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向家老宅的牆門推倒的那天晚上,錢梅子剛躺下,忽然聽到向小杉在院子裡大聲喊,快來幫我一把,她急忙和向覺民衝過去,一看,老太太倒在地上,大家手忙腳亂地把老太太送到醫院,一路上,向小杉一直說,醫生說的,她不能倒下,一倒下了,怕就難再起來。

向緒芬被送到醫院,醫生查了,說,就這樣了,要維持呢,要花很多錢,不維持呢,也就幾天時間了,向小桐說,當然要維持,醫生說,交錢。

交了錢,仍然沒有能夠維持多長時間,老太太一直沒有再開口,也不能吃東西,靠流汁維持生命,大家估計老太太也到時候了。

過了一天,向緒芬卻突然清醒了,神清氣爽,喝了兩大碗粥,向守在身邊的向小桐說,小桐,我要去了,你去把大家叫回來,我有話說。

向小桐嚇了一跳,自從老太太倒下,就沒有聽到過老人口齒清醒地說話,向小桐愣了一愣。

老人又說,小桐,我要去了。

向小桐回過神來,說,姑奶奶,您身體好了。

向緒芬擺擺手,說,我這是迴光返照,我看見你們的姑父在向我招手,歷來的書上都這麼寫,看見死了的親人向自己招手,這是要上路了。

向小桐無法相信將要死去的老人如此清醒,按老太太的吩咐,把大家都叫到牀前,只有吳同志沒來,正在縣城出差,起先向小桐怕叫起來麻煩,就沒有叫人帶信,可是向緒芬沒有看到吳同志,她不同意,一定要等到吳同志,向小桐無法,只好往吳同志的單位打電話,問在縣裡什麼地方,電話號碼是多少,吳同志單位的人還和向小桐開玩笑,說向小桐你查丈夫就是這樣明目張膽地查呀,也不遮人耳目,也不掩掩飾飾,其實你放心,吳同志也不是一個人到縣裡去的,再說了,到縣裡去有什麼意思,陪跳舞的小姐要比城裡差遠了,向小桐說,吳同志不會跳舞,問明瞭縣裡的地址電話,就給吳同志打過去,吳同志接了電話,就趕回來了。

向小桐說,姑奶奶,吳同志回來了。

向緒芬說,人到齊了,向緒芬口齒清晰地說,很快,就幾句話,我不佔你們很多時間,其他我也不交代了,你們商量着,該怎麼就怎麼,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要你們中間的一個人答應下來。

大家互相看看,什麼事?向小桐問。

債,老人說,一筆債。

什麼債?

誰欠你的?向小桐問。

你們誰先答應了我再說,向緒芬說。

誰的?

你們誰答應了,向緒芬說,我告訴他。

沒有人吭聲。

你們誰?向緒芬說,你們中間的誰?

仍然沒有人。

向緒芬目光炯炯,她的清醒和固執使她的孩子們驚訝而恐懼,我不閉眼,向緒芬說,你們中間沒有人答應我,我不閉眼。

誰?

向緒芬的眼睛停留在吳同志的臉上,吳同志覺得自己的臉紅起來,他趕緊避開向緒芬對他的盯注,這時候向緒芬的目光已經轉向錢梅子,錢梅子心裡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她也想躲開一個垂死的老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盯注,但是向緒芬的目光如同釘入鐵板的釘子般的堅硬,一直盯在錢梅子臉上,釘入她的內心和靈魂。

向緒芬始終不肯閉眼,向小桐向錢梅子說,錢梅子,你就答應她。

錢梅子根本不知怎麼回事情,猶豫,錢梅子說,我,我?

向於說,你就答應她吧。

錢梅子說,我是,我不是……

向於說,但是她的眼睛盯着你。

向小桐說,你就答應她吧。

錢梅子終於點點頭,說,好吧,姑奶奶,我答應你。

向緒芬說,我一輩子守在我們的老宅,終於也到了守到頭的時候,想不到在我離開之前,老家的牆門倒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老太太所言是什麼意思。

向緒芬繼續說,你們呢,我也知道,對老宅根本已經不關心了,你們也不知道它有歷史,也不想知道,不想了解,三裡塘鎮的巧娣,有一年進城來,喝我的茶,看了我們的老宅,告訴我,說她家裡有一本古書,是她爺爺留下的,名字就叫《向宅》,是從前的人寫我們向家大院的書,巧娣答應下次進城來給我帶來的,我一直等呀等呀,巧娣卻再也沒有來。

錢梅子說,你是要我去把那本書找回來?

向緒芬兩眼發亮,臉色也泛紅。

錢梅子着急,說,姑奶奶,你等等,這個事情我恐怕,我恐怕……

向緒芬沒有等錢梅子說出下面的話,笑了一下,說,你去找巧娣。

錢梅子說,到哪裡去找巧娣?

向緒芬說,你記着,巧娣會唱民歌,隨後笑了一下,慢慢地說,我去了,慢慢地放心地閉上了眼睛,她去了。

向緒芬的平靜,讓孩子們覺得在她上路的時候哭天喊地是不合適的,他們平平靜靜地送老人上路。

過了好些天,大家回過神來,向小桐說,奇怪了,老太太怎麼叫嫂子做這個事情?

向於說,老太太知道只有嫂子願意做這件事,我們這幾個,手指指自己,再指指向覺民向小桐,再指指吳同志,我們這幾個,誰願意?

錢梅子哭笑不得,說,我願意,我怎麼願意呢,你們都是她的小輩,我又不是,她怎麼找我呢?

向於說,老太太知道你下崗了,反正閒着也是閒着,讓你外出去走走,說不定歪打正着,碰到個好運氣呢。

錢梅子說,她叫我到三裡塘鄉去,又不是叫我到什麼好地方,鄉下能有什麼好運氣給我,再說了,我這個人,天生命運總是不好的,門檻上的雞蛋,總是滑出不滑進的。

向緒芬的後事辦過以後,一切歸於平靜,一天錢梅子向向覺民說,哪天我們一起到鄉下去。

向覺民沒有聽明白,到鄉下去,幹什麼?

