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必然是這樣,受盡風欺雪擾的屋樑終於迎來了屬於它的一團小小的燕巢,享受屬於它的喧囂;和煦的暖陽和微風帶動了柳條的嫩綠,浮動春的生機。
春天必然是這樣,滿塘的枯黃的桔梗抵死的守着沒有波動的死水,和底下的老根;細雨如絲霧瀰漫在空氣中,田埂有着泥土的氣息。
春天必然是這樣,沉寂多時的山坡迎來她的色彩,碧草嫩芽和火紅,陶醉遊人的心目;紅杏流水,桃花漫霞,梨樹飛雪,蜂蝶追逐喧嚷,醞釀生活的甘甜和芬芳……
可是這些喧鬧又能怎麼呢,有人欣喜就有人漠然。夏末收回投向山下的眼,理理自己的竹編的帽子快速的重複着自己的動作。
時間很快,眨眼就是隔年的春天。
這幾個月夏末一如既往的乖巧懂事,會主動擇菜洗碗,打柴洗衣服。夏奶奶下田種地,她在田埂看隔壁阿婆孫子那借來的書;夏奶奶上街賣菜,她跟着走一個小時的公路,幫忙找錢。下雨送傘,太熱送水,農忙熱菜送飯。她的乖巧懂事迎來一大堆爺爺奶奶的稱讚,她只是笑笑。
她一直按着自己的想法過着自己的日子,這樣就很好。
南方小城鎮有很多打零工的機會,採茶無疑是春天最好的活計,只是一般都是老人。而村子裡也只剩老人和小孩,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往外發展,正月十五一過就都離開了。
平縣s鎮野茶雖然沒有那麼有名,但是每年還是吸引了許多茶葉商人前來。租個小棚子,支起幾個大鍋,等着來賣鮮摘當天茶葉的婦女小孩。
小孩玩心大,往往一天下來纔有一塊錢,對於小孩來說是滿足的。老人手快的一天能有七八塊的收入,這對於已經播種育秧苗後農閒的婦女來說是份不錯的零工。
只有清明前的十來天有這樣的價錢,越往後就越不值錢。而且採茶必須用竹編的簍子,如果用塑料袋子茶葉會捂熱變黃,影響價格。
許次紓在《茶疏》中這樣寫到:清明穀雨,摘茶之候也。清明太早,立夏太遲,穀雨前後,其時適中。
所以這個時候一家老小都會在山上採茶葉,要是尋人只要在山腳,或是田埂上吼一句,四面八方都會迴應,然後消息會通過一個一個的人傳過來。
一個有些邋遢的小男孩拉拉夏末的衣服:“你怎麼都不用上學啊?王老師問我好幾次了。我告訴她你姐姐和媽媽走了,你爸爸不要你了,你家窮沒錢上學。”
夏末笑笑:“謝謝。”然後繼續自己手中的動作。
小男孩又拉拉她的衣服:“你以後都不上學了嗎?再晚點我就要上小學了,我媽媽說一定要上學,這樣纔能有出息,可是我不想去。好羨慕你啊。”
看着一臉苦惱的小男孩,夏末笑笑:“我也要上小學,和你一起上。我正努力賺錢呢。”
小男孩聽了咧開大嘴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我把我採的茶也都給你。”說着將塑料袋子爲數不多的茶葉倒進竹簍中:“你要努力賺錢,這樣以後我們就能一起上學了,你作業就可以給我抄了。”
小男孩興奮的繼續說着:“對了,再晚幾天就是‘分糕’的時候了,我帶你一起去。我知道哪裡最多,那邊都是街上的人,肯定都分錢。”
‘分糕’是s鎮特有的風俗,到了清明節的前後幾天家家都會去給祖先掃墓。這個時候臨近村子的小孩會一窩蜂的往墓地上去,排隊等主人分糕點或者錢。以前基本都是白色的糕點或者糖果,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分錢,五毛一塊,最多甚至幾十都有,確是少數。
