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紫芝和武寧澤並肩坐在石階上交談時,李琦就在不遠處的幾株梅樹下悠閒地踱着步子,任風中飄零如雪的花瓣落在衣襟上,目光投向天際最遼遠的地方,卻不知正在思索些什麼。他沒有催促他們,許久後再度走到二人面前時,胖宦官陳維已經奉命從太醫署請來一位醫師爲武寧澤診病。武寧澤感激不已,向盛王鄭重拜謝後才隨着陳維和那位醫師離開。
紫芝心中仍爲武寧澤擔憂,出宮時一路默然不語,只是低頭悶悶地走着,整個人都顯得格外憂鬱。李琦知她心中所想,微笑着輕輕牽住她的小手,邊走邊和她商量道:“紫芝,我剛纔仔細想了想,去年咱們府裡的內侍有好幾個都因爲年老或是疾病被送回家中休養,今年正應該再添幾個,那武寧澤既是你的舊友,不如就把他調到咱們家裡來做事吧。他既然在宮中做過官,想必也是個有才幹的,到時候我給他安排一個輕鬆些的差事,薪俸也不會比宮裡少,你看怎麼樣?”
“真的?”紫芝驚喜不已,擡頭看向他時一雙大眼睛亮閃閃的,“那太好啦!我剛纔就想和你說這事來着,可又怕給你添麻煩……”
“這有什麼麻煩的?叫人去內侍省知會一聲,調個內侍過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李琦低頭一笑,伸手揪了揪她粉嫩可愛的小臉兒,“知道你這人好面子,有什麼話也未必肯主動向我開口,所以我就先替你說出來了,怎麼樣,你家郎君夠善解人意吧?”
“嗯!”紫芝用力點了點頭,一臉歡喜地挽住他的手臂,反反覆覆地只是誇他,“郎君,你真好,你真好……”
他笑着攬過她的肩,任冬日裡明亮的陽光灑在彼此身上,看到她開心的模樣,自己心裡也覺得暖融融的。
傍晚時分,盛王府內早已擺下幾桌豐盛的家宴,大總管馬紹嵇帶着手下的僕從婢女四處張羅着,在亭臺樓閣間掛起各式上元花燈,舉目望去盡是一派昇平景象。因諸位妾媵都在,紫芝本不想赴宴,無奈被李琦硬給拽了過來,一想到衆女看向她時那又嫉又羨又幽怨的眼神,心裡便是一陣發毛。
此時女眷們俱已到齊,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說笑,想必是因爲都不得寵,平素根本沒有什麼爭風吃醋的機會,所以彼此間竟也顯得十分親熱。她們入府的時日雖已不短,與盛王碰面的機會卻屈指可數,此時見他進門,忙各自噤了聲,紛紛起身見禮。
衆女子皆是盛裝而來,一個個濃妝豔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只盼着盛王能多看一眼,有幾個聰明伶俐的,還趁着擡頭時遞上一個柔媚的眼波。李琦卻恍若未見,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免禮”,然後示意衆人入席。
紫芝與夫君一併在上首坐了,只覺得衆女看向她的目光中,竟似要飛出刀子一般。這些女子雖有心邀寵,然而平日裡鮮有與盛王相處的機會,此時在他面前不免有些拘謹,再不敢像先前那樣隨意說笑。須臾,酒菜皆已上齊,席間卻仍是一片緘默,唯有杯箸碰撞之聲不絕於耳。
許倩坐在席間四下裡看了看,見衆人都不說話,便想趁此機會在盛王面前出出風頭,於是站起來提議道:“今天是上元節,大家總該熱熱鬧鬧的纔好,不如咱們行個酒令吧,殿下,您看如何?”
衆女頗有興致,紛紛開口表示贊同。李琦也頷首笑道:“好,那大家先選出兩個人做觥錄事和玉燭錄事。碧落,你去取一套酒令籌來。”
侍女碧落正在一旁伺候,聽到吩咐忙答應着去了。依照習俗,在宴席上行酒令前,都要先推選一名“觥錄事”作爲行令的權威主持,由他決定抽籌次序,再指定“玉燭錄事”一名擔任行令的執事人。因酒令的遊戲是由許倩發起的,衆人便一致推舉她做了觥錄事。李琦見馬紹嵇站在旁邊看得出神,便又邀請他一起來玩,命他做了玉燭錄事。
碧落取來的是一套“論語玉燭”酒令籌,酒籌筒由龜座支撐,通體鎏金,並刻有蓮花形紋飾,造型別致而華麗。酒籌筒內盛放有數十根銀製鎏金酒令籌,正面刻有令辭,上段選錄《論語》文句,下段則是行令的內容。許倩擲骰子擲出點“五”,按照座次一數,應由吳清越來抽取酒令籌。馬紹嵇忙捧了酒籌筒過去,吳清越從中抽出一支令籤,只見上面寫着:“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任勸十分。”
許倩湊過去看了看酒令籌,笑道:“吳妹妹,卻不知你這杯酒要敬給誰呢?”