錢梅子說,咦,我答應姑奶奶的。

向覺民說,答應姑奶奶,答應姑奶奶什麼?

鄉下有一本書,寫向家老宅的,你難道已經忘記了?姑奶奶不肯閉眼,是他們叫我答應她的,他們都希望我答應她,她那時盯着我看,也許她根本認不得我是誰,錢梅子說,本來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可是既然我答應了她,我不能不去,不去,我的心裡放不下來的,你就和我一起去一趟,我們從三裡塘回來好多年了,也不知道現在三裡塘是個什麼樣子,回去看看,也蠻好的。

向覺民說,你難道真的要去,開什麼玩笑,幹什麼?

誰開玩笑,錢梅子說,既然我答應了她。

向覺民說,人都死了,眼睛也閉上了,她也不知道你去不去,她也不會再問你,你幹什麼。

錢梅子說,既然我答應了她,我要去做。

向覺民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我請不出假來,學校最近又抓勞動紀律。

錢梅子說,星期天去。

向覺民說,難得有個星期天,你讓我歇歇吧,也給我點時間的自由和精神的自由。

錢梅子說,好吧,你不去,我只好一個人去走一趟。

隔日錢梅子便獨自一人去三裡塘鎮,反正錢梅子下崗在家,也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情,一個人晃晃悠悠來到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去三裡塘的車票,上車一看,車上大部分人看起來是三裡塘鎮的人,公路的情況和以前有所不同,路面改善了,行車平穩多了,錢梅子昏昏欲睡,後來就打了瞌睡,她依稀感覺自己老是將腦袋歪到同座的老鄉身上,一下子又歪過來,一會兒又歪過去,有一縷口水悄悄地漏出來,掛在嘴角,一覺醒來時,老鄉說,你睡得真香,錢梅子抹去口水,說,是吧,車已經到三裡塘鎮了。

當年錢梅子插隊的地方,就在三裡塘附近,村裡的人,上街買東西都走到三裡塘鎮來買,那時候,能跑一趟三裡塘鎮,已經算是一年中最愉快的事情了,錢梅子回想起認識向覺民的過程,就是在往三裡塘去的路上,他們搭上一輛拖拉機,路不好,拖拉機開得顛顛簸簸,碰到一個大坑,把錢梅子掀翻在規規矩矩坐在旁邊的向覺民懷裡,錢梅子尖叫,向覺民呢,滿臉通紅,大家鬨堂大笑,事情就開始了。

二十年過去,三裡塘的面貌確實大變了,錢梅子走在三裡塘的街上,心裡有些激動,現在有許多人在功成名就的時候,喜歡回故鄉看看,衣錦榮歸,也許人們以爲那樣的人回到故鄉心情纔會很激動,其實是錯了,像錢梅子這樣,下了崗,很困難,她來到三裡塘,心裡也一樣激動,一樣心潮翻滾。

時間快到午飯時候,錢梅子肚子有些餓了,看看街上的小店,隨便選了一家,走進去,也蠻幹淨,錢梅子要了一碗光面,店老闆說,這位女同志,這麼節省。

錢梅子說,下崗了,吃不起肉了。

店老闆向她看看,搖了搖頭,說,你是城裡來的?

錢梅子說是,問店老闆知道不知道三裡塘鎮上有個會唱民歌的巧娣,店老闆笑了一下,說,你聽我的口音聽不出來呀,我不是本地人,不是三裡塘人,我是外地來的,錢梅子聽了聽,說,你三裡塘話學得不錯,店老闆說,你也懂三裡塘話?錢梅子說,我在三裡塘南邊的農村呆過好幾年,後來回城了,現在已經不會說三裡塘話,但是當年我們在這裡時,說得纔好呢,連三裡塘的人,都說我說得像他們的話,店老闆說,女的學話比男的來事,就像我,我家屬說的三裡塘話,比我好多了,錢梅子吃了面,和店老闆說了說話,臨走時,店老闆說,你可以到鄉政府去問問,他們瞭解情況的,既然是會唱民歌的,可以去問文化站長。

錢梅子謝過店老闆,向三裡塘鄉政府去,鄉政府辦公的地方還是老房子,一個老式的院子,裡邊有一幢老式的樓房,二層,全木結構,早已經破破爛爛,歪歪扭扭,像隨時要倒下來似的,這還是四十多年前沒收了地主的房子拿來作政府用的,一用就用到現在,新的政府大樓正在蓋着,蓋了有一段時間了,蓋着蓋着就要停一下,沒有錢了,等錢來了,再往下蓋,鄉幹部恐怕也沒有什麼翹首盼望等不及的意思,畢竟不是自己家造房子,急迫心情是不一樣的。

在鄉政府門口的大樹下,仍然聚集着一些老人在喝茶,三裡塘一帶的風俗,喝茶不喜歡一個人關在家裡喝,也不大去街上的茶館,卻願意幾個人來到大樹下,坐着喝茶,聊天,許多年來一直這樣,叫做喝野茶,錢梅子許多年以後再又看到當年的情景,忍不住走過去看看,聽聽他們說話,在大樹下喝野茶的老人,他們向錢梅子打招呼,來啦,老人說。

來了。錢梅子向他們笑笑,喝茶呀。

老人說,喝茶。

其實互相不認得,錢梅子到鄉政府,已經都下班了,問了問傳達,傳達說,巧娣到哪裡去找,我們這個鄉里,叫巧娣的多着呢,吳同志說,是一個會唱民歌的,傳達說,我不曉得的,你下午來問吧。

錢梅子從鄉政府傳達室走開,就看到有個年輕人站在一邊,錢梅子以爲他是鄉幹部,過來問了一聲,年輕人向錢梅子看看,說,你認得我?

錢梅子愣了一愣,說,你是?我,我不認得你。

這人說,你不認得我,你怎麼能朝我笑,和我打招呼?

