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所發生的事情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因爲所以直接目睹事件發生經過的人都在事後選擇了沉默。
那個手機根本沒有信號的大山裡,當夜所發生的事情不可能及時傳遞出去;而所有的自帶網絡的系統,也因爲同樣的原因而將新聞滯留。這次滯留,是永遠的滯留。因爲就在發生該事件兩個小時後,從四架小型的直升飛機中降落了一共十六個人,這十六個人當夜將所有遇難者屍體全部就地焚燬。會場中的各種血跡、爆炸的痕跡以驚人的速度被消滅的乾乾淨淨。那些還活着的人們被要求留在了小鎮中最大的空地上,靜坐到天明。
所有通訊設備都被要求交出來,有人想藏起來的,很利落就被搜了出來。那些人沒有動粗,但是第一個手機被搜出來後,沒有人敢再藏其要求交出的東西。
於是,手機、筆記本、紙質書本,凡是可能記錄當天發生事件的東西都堆放在了一起,兩桶汽油一把火,燒得片甲不留。
四個小時後,所有人被要求按照他們拿出來的一張名單排起了長隊,每個人按照排隊順序紛紛進入一個小屋子裡,出來後都是一臉呆滯,表情近乎絕望。
擁有這樣共同的表情的原因只是因爲他們被人威脅。他們本來以爲自己不可能被別人知道的秘密,卻在那間小屋子裡被那十六個人中的一個人,用很平板的語氣慢慢的複述出來。每個人都有不能說的秘密,而大部分秘密,一旦說出,就會引起自己人生的崩潰那種。沒有人敢輕易嘗試那樣的結果,走到現在這樣的地位和名譽,並不容易。
而對於那些的確沒有什麼秘密可供威脅的人,就只剩下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沒人是直接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他們的親人、朋友、愛人,都是可以拿來直接威脅的籌碼。
被威脅的人,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已經被牢牢掌握在別人的手裡,而那個別人,還是能夠隨時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境地的存在。除了絕望,木然,他們沒有其他的感覺。
這就是那些人選擇保持沉默的原因。既然有人能夠在四個小時內查出在場將近一百個活人的秘密,就會有能力在他們想要說出所目睹事件的時候,徹底毀了他們的人生。賭不起。爲了這樣一個已經讓他們感受到地獄恐怖的事件而付出那樣大的代價,稍微還有點理智的人就不會做出讓人生被毀的選擇。
相比於那些被威脅的傢伙而言,另外的一些人就顯得幸運多了。
這些人包括陳良、白俊秀、李優一。
他們是當時作爲受害一方目睹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卻沒有被那十六個人進行威脅的三個人。
陳良不被威脅,是因爲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他腦袋已經“秀逗”了——當時,第一聲爆炸聲響起的瞬間,高速飛行的木屑穿越重重阻礙,擊中了陳良的腦門兒,那一下子就把陳良給整暈了。等陳良醒過來的時候,事情已經結束。其他人被要求噤口的噤口,消音的消音。沒有任何人把這件事再對他說起過。而站在陳良所躺的牀邊的那個人明確的告訴他,當時只是一個來自黑道的粉絲,給所有人開的一個惡作劇式的玩笑。而當陳良可以站起來去問其他人關於那件事的經過時,其他人和那個最先把事情“真相”告訴他的人一樣,內容完全一致。
——有一個來自黑道的粉絲,因爲崇拜他們中的某人,而挾持了幾個音響師和保安,在會場佈置了一個小型的類似於道具的假炸彈。在這件惡作劇的事件中,那幾個被弄暈的傢伙和陳良一樣,並“不清楚”當時發生了什麼。對於被挾持的經過,也記得不是很清晰。在那之後所發生的事,則是黑道分子在惡作劇完成之後站了出來,把一束鮮花獻給了自己的偶像……
如此皆大歡喜的結局給了陳良一個閉嘴的最後理由。作爲一個天才級別的導演,在邏輯思維和判斷推理方面,真的不是簡單的一個理由就能對付過去的。但是,同樣是因爲夠聰明,陳良表現得很相信的樣子在第一時間接受了這個理由。而在回到城市之後,也沒有將這件事情主動告訴他的叔叔——警察局局長陳達通。有自己判斷力的陳良相信,有能力將爆炸事件在他昏迷的一天時間內變成一個娛樂圈中常見的瘋狂粉絲追星事件的人,在這座城市、這個國家裡並不是多數。而這樣的人,自然也會有同樣的能力知道自己來自警察世家,這座城市警力系統最高直接領導人是自己的親叔叔的事情。但是,他們卻絲毫不在意這一點,而是堂而皇之的把謊話告訴陳良,那言下之意,除了在對陳良說“你永遠不會有機會把這件事,以及你對這件事的疑問說出去”以外,不會再有第二個解釋。
而剩下兩個人,白俊秀和李優一,得到的待遇和陳良截然不同。並且這兩個人之間的待遇,也是不盡相同的。
對於李優一,那十六個人中的領頭人很明確的告訴他,說出去任何一個字就是一個死。而白俊秀,則是以唯一一種極爲溫和的態度對白俊秀說,只要他願意,怎樣都行。
怎樣都行?