這是s鎮小孩最喜歡的節日,因爲不只有額外的大筆零用錢,清明節當天晚上還有酒席可以吃,並且很少有大人會將這錢拿走,這些完完全全屬於小孩。
夏末笑着摸摸他的頭,雖然比她大半歲,可是這個男孩還是比她矮。看着男孩彆扭的跑開,夏末收起嘴角的微笑。
夏英傑你還是這麼好,可是沒辦法了,有些事情是真的不一樣了。
她還記得前世二十三歲那年有個女人對她說過的話:末末,嬸子也是看着你長大的,知道你很乖。小時候看着你可憐也沒有阻止小杰和你玩,只是沒想到你們會在一起。可是你叔叔店越開越多,公司廠子也辦起來,你們已經不合適了。
正好,你叔叔生意的朋友有個女兒要說給小杰。女孩子很優秀,大學畢業,也和小杰聊的來。兩家大人本來準備年底訂婚的,可是小杰卻說喜歡你,要和你結婚。不是你不好,只是你們真的不合適。
是啊,不合適。只記得那時夏末沒有說話,也沒有落淚。她靜靜聽着,然後喝水。當月裡離開了首都,去了杭城,直到死都沒有再聯繫。現在想想,那麼倔強決絕不聽任何辯解的離開,應該只是依賴,不是愛吧。
夏末搖搖頭,低頭繼續的手上的動作,現在該憂心的是另外一件事。要上小學了,可是她沒有戶口。前世也是沒有戶口讀了兩年書,然後人口普查被罰了大筆錢,被怨恨死。
這次可不能這樣了。
“夏奶奶在不在這邊?你家媳婦在醫院快生了,街上的人帶話過來,難產要開刀,讓你快帶錢過去。”一個新嫁來不久的媳婦在山腳喊着。
夏奶奶一下子從一叢很高的茶葉林沖出來,大聲應道:“黃珍生了,我孫子怎麼樣?”
新媳婦聽不是很清楚,大聲喊着:“快下山,車在門口等着呢。”
夏末看着有些喜色的夏奶奶:“奶奶你快下山回家吧,茶葉放着,我一會和**奶她們去賣,晚上我也會自己熱飯吃的。”
夏奶奶連連應好,放下竹簍匆忙的往山下去,只是都是黃泥土的山路上有些滑,不小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夏末喊了一聲,可是老人沒有聽見,快速的起身,一會就消失了。
夏末嘆氣,果然是這樣。夏奶奶對孫子的渴望是很迫切的,她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可惜卻沒有孫子在自己身邊。夏大伯有個兒子一個女兒,可是全家在s省礦區生活;夏奶奶帶過長孫一年,很是疼愛,當時夏大伯要帶走的時候狠狠的哭了一場。二兒子之前只生了兩個女兒;小兒子才十多歲被老頭子帶在身邊。兩個閨女的是外孫,也沒辦法帶。
所以對於黃珍肚子的這塊肉很是看重,因爲每個人見到都說是兒子,實際情況確實是兒子。可是黃珍嫌棄夏奶奶邋遢不讓她帶,而且她不希望自己的小孩在村子裡長大。這一次夏奶奶註定又要失望了。
夏末只到這一刻纔想起來今天的日子,原來今天是陰曆三月初一,哪個男孩要出生了。是個很會讀書的孩子,很聰明但是太自私了。再過九個月另外一個男孩也會出生,是個是實誠貼心的孩子。
一切都按照前世的軌跡轉動,只有她是軌跡之外。
再見到夏奶奶是三天之後,老人帶着滿臉的幸福回到家,連衣服都沒有換就將攢了幾個月的土雞蛋放進籃子裡。然後看到安靜夏末從樓上下來,開心的說着:“你媽媽給你生了一個小弟弟,過幾天就抱回家來。”隨後精力十足的生活,刷鍋燒水。
夏末沒有說話,默默的接過火鉗,往裡填柴火。老人動作迅速從後院抓過一隻母雞,綁住爪子,刀一抹脖子將血放進碗裡,頭往翅膀裡一塞,然後扔在門邊,等它死透。
夏末很佩服那些能殺家畜的女人,那麼自然平靜。看着漸漸不再跳動的生物,夏末再一次感嘆:人類真是世界上最殘忍的生物,爲了自己的口腹之慾殘忍的殺害比自己弱小的東西,鮮血淋漓。