錢梅子更加發愣。

這人卻笑起來,說,沒事,沒事,許多人碰見我,都和你一樣,我說話不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緒說話的,你聽出來了吧。

錢梅子不知怎麼回答,有些緊張地看着他。

年輕人繼續和藹地笑着,說,沒事沒事,我是一個精神病人,你明白了這一點,你就不會害怕了。

錢梅子說,你大概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病人說,我不喜歡開玩笑,我這個人天生缺少幽默感,我是一個精神病人,住在這個小鎮上,小鎮上的任何一處,我都走過,都看過,都摸過,爛熟於胸。

錢梅子說,你怎麼得病的?

病人說,我是遺傳性的精神病,到了一定的時候,沒有什麼原因也會發病,我們這個家族,也有不發病的人,但是我們家族裡誰不發病,就會被當作奇怪的事情。

錢梅子忍不住一笑,嘿嘿。

病人說,我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什麼花癡,或者是因爲受到什麼刺激,我沒有受到過什麼刺激,我的生活很平淡,我出生在三裡塘,從小就在三裡塘鎮長大,我沒有離開過三裡塘。頓一頓,又說,不對,我這話不夠科學,我還是離開過三裡塘的,在我發病的時候,家裡人帶我到精神病院看病,那時候離開過三裡塘。

錢梅子現在笑不出來了,呆呆地看着他,站在鄉政府的大門前,有些尷尬。

病人卻一點也不在意,繼續說,也有的時候,是我送我的家人到醫院去,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們別以爲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錢梅子說,我沒有以爲。

病人向錢梅子認真看了看,說,你剛到?

錢梅子說,上午坐班車到的,在街上吃了中飯,就來找鄉政府的幹部,他們都吃飯去了。

病人說,那你得等到下午兩點,他們兩點上班。

錢梅子說,中午了,你還沒吃飯吧,回去吃飯吧,你家裡人會找你的。

病人說,謝謝你的關心,不要緊,他們知道我有無目的遊走的習慣,不會來找,而且,我不會出事情的,他們知道。

正說着,傳達室的人突然在傳達室裡大聲地罵他,叫他趕快離開鄉政府大門,再不走就要對他採取嚴厲措施,病人卻和顏悅色,笑眯眯的,錢梅子吃驚地看着,覺得這事情真有點不可思議,也不知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個精神病人。

病人走得離鄉政府的大門遠了一點,錢梅子突發奇想問問他知不知道民歌和巧娣,說,三裡塘四周,有許多人會唱民歌,是吧?

病人點了點頭,說,民歌?我也會唱,我唱你聽聽。

他果然拉開嗓門就唱起來:

做天難做四月天,

蠶要溫潤麥要寒,

秧要日頭麻要雨,

採桑娘子要晴幹。

唱了四句,不等錢梅子說話,又唱:

小麥青青大麥黃,

姑娘雙雙去採桑,

桑籃掛在桑枝上,

一把眼淚一把桑。

還有:

新打格只桑籃是篾青,

張小弟揀好格只桑籃送給六姐表表心,

那六姐姑娘拿仔格只新桑籃,

要到娘房裡梳頭打扮換衣襟。

錢梅子非常驚訝,說,你真的會唱,怎麼你唱的都是蠶桑方面的事情?

病人說,我們這裡本來是蠶桑之地呀。

錢梅子一下子感覺到自己願意和這個自稱精神病人的人說說話,可是他卻向錢梅子露出笑意,揮揮手,說,再見了,我要回去吃飯了,反揹着雙手,沉沉穩穩地離去。

錢梅子奇怪地目送着他,看他走了一大段,還回頭來向錢梅子揮手,心裡有些感動似的,明知這是個精神病人,可感情上卻怎麼也不願意相信他是個精神病人,也不知爲什麼,像當他是自己弟弟似的。

錢梅子又來到大樹下,老人向錢梅子看看,有一張空着的凳子,指指,說,坐吧,鄉政府的幹部都吃飯去了,要到兩點鐘上班,你要喝茶,就在這裡喝。

錢梅子坐下來,向老人打聽,剛纔那個年輕人,真是個病人?

老人說,是的,精神分裂症。

錢梅子說,他怎麼說話一點不混亂?

老人說,有時候不混亂,有時候很混亂,混亂的時候就不像樣子了。

雖然是這麼說,但是仍然改變不了他留在錢梅子心裡的好印象,彬彬有禮,談吐很有修養。

老人告訴錢梅子,這個病人很有本事,只要他知道你是幹什麼工作的,他馬上可以和你討論你的專業,可以說天南海北,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錢梅子說,怪不得,他唱了幾首民歌,唱得蠻好的,都是蠶桑方面的,又向老人打聽知不知道三裡塘有個唱民歌的巧娣,老人說知道,前幾年有一長段時間,大家都來找巧娣,蒐集民歌,天天叫巧娣唱民歌,錢梅子說,我說的就是她,她現在在哪裡,老人說,巧娣早幾年就死了。

另一個老人說,你又不知道她要找的是南巧娣還是北巧娣,南巧娣死了,北巧娣可沒有死,也許她找的是北巧娣呢,說着又回頭問錢梅子,是南巧娣還是北巧娣,錢梅子也不知道是南巧娣還是北巧娣,只知道是會唱民歌的,老人說,兩個巧娣都會唱民歌,我們這裡的人會唱民歌的多得很,不過南巧娣的名氣比北巧娣大,正議論着,一個老人手一指,說,王站長來了,錢梅子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鄉幹部走過來,老人說,他就是鄉文化站的王站長,你找他,他知道的。

錢梅子上前喊了一聲王站長,王站長也蠻熱情的,看了看錢梅子,問有什麼事,找什麼人,錢梅子就把事情經過說了說,王站長看起來好像有點想笑的樣子,但是沒有笑出來,多少有些懷疑地問道,你真的就是爲這事情來的?

錢梅子說,我想,我既然答應了老太太,我是要來的,如果我不答應她,我是不會來的,頓一頓說,我也不大相信老太太臨死前的話,人到臨死的時候,說話也不知算不算數,也許根本就是幻覺了。

鄉幹部說,不是幻覺,是有個叫巧娣的,是個民歌手,而且,家裡上輩人確實是留下不少古書的,在巧娣去世時這些書都贈送給鄉文化站了。

錢梅子說,我能不能看看,有沒有一本叫《向宅》的書?