吳清越含笑斟滿一杯酒,道:“殿下是這裡的主人,這第一杯酒自然要先敬殿下。”一邊說着,一邊捧起酒杯走上前來,盈盈下拜道:“請殿下滿飲此杯,妾吳氏恭祝殿下喜樂安康,福澤綿長。”
李琦對她一笑,舉杯欲飲。紫芝知他一向不善飲酒,忙攔下酒杯道:“吳娘子,殿下這杯酒就由我來代飲吧。”
李琦詫異地看向她,問:“你會喝酒嗎?”
“沒喝過纔想要嘗一嘗嘛。”紫芝笑着搶過杯子,只輕輕抿了一口,臉頰上立時泛起一陣嫣紅,嗆得連連咳嗽,“哎呀,這什麼味道啊,又辣又苦的……”
席間便有女子掩口偷笑。李琦卻只覺得她可愛極了,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順勢又把酒杯搶了回來,仰首一飲而盡,然後笑道:“你就算了吧,我少飲幾杯不礙事的。”
見他二人這般親密,許倩心裡早已有些不是滋味,再擲骰子時便暗中做了手腳,故意擲到紫芝處讓她抽籤,心中暗道:“哼,你不是不會喝酒麼?等一會兒把你灌醉了,好讓你在大家面前出出醜。”不料,紫芝抽到的酒令籌卻是:“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觥錄事五分。”許倩無奈,只得笑着自飲了半杯。
酒令行了幾巡,宴席開始變得熱鬧起來,衆女都不再拘束,一個個推杯換盞,談笑甚歡。每當輪到紫芝飲酒時,李琦就攔下酒杯替她喝了,衆姬妾見了更是又嫉又羨,許倩忍不住半含酸地笑道:“殿下當真是憐香惜玉之人,對裴娘子這般關愛。只可惜我等庸脂俗粉,又如何能入得了殿下的眼呢?”
話中的幽怨之意任誰都能聽得出來。李琦卻並未與她計較,待再抽出一簽時,一看上面的令辭不禁展顏一笑,朗聲念道:“駟不及舌。多語處十分。”然後把目光投向許倩,笑着打趣道:“許娘子快滿飲一杯,今天席上說話最多的可不就是你麼?”
許倩酒量本就一般,適才又已飲了不少,此時面泛桃花,哪裡還能喝得下這滿滿一大杯?她連連擺手,微帶醉意地笑道:“不行了,不行了,請殿下饒了妾這一回吧,再喝就真的醉了。”
李琦哪裡肯依,笑吟吟道:“那怎麼行?你是觥錄事,哪有自己壞自己規矩的道理?”
“就是就是。”衆女也紛紛附和,有幾個平素與許倩交好的,還笑嘻嘻地拿起酒杯去灌她,“許姐姐平日裡最豪爽了,怎麼今天竟這般小家子氣?快喝快喝,喝完之後還要再罰你唱個小曲兒呢。”
許倩只得把酒飲下,經不住衆人起鬨,又吩咐席間助興的樂伎演奏新曲《一斛珠》,自己從歌伎處借來一副紅牙板,曼聲唱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紫芝聽她唱得頗有韻味,不禁問道:“許娘子,這是什麼曲子?”
許倩笑容甜軟,答道:“是樂府新譜的《一斛珠》。這曲辭乃是宮中的江才人所作,如今傳唱於宮禁內外,很是受歡迎呢,裴娘子沒聽過麼?”
“哦,原來這就是那曲《一斛珠》,當真是好聽。”想起武寧澤對她所說的江採蘋之事,紫芝方纔瞭然,語氣中微帶嘆息之意,“江才人才貌雙全,雖說性子孤傲了些……唉,如今幽居於冷宮之中,倒真是可惜了。”
“說到底,也是江才人糊塗。”許倩眼波一轉,雙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紫芝,語氣中暗藏機鋒,“江才人家中世代以行醫爲生,父親不過是個小小的醫官。這樣出身低微的女子,能得陛下一時之恩寵已是萬幸,還真以爲自己能風光一世麼?呵呵,說到底還是太真娘子福澤深厚,弘農楊氏的千金,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高高在上的鳳凰,不像那些出身低微卻一心想攀高枝的人,就算撲棱着翅膀飛上了枝頭,也永遠只能是麻雀……”
許倩藉着酒勁兒,言語比平日更加肆無忌憚,衆姬妾已有人在低着頭竊竊地笑。紫芝如何聽不出來,許倩明裡是在說江採蘋,實際上卻是在暗中諷刺她以宮婢之身上位,一時頗爲尷尬,低頭咬着嘴脣,一張小臉兒紅一陣白一陣的。
“啪——”李琦劍眉微蹙,不待許倩說完,便將手中玉箸往案上重重一擱,席間霎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