好像這個世界有了貪慾後,就沒有了所謂的善。每天上演着各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戲碼,無形的刀光劍影讓人防不勝防。如果要說人類最高明之處,應該是善於僞裝吧。
“愛嬌,這麼早就殺雞了啊,日子是越過越好了啊。”門口傳來二叔婆有些精銳的聲音。這兩人從年輕的時候關係就有點微妙,看似很好其實各種看着不爽。
夏奶奶雖然說話大聲,但是性子比較軟,不喜歡頂嘴;二叔婆看着對每個人都笑眯眯的在村裡人緣也好,可是最是嘴碎愛記仇,而且比較勢利眼。
夏爺爺和夏奶奶其實是姑表兄妹,那個年代比較流行換親,也時興親上加親。當時夏家是山裡大地主,只是到了他這一代就沒落,再後來土改所有的田地都收歸國有,搬到這個村子後就成了土農民。好在小時候認得字,給人算算賬,偶爾也去喪葬人家拉拉二胡吹吹嗩吶打打銅鈸什麼的,民間喪葬最要熱鬧,而錢給的也不少。
二叔公是老太奶奶在老太公死後叫的第二任丈夫所生的小孩,兩兄弟感情也不是很好,尤其是在分家後就很少交流了。二叔公是個勞碌的命,天不亮就下地;而夏爺爺是個享受的命,基本沒下地;而兩人的老婆正好相反。
夏奶奶沒有理會她話裡的刺,手沒停頭也沒擡的:“國安老婆前天夜裡在醫院生了一個男孩,沒什麼奶,我回來燉給老母雞送過去。現在好了,老二家也有男孩了。”
二叔婆聽了這話,臉一板,沒說什麼就走了,去上家院子聊天去了。這其實也有故事的,因爲之前夏爸爸一家只有一個男人,二叔婆說過像尼姑庵,沒想到夏奶奶記到現在。
夏末嘆了口氣,看着滿頭大汗手裡動作越發快的夏奶奶,笑笑起身。她聽到外頭傳來叫賣的聲音,纔想起來自己早飯還沒吃,於是往門口跑去。
村子裡的人一般都是在自己家吃早飯的,很少再外面買,一是爲了省錢,二是因爲沒有特定的地方買。這幾年世道越來越好,村子裡的人也越來越有錢,再加上離鎮上較近,就有人放上幾個泡沫箱子,裡面放着乾淨棉被,騎着三輪車挨個村子叫罵。
夏奶奶一擡頭看見末末和一羣小孩扎堆買饅頭,大聲的喊着“末末別亂花錢,一會奶奶給你下面吃。”
夏末沒有理會,因爲她知道一會兒要等很久。“奶奶,肉包子給你。還有五塊錢,我一會拿給你。”
夏奶奶看着手裡的兩個肉包子,再看看夏末手裡的白麪包,突然眼淚要落下來。她一直知道這個孫女很乖巧安靜,沒想到還這麼有孝心。
隔壁的春婆婆正好看到這樣的場景,再看了一眼自顧自啃包子的孫子:“愛嬌,還是你命好,你看末末多乖多省心。這幾天我想讓她去我家吃飯,可是她每天自己踩着凳子煮麪。說句你不愛聽的話,這孫女就是比孫子乖,你都不知道我多羨慕你。”
夏奶奶聽了這話摸摸她的腦袋,準備將肉包子給她,末末搖搖頭,和夏英傑跑遠了。
春婆婆笑笑:“小孩給你,你就吃,他們吃好東西多的時間長着呢。”說着咬了一口自己手裡的肉包:“聽說黃珍生了,這月子是準備回家裡坐?”
夏奶奶嚥下口裡的包子:“還在醫院呢,真是怕人,好多血的。現在也不知道,等出院再說,這次可是花了大錢。”
春婆婆看着她一臉心疼,搖搖頭:“大人小孩平安就好,錢花了還能再賺,人沒了就是沒了。聽說是個孫子,這回你可如願了。”
夏奶奶聲音平淡的說着:“也不是第一個孫子了,沒那麼稀罕了。倒是打電話給老頭子,他比較開心,說明天到家。”
可是眼角的紋路和上揚的嘴角都顯現出她的好心情,明顯的言不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