鄉幹部說,書都在鄉圖書俱樂部,你自己到那裡去找吧,你去的時候,就說是我叫你去的,不然,那邊可能不讓你進去亂翻,另外,巧娣贈送的書,都專門闢開一個書櫥另外放的,很好找的。

錢梅子來到鄉圖書俱樂部,果然很快就在巧娣贈送的書中找到了一本發黃的薄薄的線裝書《向宅》,十分高興,也有些意想不到,將書拿給圖書管理員看,管理員是位上了年紀的老頭,看了一眼,眼光似有些不屑,說,我還以爲找什麼了不起的好書呢,這本,早已經重新出版了。

錢梅子更加意外。

管理員從新書的書架上找出一本再版的《向宅》,給錢梅子看,又指指錢梅子手上的那本舊書,說,這書,你要就拿去吧,既然王站長說了,就給你,別的人,從我這裡,是拿不到書的。

錢梅子謝過管理員,從圖書室出來,又到大樹下謝過喝野茶的老人,就往長途車站去,買了回城的車票,離開車時間還早,坐在候車室裡等車,看着大人小孩吵吵鬧鬧,心裡有些茫然,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到這地方來幹什麼的,有什麼意思,正心無所屬,突然就看到那個年輕的精神病人迎面站在她面前,向她微笑,錢梅子心裡涌起一股說不清的感覺,又稍有些害怕,又有些溫情的,說,是你,你怎麼來了?

病人說,我到鄉政府去找你,他們說你已經走了,我估計你就是來車站了,就追過來,一看,果然在,他說着笑起來,笑容像孩子般的天真。

錢梅子害怕的心情慢慢升起來,說,你是專門來找我的?

病人說,你別緊張,我對人沒有傷害性,我來,只是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錢梅子愈發緊張,再也不敢看着病人的眼睛了,病人說,你看着我的眼睛,沒有問題的,我也不知怎麼的,剛纔一見了你,就像前世就認得似的,就想來告訴你我的一個大秘密。

病人的話語常常讓人產生錯覺,和他說話時,你一不小心就會以爲你是在和一個正常人說話,說完了話,纔會想起這是個病人,錢梅子不由自主地被病人牽着走,說,什麼?你有什麼秘密?

病人神情坦然,但是壓低了聲音,說,我計劃今天晚上放火燒鄉政府的老樓。

錢梅子嚇了一大跳,張着嘴,不知說什麼,她從來沒有和精神病人接觸過,印象中的精神病人不是傻笑,就是罵人打人胡亂說話之類,眼前的這個人,她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判斷他的話,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只想着班車早點來,早點上車走。

病人和言細語地說,沒有別的事了,就這個事情,我是特意來告訴你的,我走了,往候車室外走。

錢梅子忍不住說,哎。

病人回頭看看錢梅子,說,我沒事,我不會有事的,今天晚上的這個行動,我已經準備了幾年了,我會當心自己的。

錢梅子說,你真的要燒鄉政府的老樓?

病人說,我從來不騙人的,說着再又往外走。

病人走後,錢梅子坐在候車室裡,心神越來越不寧,越想越擔心,站起來就往鄉政府去,走到鄉政府門口,就聽到一陣哈哈哈哈,看見那個精神病人正站在她面前大笑。

錢梅子愣了,說,你到底是騙人的,返身就走。

病人在背後說,我是騙人的,可是從來沒有人相信過我,只有你。

錢梅子再來到車站時,班車已經開走,一問,這開走的竟是今天的末班車,錢梅子懊喪不已,慢慢地再往鎮上來,今天走不了,要在小鎮上住一夜,就近看到一家旅館,叫三裡塘旅社,是一幢木結構的老式房子,兩層,已經很陳舊,搖搖欲墜,看到這旅館的房子,錢梅子就想到鄉政府的老樓,又再想自己被精神病人騙了的懊惱事,簡直哭笑不得,向旅館走進去,有個年輕的女服務員,向錢梅子看看,好像覺得她不像是來住宿的,懷懷疑疑地問,你住宿?

錢梅子說,是的。

就你一個人?

一個人,錢梅子下意識地回頭看看,好像要看看那個精神病人是不是一直跟着她。

服務員點點頭,問,有兩人間和三人間,你要哪個?

錢梅子說,隨便,最便宜的就行。

服務員說,那還有統鋪呢,要不要,十塊錢一晚上。

錢梅子問,那麼三人間呢,多少錢一個人?

十五塊。

錢梅子說,那就三人間。

服務員再問,不包房?

錢梅子說,不包房,我一個就睡一張牀,包房幹什麼?

服務員說,好的,登記。

錢梅子登記了,將表交給服務員,服務員說,拿你的身份證看看。

錢梅子沒有帶身份證,哪裡想到會在三裡塘住一夜呢,一想起來心裡又懊喪不迭,說,是不是沒有身份證不能住?

服務員笑了笑,說,住吧。

錢梅子說,沒有身份證也給住,看我不像壞人是吧?

服務員說,壞人臉上又看不出來的,上回就來過一個,和你差不多年紀,四十來歲,也是女的,看起來就像好人,一見了就像親人似的和你親熱,誰知是個人販子,到半夜裡派出所來抓了,才知道,把我嚇一大跳,現在想想還後怕呢,倒沒有把我拐去賣了。

錢梅子說,那我沒有身份證你怎麼給我住,不怕我把你拐去賣了?

服務員說,不能因爲怕壞人就連生意也不做吧,再說了,像我這樣,也等於是賣了自己了,獨自一人遠離家鄉,再賣也怕賣不到哪裡去。

錢梅子說,你是外地人?

服務員說,是外地的,大家叫做外來妹的。說着自己先笑起來,又說現在三裡塘外來的人多着呢,星星集團有百分之八十外來工。

錢梅子說,星星集團我聽說過的,是個搞絲綢服裝的大企業吧?

服務員說,是的。

錢梅子說,看你的樣子也是心靈手巧的樣子,你怎麼不到星星集團去做服裝呢?