在看完了十六人組毀屍滅跡的所有經過,看過了他們用直升機運來的各種建築工具,領來了四個專家,指揮着那些活着的人在小鎮上呆了整整十一天,每天夜以繼日的修葺被爆炸燬壞的建築物之後,還能“怎麼都行”的人,只有白俊秀。而李優一呢,則是每天跟在白俊秀後面,看着那些已經讓他無話可說的畫面。
那四個專家簡直就是銷燬所有武器製造出來的痕跡的最佳人選,他們知道哪裡可能會被警方檢測出來,知道哪些地方是死角,知道別人不知道的細微的痕跡。沒有人感挑戰他們的權威,也沒有人敢在那樣的四雙眼睛下作僞。不可能沒有熱血沸騰的正義份子想把那天發生的事情用某種方式記錄下來,但是卻被發現第二天離奇消失。
至於那些已經死前去的人們,則被扭曲成一次不幸的交通事故。在那起死亡人數達到二十一名的事故中,所有人包括司機在內全體遇難,車輛墜下山崖,發生劇烈爆炸,不巧第二天山林大雨,所有痕跡被洗去一空。經過檢測,屍體已經失去打撈的價值,其打撈難度也超過政府、保險公司、死者家屬所能承受的最大程度。
當小鎮被修葺整理得已經看不出發生過流血事件的時候,十六人組發給了活着的那些媒體每人一頁紙。紙上有這次新聞事件的成稿。稿件內容當然不可能是真實發生的事件,抹去那些恐怖的痕跡,剩下的東西看起來就彷彿那天晚上全世界歌舞昇平,一派祥和。
那些粉絲和媒體一起被十六人組叫來的馬匹運出了山。離開那裡的三天之後,網絡、電視、報刊、雜誌上出現了那頁紙上所寫着的內容。附着的圖片和攝影內容是真實和虛構剪接而成的片段。那一週,整個國家看到這則消息而不知道事情真相的民衆都被騙了。他們也註定再也不會知道兩三週前,發生在日後聞名於世,讓各國遊客紛紛踏足的名爲“穿越小鎮”的鎮子上的事件。
終於回到了繁華的都市裡。
萬家燈火時,璀璨奪目的星光被那些城市的燈火所掩蓋住,就像最本質的東西被外來的人爲的事物給遮住了最美好的光華。對於那些剛剛經歷過生死的人們來說,在這樣一個充滿了人味的地方,一個具有太多人類氣息的夜晚,慶幸自己還能活着回來該是最自然的事情。但是,同樣是經歷了生死的李優一和白俊秀,卻因爲那場生死而爆發了激烈的爭吵。而爭吵的結果,是李優一提着行李,決意離開白俊秀的小公寓。
就像個因爲負氣而離家出走的初中生一樣。又不是還在叛逆的年齡……
最初時候的憤怒,因爲已經走了幾個小時之後而漸漸平息。或者說的更加準確一點,應該是被壓下去,壓在心中最下面的地方。就像兩週前發生那樣的事件以後,他跟在白俊秀的身邊,所看到的那些事時那樣做的一樣。
壓抑……
那樣深沉的壓抑卻還是無法把白俊秀剛纔和他的對話從腦海中刪去。
“……你根本就不明白活下去的含義!”
“是你不明白!是你們!就是你們這樣的人,隨意的用着自己手中的力量去踐踏普通人活下去的權利!”
