡,胖子雙手抱臂,眼神戒備地看着唐棠,“找他什麼事?不會是後悔了要把他接走吧。這崽子我師弟已經養熟了,他可捨不得放手,你要是這麼做,小心他原地超度你。“

唐棠笑道:“劍宗要舉行畢業典禮,唐鋮得出席。你放心,一結束就完璧歸趙。”

“怎麼沒聽他提起過?”

“可能在你師弟身邊樂不思蜀,忘記了吧。”

“這事太大了,我做不了主。”胖子把門關上,打了個呵欠,“我得先和我們領導彙報。”

“……“

門一關上,唐棠的臉就沉了下來,陰雲密佈。

胖子一回頭就看見唐鋮無聲無息地從樓梯上下來。

“師弟起了沒?”

“沒。他昨晚睡得不好,你不要吵他。我跟唐棠回去。”

“你和他說過沒?”

唐鋮不說話,胖子瞭然地挑了挑眉,“他這人脾氣雖好,但最討厭先斬後奏。我勸你回頭跟他報備。“

“不用了。“身後傳來韓映澄的聲音,帶着剛起牀時的沙啞,他咳嗽幾聲清清嗓子,”什麼時候回來?“

唐鋮沒轉過頭,聲音悶悶地說:”兩週。“

“這麼久啊。”韓映澄揉揉眼睛,從樓上下來,走進廚房拿了一份巧克力冰淇淋月餅出來,塞到他手裡,“昨天買的,冷凍一整夜剛好,你帶着路上吃。”

胖子呵欠連天地打開大門,唐棠微笑着問:”好了麼?“

韓映澄喊了一句,”我還沒給他準備衣服。“

”不用麻煩了,唐門都有。“

“那好吧。”

他把唐鋮送到小區門口。路邊停着一輛高端商務車,車窗降了下來,露出駕駛座上的唐心,對他點了點打招呼。

“在學校乖一點,和同學老師好好相處。記得按時吃飯,那才長得高……”韓映澄老媽子似地囑咐,絮絮叨叨地連胖子都聽不下去了,催道:“趕緊的,人家趕飛機呢!”

“那你去吧。”

他依依不捨地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看着唐鋮往前走。

快上車的時候,唐鋮突然轉過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隨後朝他伸出雙臂。

韓映澄愣了下,立刻反應過來,走上前蹲下抱住他,“等畢業典禮結束,我就去唐門接你,好不好?”

“好。”

韓映澄摸摸他的頭髮,“去吧。”商務車啓動的時候,又不放心地叮囑一句,“唐宗主,你要照顧好我家小唐啊。”

“……”

唐棠聽了心裡頗不是滋味,扭頭問唐心:“我看着像虐待兒童的壞人嗎?”

“還蠻像斯文敗類的。“

”閉嘴!“

車屁股都沒影了,韓映澄還杵在原地。

胖子推了他一把,“你望夫石啊?別看了,人都走了。”

他嘆道:“兒行千里母擔憂啊。”

“唐鋮遲早要成家立業搬出去的,別告訴我,你還想着給他帶兒子。”

韓映澄奇怪地看着胖子,“爲什麼不行?那時候我已經退休了啊。”

聞言,胖子的眼神更加奇怪與震驚,“你不回珞珈山受戒剃度?還有三年你就而立了吧。”

“……對哦。”他失落地垂下眸子,轉身往回走。

胖子跟上去,“你不想做和尚也成。可即使你把他養大,他也不跟你姓。真那麼喜歡小孩,倒不如自己生一個。”

“我要侍奉佛祖一生保持身心純潔的。”

“隨便你。”胖子聳聳肩,“我只是覺得提議不錯。你什麼時候去拿資料?”

各個職能部門派遣三兩幹部進駐綜管所受理案件,之後得回各自的大本營辦理。韓映澄要調取資料必須去刑偵所。

“吃完早飯就去了,他們那離得遠,開車要好久。”

“最近交警查的嚴,車我停小芳超市門口了。”

“好。”

他去取車的時候,碰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神棍繞着公務車打轉,手裡拿着一張黃色紙頭,字跡龍飛鳳舞的好像鬼畫符,神神叨叨的不知說些什麼。

‘’有事嗎?”

神棍轉過身看他,眼珠子上下轉了一圈,咧開一口鑲金的牙。

“小兄弟,你身上有魔氣啊。我看你印堂發黑,近期會遇到血光之災。正好我這裡有道符,乃雲山琴宗特製的降魔咒,只要九塊九,你現在不方便收,我可以給你郵寄,江浙滬包郵哦親。”

韓映澄從錢包裡抽出一張百元紙幣給他,“不用找了。”

“哎,好!大方的人必有福氣。這個給你。”

韓映澄接過黃符,隨手塞到口袋裡, “大叔,雲山琴宗從來不賣符。他們只用樂器驅魔。”

他拉開車門坐上去,“你不要再騙人了,死了要下地獄拔舌頭的。去吃碗麪找個活計幹吧。”

神棍笑眯眯地對他揮揮手,目送他遠去。

***

鶴城刑偵所辦公大廳。

韓映澄彎腰對窗口接待員說:“你好,我是綜管所特案科的韓映澄。我找你們凌隊長。”

“您稍等哦。我去樓上彙報。”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高將近一米九的光頭大漢風風火火地從電梯裡出來,直奔窗口,一看見韓映澄就說:“韓科長你怎麼過來了?陳部長沒同你說麼,這個案子已經外包出去了。”

由於某些不能曝光的原因,刑偵所會將一些疑難的案件外包給民間的私人偵探所。涉及到靈異案子的,則分配到信任的天師事務所。天師事務所擁有自主權,不屬於政府管轄範圍內,爲了防止某些不可控的風險變量發生,上級文件曾隱晦地規定有關部門必須減少外包給天師所的案子——這也是特案科成立的最主要原因。

而凡間與政府機構合作的金牌天師事務所大多由修真界的世家宗門運營。

韓映澄疑惑地問:“這個案子我們已經受理了,爲什麼還會外包出去?怎麼不提前告訴我。”

凌風摸摸光頭,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我也是早上才接到的通知。我以爲你已經知道了。”

“方便透露是哪個事務所承接的案子嗎?”

“唐門天師事務所。”

“負責案子的人來了麼?”

“比你早到半小時吧,他在停屍房裡待了會,現在和我們領導說話呢。欸!說曹操曹操就到。喏,從樓上下來了,穿灰西裝那個。”

韓映澄循着他的視線看去,瞬間愣住了。

上次在風雲大學,對方還穿着一身仙風道骨的劍宗修服,今天卻換上了一套裁剪合宜的時尚西裝,身直若鬆,英氣逼人,配上一張俊美的高級模特臉,矜貴得不行。

“怎麼會是他……”韓映澄喃喃出聲,凌風看過來,“你們認識?”

“這不重要。”他頓了下,委婉地說:“關鍵是你們認不認識?”韓映澄懷疑對方並不清楚唐靈鉞的身份。

凌風聳肩,“今天初次見面。據說是唐門這一代最傑出的天師,名字也沒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