服務員說,我去做過的,太辛苦了,要求太嚴格,我受不了,做壞了衣服,要自己賠的。

旅館裡很冷清,沒有什麼客人,錢梅子問服務員什麼原因,服務員說現在呢,沒錢的人都不出門了,有錢的人呢,出了門也不願意住我們這樣的小旅館,說着拿出鑰匙交給錢梅子,錢梅子一看,是205房間。

錢梅子接了鑰匙,沿着木樓梯上樓,鞋踩着木板,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開門進了205房間,屋裡有些沉悶,錢梅子開了窗,看到窗後一片桑樹林,騰昇出清新的桑葉味。

服務員提着熱水瓶進來,說,我們這裡條件差,沒有帶衛生間的房間,要洗洗弄弄,到走廊頂頭的公共衛生間吧。

錢梅子說,好的。

服務員說;你是來辦事情的吧,你怎麼不到新街去住有衛生間的旅館,那邊的旅館條件好,晚上可以洗熱水澡。

錢梅子說,我沒有錢。

服務員說,你也不像很窮的樣子,頓一頓,自己笑起來,說,不過,也不像很有錢的樣子。

錢梅子說,是嗎。

服務員說,來我們這裡住的人,多半是這樣,再又停頓一下,語氣肯定地說,你是討債的。

錢梅子說,也有女人討債?

服務員笑起來,說,女人怎麼沒有討債,女人討債多着呢。

錢梅子說,是不是住在你們這裡的討債人很多?

服務員說,多,有的人一住幾個月,討不到就不回家,所以我知道你們。

錢梅子說,我和他們一樣?

服務員說,差不多吧,要不,像你這樣的人,到三裡塘來幹什麼呢,做生意吧,也不會住到我們這小旅館來,住我們這種蹩腳地方,帶了錢,也不安全。

錢梅子說,除了做生意,就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

服務員奇怪地看着錢梅子,想了半天,反問說,除了做生意,還有什麼事情好做的?頓一頓又說,新街那邊的旅館條件好,像我這樣的服務員,天天洗頭,衛生間發的洗髮液,客人也不用。

錢梅子說,根據科學的說法,洗頭也要有節制,洗得太多反而會對頭髮有傷害。

服務員說,那是說說的吧,有的洗總比沒的洗好,不過,我在這裡也有的洗。

服務員走後,錢梅子呆呆地坐了一會,想到今天回不去,家裡會着急的,看看時間,向覺民可能還沒有下班,便下樓到旅館服務檯,這裡有旅館裡唯一的一臺電話,給向覺民的學校打電話,向覺民的同事去叫了向覺民來,果然還沒有下班,錢梅子只說沒有趕上末班車,也沒有說被精神病騙的事情,說晚上要在三裡塘住一晚上,明天一早趕回去,向覺民說,你看看,叫你別去,你一定要去,錢梅子說,現在說這話也遲了,向覺民嘆息了一聲,說,是遲了,今天的晚飯得我自己動手了。

錢梅子掛斷電話,又回到房間,房間有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錢梅子開了電視,接受信號也不強,看不太清楚,胡亂看了看,就關了,走到窗口向外看看,遠處有一隻狗在叫,錢梅子突然想自己的家。

下晚的時候,錢梅子出房間,想到街上小店隨便吃點晚飯,混過一晚,經過服務檯時,服務員說,你不到星星絲綢市場看看,在這裡買絲綢比城裡便宜得多。

錢梅子看看手錶,說,已經快五點了,市場不關門?

服務員說,到晚裡十點才關門,生意好着呢,每天有許多城裡人趕來買絲綢的,告訴錢梅子出了門怎麼走就到絲綢市場,錢梅子想這倒是絲綢市場的義務宣傳員呢。

錢梅子走出來,兩隻腳就不由自主地往那個方向走,到了那裡一看,果然如服務員所說,十分熱鬧,雖然已是黃昏,市場仍然人山人海,錢梅子只是大概地看了一眼,就已經心意紛亂,心裡算了算帶出來的錢,還夠不夠買一兩段絲綢料子的,又想是買花的好呢,還是買素色的好,正想着,就見擁擠的人羣分出一道空來,看到一羣人前呼後擁地過來,中間被擁護着的一位,中年,一派大款氣派,其他的人呢,臉都側着,向着他,笑着,笑意燦爛,錢梅子想這肯定是什麼大老闆,到底有派頭,像個樣子,正與己無關地想着,突然那個中心人物的眼睛就落到她身上,盯了她一會,明顯地愣了一愣,又上前一步,靠錢梅子更近些,說,你是誰?

這樣的問法實在有些不禮貌的意思,錢梅子心裡有些不高興,但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笑了笑,表示你認錯人了。

哪裡料到大款已經激動起來,一把就抓住了錢梅子的手,錢梅子掙扎出來,只好說,你認錯人了。

大款說,我沒有認錯人,你是錢梅子,我呢,你一定記得我,我是金阿龍。

錢梅子也已經從金阿龍的一系列動作和表情中捕捉到從前的金阿龍的意思,笑起來,說,金阿龍,是你,你現在是大款了。

金阿龍說,你呢?

錢梅子說,我下崗了。

金阿龍說,你怎麼跑到三裡塘來了?

錢梅子說,這麼多人等着你,你也沒時間聽我說。

金阿龍說,好,好,等會慢慢說,向跟着他的人揮揮手,說,走吧,走吧,絲綢市場有什麼好看的,手向周圍的人一指,一劃,說,你們要買,一會到星星集團去韓總會給你們,韓總也在人羣中,笑着說,小意思,小意思,一羣人也跟着笑着,繼續往前,金阿龍見錢梅子不動,去拉錢梅子,錢梅子說,叫我也一起走?

金阿龍露出一個驚奇的表情,說,當然你一起走。

錢梅子說,到哪裡去?