“真的嗎?那你能誠實的回答我,那一晚上,如果我讓你吻下去了,那些人就不會死,是嗎?”
“……”
“看吧,你也回答不了不是嗎?讓不讓你親我,他們都會死。那個人是個瘋子,他已經埋好了炸彈,爲的是製造殺戮。這麼明顯的計劃在事後你能看不出來嗎?是你拒絕去看、去想。還有,那些被踩踏所傷害殺死的人,是誰傷害殺死他們的?是他們自己!是他們自己心底想要活命的慾望!爲了自己活下去,他們在那個時候唯一做到的,是剝奪身邊其他人活下去的權利。不是我。不是我們這類人!”
“可是即使這樣,也不是沒有可能說,那個人不會因爲你做到了他的要求而不去引爆那剩下的一枚炸彈,至少第二次踩踏事故造成的原因,絕大一部分是因爲你。”
“李優一,我該說你天真好還是說你自詡正義太久好呢。”白俊秀臉上所有的憤怒都在那一瞬間消失不見,他竟然露出了一個苦笑的表情。
“這不是天真,”李優一還記得自己當初是這樣回答的,說的自己都沒有自信的無力感充斥着自己的口腔,“也不是自詡正義,是人命啊。尊嚴真的比人命重要嗎?”
白俊秀自嘲般笑起來,“對於某些人來說,如果在形勢上生命已經無法保存,那麼,尊嚴佔第一位。李優一,你這麼想,除了迂腐以外,我找不到更合適的詞語。畢竟你不像我們這類人,”他在說“這類人”時語音一下子加重了幾分,“我們經歷過太多的……生離死別。當看着最重要的人離開我們的時候,對可能殺死你的人的仁慈之心就必須不復存在。這就是我們的生存之道。
“我不希望你理解甚至接受,我想要告訴你的是,如果你還是像今天這樣抱着一顆想要所有人都不出事,沒有任何犧牲就達到目的的天真的心,那麼,你自殺得了。這個世界不適合你。想痛快的死就趁現在吧。”
當他聽到白俊秀說出這樣的話時,他無話可說了。
在他前一世的生活中,不會見到這些事情。所以他誤以爲生活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普通和不普通之分。普通的就成了老百姓,不普通的就是那些所謂的社會上流階層。然後,這一世,不到半年的時光,他見識到了人世間的另外一個層面。在那個層面裡隨時可以遇見的是殺戮、血腥、冷血的暴力、冰冷的交易。還有的,就是白俊秀所說的生存之道。
徹底顛覆了他認知的生存之道,不再是所謂的正義的社會裡那些爲了名利而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白色世界,而是一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黑道人間。
在這裡,要活着,只有斬草除根的狠決,絕對不能有的是所謂道德良心的婦人之仁。要知道,如果在對方想要你命的時候你還心存僥倖,認爲對方或許會因爲你曾經對他的恩惠而饒你一命的話,死亡的時候你纔會瞭解,那種被良心仁慈背叛的感覺是多麼殘忍。
“……是這個意思吧?”李優一喃喃自語。他在問自己,問留在小公寓裡的白俊秀,他所說的生存之道,是不是就是自己現在所理解的這個模樣?
如果真的是這個模樣,這個世界未免也太冷酷了點吧。爲了活下去,難道說要把所有可能將自己置於死地的人都先殺死嗎?那麼,那樣的活法,難道不會太孤獨也太絕情了嗎?
如果真是這樣,爲什麼你會選擇在那個引爆了兩次炸彈的傢伙和別人對抗的時候,破壞擴音器,把那傢伙和別人發生槍戰的所有聲音都隔絕於會場,會捏着嗓子假裝陌生人,讓所有相互踩踏想要衝出會場的人們立刻冷靜下來。難道說你的目的不是讓他們把傷亡減小到最低嗎?
如果僅就按照你的說法,那所謂的生存之道,不該是在那個時候不要去管那些人的生死,而是先一步確定自己的活命機會吧。
白俊秀,你並沒有做到你被教導成爲的那樣的人。我也不認爲你會成爲那種,某人所希望你成爲那種只爲自己活着而完全不顧別人生死的人。
“如果我真的要死掉來絕了以後被他人殺死的命運,那麼白俊秀,有些事我們還是當面說清楚好。”李優一輕聲說着,拎着行李,轉身往來時的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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