金阿龍說,你跟我走就是。

走出市場,有幾輛車子停在市場邊,一羣人分別上了車,金阿龍呢,拉着錢梅子上了他的小車,說,到星星集團去。

車開起來,金阿龍開始問錢梅子,錢梅子就把事情來來回回說了,先說自己下了崗,又找了招待所的工作,又下了崗,再從向緒芬摔倒到向緒芬臨死的事情說起,說到被精神病人騙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金阿龍卻不笑,錢梅子又說到誤了末班車,住到小旅館,這是出來找個小店吃晚飯的,服務員介紹到絲綢市場看看,等等,金阿龍聽了,半天沒吭聲,錢梅子說,怎麼,以爲我騙你?

金阿龍仍然不做聲,又過了好半天,突然說,錢梅子,你大概不知道,當初那一次,在拖拉機上,你歪倒在向覺民的懷裡,我真恨不得你歪倒在我的懷裡。

錢梅子說,我怎麼不知道你的心思。

金阿龍說,我不敢告訴你。

錢梅子笑了一下,哪有的事,錢梅子說,不要拿我尋開心了,老也老了,還說從前做什麼。

金阿龍說,你一點不見老。

錢梅子問金阿龍的情況,金阿龍也一一告訴了錢梅子,金阿龍在城裡開着大公司,到三裡塘來,是星星集團請來的,星星集團通過金阿龍正在談一個很大的外商投資項目,錢梅子聽了金阿龍的話,嘆了口氣,說,人和人的差別,越來越大了。

說話間,車到了星星集團,韓總的車先到,已經下了車在廠門口迎候了,金阿龍讓錢梅子跟他一起下來,錢梅子說,到星星集團參觀嗎?

金阿龍說,有什麼好參觀的,織絲綢有什麼好看的,做衣服有什麼好看的,叫他們送禮,請吃飯,星星集團的餐廳,我們市裡的賓館也趕不上他的水平,手向身後一指,又說,我帶來的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赤卵弟兄,平時做事很赤膽忠心的,帶他們來玩玩,錢梅子不解,說,玩怎麼玩到鄉下來呢,金阿龍說,你別以爲三裡塘還是從前的鄉下呀,三裡塘這個星星集團裡,什麼都有,娛樂中心,五毒俱全的,錢梅子“撲哧”笑了一下,說,你說得出,五毒俱全,金阿龍也笑了。

由韓總引着,來到成品倉庫,各種各樣的高檔絲綢產品擺滿了,金阿龍手一劃,說,大家隨便挑,喜歡什麼拿什麼。

韓總也跟着說,對,隨便挑,喜歡什麼拿什麼。

但是錢梅子看出來也沒有幾個人對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絲綢成衣有興趣的,他們只是胡亂地挑了幾件,多半是挑的女式的,每人適可而止地拿了一兩件,阿龍讓錢梅子挑,錢梅子有些尷尬,說,我沒帶多少錢,金阿龍說,不要錢,白送的,韓總也說,不要錢,星星集團送你們的,錢梅子就去挑了一件男式的,顏色比較嫩,怕金阿龍誤會以爲她自己穿,解釋說,給兒子的,金阿龍說,你自己再拿幾件,給向覺民也拿幾件,錢梅子不好意思再拿,金阿龍就對韓說,韓總,你叫個人幫她拿幾件,弄個袋子裝起來,韓總說,好的。

拿過衣服,時間也不早了,一行人在韓總領導下,來到餐廳,果然如金阿龍所說,氣派豪華,高檔裝飾,叫錢梅子眼花繚亂,錢梅子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最高級的餐廳,她是連一般的餐廳也很少進去的,落座的時候,金阿龍當然是在主桌的主賓位置上,金阿龍坐下後,就順勢把錢梅子拉到他身邊的位置上,大家就笑,金阿龍說,笑什麼,這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單戀對象,今天能夠在三裡塘重逢,是緣分,要好好慶祝的,想當年,相思好苦呀,大家又笑,朝錢梅子看,錢梅子說,聽他瞎說,我們是一起在農村呆過,算是戰友,金阿龍說,戰友多呢,怎麼就你我能在今天相遇在三裡塘,不是緣分是什麼,大家起鬨,嚷嚷,緣分,緣分。

一直是星星集團的韓總對金阿龍很恭敬的,好像言聽計從的樣子,金阿龍說什麼他應什麼,錢梅子以爲這個韓總很老實的,哪裡想得到,到了喝酒的時候,韓總弄了手下一大幫的人來輪番向金阿龍和金阿龍帶來的人進攻,金阿龍喝了不少,眼看着呢,舌頭也大起來,動作也不規範起來,韓總仍然不放過他,金阿龍不喝酒的時候表現得很威嚴的樣子,說話大家也只能順着他,現在一喝了酒,就有些無形的樣子了,大家也不怕他了,也隨便亂開他的玩笑,當然可能當着錢梅子的面,也沒有開過分的玩笑,這麼將酒敬來敬去,你欠我一杯,我欠你兩杯的,算到最後,韓總宣佈金阿龍已經欠下十八杯酒了,並且宣佈如果今天金阿龍不把這十八杯酒喝了,就是看不起星星集團,就是看不起他韓總,話說得重了,氣氛也有些緊張起來,韓總卻笑了,向錢梅子看了看,說,當然,如果有女士肯代金阿龍喝,可以一杯抵三杯,那麼十八杯酒呢,只要喝六杯就行,這話分明是說給錢梅子聽的,因爲今天桌上,金阿龍這邊,除了錢梅子,沒有別的女人,韓總的意思,只要錢女士喝六杯酒,事情就過關了,而錢梅子呢,從來就不喝酒,倒也不是有意地拒絕喝酒,根本她就沒有喝酒的機會,只是逢年過節,家裡人湊在一起,吃團圓飯時,弄點黃酒,或者親戚朋友有什麼家宴,也去過,啤酒爲多,錢梅子喝過,不好喝,苦苦的,怪怪的,以後就再也不喝,平時就再不會有喝酒的機會,即使偶爾有什麼機會碰上了,因爲平時從來不喝,到酒席上就會對酒產生排斥心理,只要別人不強勸,錢梅子基本不喝,像錢梅子這樣,年紀也過了四十歲,在酒席上基本上已經引不起異性挑鬥喝酒的情緒,所以多半也不會有人強勸了,所以呢,現在錢梅子到底是能喝酒還是不能喝酒,酒量到底是很大還是很少,到底是可以喝一點應酬還是根本滴酒不能沾的,連錢梅子自己也沒有數,事情逼到眼前,看金阿龍迷迷糊糊地看着她笑,心想無論如何得代金阿龍喝下這些酒了,也不說話,便舉了一杯一飲而盡,酒是高度的白酒,很辣,一下子從嗓子眼燙到心裡胃裡,韓總帶頭叫了一聲好,還有五杯等着呢,金阿龍呢,也不阻擋錢梅子,好像自己已經醉得不行了,根本管不來別人了,哪怕是錢梅子,哪怕是自己當年暗戀的對象,錢梅子原以爲自己喝了一杯,就會有人出來阻止的,至少金阿龍會不讓她喝,卻沒有,有些尷尬,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喝,心想反正六杯跑不了,乾脆動作快些,痛苦的時間也短暫些,就手腳麻利地把五杯酒並在一起,不等旁人說話,一口吞了,也沒有怎麼樣,一時全場都愣了一愣,過一會才爆發出一陣大笑,連醉醺醺的金阿龍也突然清醒了似的,錢梅子也不知道他們笑的什麼,只是覺得心裡熱乎乎的,產生了想再喝酒的強烈的慾望,便站起來,舉個杯子向韓總說,韓總,我敬你一杯,謝謝你的絲綢衣服,韓總說,喲,喲,不好了,不好了,冒出來個女殺手,錢梅子也不管他說什麼,一仰脖子,喝了,韓總從喝酒開始,一直在作賴,現在卻不好意思和錢梅子作賴,便也喝了,錢梅子高興,又舉了杯子向金阿龍說,金阿龍,你剛纔說我們二十年前的戰友能相遇在三裡塘是緣分,衝着這緣分,我敬你一杯,大家鼓掌,金阿龍說,你怎麼來敬我,你怎麼來敬我,錢梅子說,我怎麼不能敬你,你不喝,看不起我?金阿龍跳進來,立即把酒喝了,錢梅子這麼你一杯我一杯地向人家敬酒,一直敬了很長時間,只見她兩頰通紅,神采飛揚,一點醉意也沒有,韓總向金阿龍豎了豎拇指,說,想不到金老闆到處都有秘密武器,金阿龍說,哪裡哪裡,這完全是歪打正着。

酒席終於散了,韓總問玩什麼,金阿龍向他的手下看看,說,你們自己挑吧,玩保齡球呢,還是室內高爾夫,也有室內游泳,桌球,又指其中兩個,你們兩個呢,是要洗桑那浴的,去吧,大家分別散去,金阿龍對錢梅子說,我們到哪裡坐坐?

錢梅子說,隨便。

金阿龍說,到舞廳坐坐吧,喝點茶,或者咖啡。

錢梅子說,好吧,心裡仍然覺得有些遺憾,覺得酒還沒有夠似的,心想,怪不得許多人喜歡喝酒,酒真是有意思,正想着,腳步跟着金阿龍走,聽得金阿龍問,會跳舞嗎?

錢梅子說,不會。

金阿龍說,怎麼可能,從前你文藝很好的,不跳舞?

錢梅子說,我真的不會跳,人家常說,有牙的時候沒花生吃,等有了花生呢,牙沒了,像我們,年紀輕的時候呢,也不興跳舞,等到興跳舞了呢,我們年紀也大了,再去學跳舞,算什麼呢?

金阿龍說,那人家老年人還跳舞呢,你還正當年呢。

錢梅子說,正當年什麼呀,都下了崗了,單位也不要了,廢料。

金阿龍也看出錢梅子不是假謙虛,說,想不想跳,想跳我教你,說着已經到了門口,錢梅子心裡有些緊張,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猶猶豫豫,金阿龍說,進去吧。

被金阿龍帶過來,看到門口有窗口賣票,窗口前貼着女士免票四個字,而阿龍卻不買票,只對看門人說,韓總的客人,看門的人點點頭,就放進去了。

錢梅子跟在金阿龍後面進舞廳,裡面黑乎乎的,看不很清,只是感覺到周圍一圈坐滿了人,他們找到空位子坐下,服務小姐已經跟過來問要什麼,金阿龍向錢梅子看看,錢梅子說,喝茶。

音樂聲響起來,多數人卻都坐着不動,下舞池的人很少,看看那些坐着的人,都在交頭接耳,說着話,大概把舞廳當作茶館罷,過了好半天,聽到旁邊一桌的人在互相鼓勵,說,既然來了,就去跳,既然來了,就去跳,有人說,不會跳呀,鼓勵的人就說,不會跳學呀,但是跳的人仍然不多,看起來這幾個人都不太會跳,或者還都不習慣,扭扭捏捏的,期間也有一個有些勇氣的人,說,看我的,過去請了一位女士,女士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得出是想跳的,兩人就去跳了,另幾個都看着,也很想下去跳,但是沒有勇氣,錢梅子想,小鎮上到底和城裡不一樣,舞廳裡也有這樣扭扭捏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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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完一曲,跳舞的人回到自己位子坐下,金阿龍向錢梅子說,這一曲讓你先看看,下一曲就下去。

錢梅子說,我真的一點也不會。

金阿龍說,我教你。

下一個曲子響起來,金阿龍果然站起來,向錢梅子伸出手去,錢梅子無法躲避了,只好也站起來,學着那些跳舞人的樣子,被金阿龍拉着手,走下舞池,感覺到金阿龍的手有點涼,心裡掠過一點奇怪,但是沒有往深裡想。

踏進舞池,錢梅子又慌張了,說,金阿龍,我不行的,我一點也不行,被人家看了,出洋相。

金阿龍說,人家自己跳舞,哪個來看你。

錢梅子說,那也不行,我一點樂感也沒有,踩不到點子。

金阿龍說,你跟着我踩,不再和錢梅子囉嗦什麼,便拉着跳起來,錢梅子就覺得許多雙眼睛都在看她,臉上發燙,眼睛不敢擡起來看金阿龍的臉,只聽到金阿龍在說,這樣走,那樣走,這邊跨出去,那邊收進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只覺得自己的腳步亂七八糟,根本沒有一步是走對的,幾次踩着了金阿龍的腳,慌得心裡直跳,金阿龍卻毫不在意地笑着,很鼓勵的樣子,好像錢梅子根本沒有踩着他似的,終於過了一曲,停下來,金阿龍和她一起走近座位,聽到旁邊座位上有人說,這個男的跳得不錯,教舞也教得好,錢梅子朝他們看看,知道他們說的是金阿龍,心裡居然也有點驕傲。

再一曲的時候,金阿龍又帶着錢梅子跳,錢梅子就自在多了,也明白沒有很多人在看她跳舞了。

錢梅子被金阿龍帶着走了幾回,又聽了樂感好感覺不錯之類的表揚,心裡到底也有些活動,很開心的,突然就想到向覺民這時候不知在家做什麼,總是備課,心裡就有一種異樣的感受,也說不清那是什麼感受。

到很晚了,金阿龍帶來玩的人也都玩得盡興了,韓總要他們在三裡塘住一個晚上,大家卻都想回家,金阿龍說,想回家就走,反正自己有車,方便,回頭對錢梅子說,你也沒什麼事了,跟我的車回去吧,錢梅子一愣,說這麼晚了?金阿龍說,晚怕什麼,我送你到你家門口,錢梅子說,我已經在旅館開了房間,十五塊錢房錢也交了,大家笑起來,錢梅子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那我要不要回頭跟旅館講一聲不住了呢,大家又笑,韓總說不用,一行人就各自上自己的車,錢梅子仍然上金阿龍的車,看到韓總在車外揮手,車子就開走了。

沒怎麼覺得,車子就進了城,金阿龍一直把錢梅子送到長街街口,仍然要往裡開,錢梅子說,別再進去了,最近街面亂七八糟的,開闢店面,沿街的牆都扒了,要開店,金阿龍說,對的,長街是開發計劃中的街,頓了一頓,說,錢梅子,你這條件很好呀,爲什麼不就近弄個門面,開個飯店,以後肯定能賺,錢梅子苦笑一下,也有人這麼跟我說,我哪來的錢開飯店,金阿龍說,你這說法是不對的,錯的,你若有了錢,還開什麼飯店呢,就是因爲你沒有錢,才叫你想辦法掙錢呀,錢梅子說,可是我的基礎太差,金阿龍說,錢梅子,你有什麼困難,來找我,將名片給了錢梅子,錢梅子接了名片,下車,向金阿龍揮手道別,看着金阿龍的車開遠去,拐了彎,才往家去。

已經是半夜,向覺民和兩個孩子早睡下了,向覺民聽到開門聲,驚醒,喝問,是誰?

錢梅子說,是我。

向覺民驚愕地盯着錢梅子,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錢梅子呢,雖然只是到三裡塘鎮去了一天,卻已經有一肚子的話要向向覺民說,也不顧向覺民第二天還要上班,便將這一天的經過,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地說出來,說得最有勁的是上那個精神病人的當和巧遇金阿龍,當然隱瞞了金阿龍的那些玩笑話,錢梅子越說越覺得痛快淋漓。

向覺民聽了,悶頭悶腦,說,你什麼事情都碰得上。

錢梅子說,你好像不高興?拿出星星集團送的衣服給向覺民看。

向覺民說,你爲什麼要去拿人家的衣服?

錢梅子說,我人窮志短,這些衣服,都是高級絲綢服裝,我哪裡買得起。

向覺民說,你知道金阿龍是誰?

錢梅子說,怎麼叫金阿龍是誰,金阿龍和我們在一個大隊呆過,就是金阿龍。

向覺民說,那麼你知道金老大是誰?

錢梅子疑惑了一下,說,金老大?就是那個最早下海做生意的九天公司的大老闆,又傳說是黑社會老大的那個金老大?突然想到了什麼,臉也有些變色,喃喃地說,金老大,就是金阿龍?

向覺民說,你現在纔想明白,金老大就是金阿龍,就是和你一起喝酒,跳舞,開車送你回來,你還拿了他的衣服,你見了金阿龍就這麼激動,連他是誰你都搞不清了。

錢梅子說,我怎麼搞不清呢,我知道他就是金阿龍,我也沒有搞錯,嘴上說着,心裡又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又有些疑惑,好像也感覺不出金阿龍像是傳說中的黑社會老大的樣子,除了他的氣派蠻大,別的,也沒有什麼特別,想着,就問向覺民,你早就知道金老大就是和我們一起在農村的這個金阿龍?

向覺民說,我早知道。

錢梅子說,你也沒有告訴過我。

向覺民說,告訴你幹什麼,和你有什麼關係?

錢梅子愣了一會,嘆了口氣,說,和我是沒有什麼關係。

向覺民臉色一直沒有好起來,但也沒有再多說什麼,重新躺下,說,明天一早還有課。

錢梅子也躺了,卻睡不着,千思萬想的,想到三裡塘的那個蹩腳的小旅館,想那間205房間,有三張牀鋪,不知後來有沒有人進去住,想自己沒有回去睡旅館,不知那個外來妹服務員會不會當回事兒,說不定也以爲她是個人販子,被說穿了逃走了呢,說不定警惕性高一點就去報案了呢,當然警察也查不到錢梅子,因爲她沒有登記身份證,想着,不由笑了起來,覺得很久沒有這樣的笑,是從心底裡發出來的笑。

錢梅子將找到的古書《向宅》給向覺民看看,向覺民翻了翻,說,這個向宅,不是我們家,錢梅子驚訝不已,也將書翻着看看,果然發現說的並不是長街上向家的這座房子,而是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另一座向宅,和長街上的向宅完全是兩回事,心裡突然就空落落的,不知怎麼是好,和向小桐說,向小桐也沒興趣聽,和向於說了,向於也將書翻看了一下,說,也好,也算還了個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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