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期三的學習,稀鬆馬虎,女老師有的織毛衣,男老師多半是吹吹牛,年輕的耳朵裡塞個耳機聽音樂,年老的坐着打瞌睡,茶加來加去,煙呢,也扔來扔去,屋子裡煙霧騰騰,人聲吵吵,千姿百態,向覺民捧了本外語書背單詞,大家笑,說,向老師,能念進去嗎?向覺民說,哪裡念得進去,也不曉得幹什麼,教語文的,要外語幹什麼,三十年前就還給老師了,現在哪裡還肯回來,我又沒得錢給它發獎金,它不肯回來,大家說,那你還捧着個書幹什麼?向覺民說,騙騙自己罷,大家又笑,說,反正這一個高級教師是給你的了,我們不和你爭,你歇歇罷,向覺民說,高級教師是你們能給我的呀,大家說,你讓沈老師輔導輔導你,沈老師輔導你,你就進步了,向覺民向沈老師看了一眼,年輕的沈老師正套着耳機聽什麼,目光散淡,不知在看什麼,根本不聽大家說話。

朱老師滿面春風地走進來,給大家派煙,大家說,今日股市看漲,朱老師得意,說,我買的股票,沒有不看漲的,什麼叫水平,朝自己鼻子指指,這就叫水平,向大家一伸手,說,怎麼樣,現在覺醒還來得及,把錢拿出來,交給我,就等於交給一棵搖錢樹,大家說,你還是留給自己搖吧,又有人指指沈老師,說,你叫沈老師買,沈老師有錢,朱老師向沈老師看看,沈老師仍然目光散淡,發現朱老師看她,便淡淡一笑,將耳機聲音開大些,朱老師搖頭說,錯也錯也,你們根本錯也,炒股是我們窮人的生財之道,有錢人反正有錢,炒什麼股呢,沒錢人呢,就靠炒股發財呀,就像我,大家仍然是笑他,說,你發了多少,坦白坦白,我們不吃大戶,現在不是共產主義社會,現在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朱老師說,我呀,別的不說,就上回的機牀原始股,賺了多少,說出來不要嚇倒你們,不說也罷,大家說,不說也罷,不說也罷,說了你叫我們怎麼辦,氣死?

校長終於來了,說,對不起,對不起,有事情耽擱了,遲了一點,遲了一點。

大家說,不急,不急。

校長坐下來拿了報紙來念,唸了念,停下來,看看大家,回頭再念,就找不到剛纔念斷的地方,又從頭念起,朱老師仍然在向大家作股票動員,昂揚地說,寧可機會負我,我決不負機會,一直埋頭看外語書的向覺民突然擡頭看了他一眼,說,原始股?什麼原始股?

大家大笑,說,向老師醒了。

朱老師說,所以我不和你們說,我和向老師說,向老師,哪裡發行股票就撲向哪裡,必撲一聲,鈔票大大的。

向覺民認真地聽了一會,仍然不明白。

校長道,你們說夠了沒有,說夠了,聽我念報紙。

大家向校長說,校長你自管念報紙。

校長就繼續念報紙,唸了念,自己也覺得念不下去,道,這報紙,不念也罷,還是說說事情吧,有些事情,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大家道,說就說,說就說,還能再差到哪裡去。

校長說,我先聲明,這不是我的意見,也不是我們學校的決定,是說說上面透出來的風聲,也算是好事情吧,就是房改的問題,可能要開始,願意買的,也可以準備起來,政策麼,到時候會告訴大家的。

會議室又吵吵起來,七嘴八舌,說,我們這些人過日子都困難,還買房子,要麼你校長買,要麼,朱老師買,校長說,我哪裡買,我拿什麼買,我和你們半斤八兩,朱老師說,看看,現在知道錢的好了吧,大家說,我們早就知道錢是好的,朱老師說,所以我說,現在覺醒還不算遲,跟着我幹,就有錢買房子,身子向四周一轉,朝大家看看,說,咦,你們一個個的,好像我要騙你們錢似的,我這個人天生的大衆肩膀,想扛扛衆人的,我這是要想拉你們一把,你們怎麼以爲我要拉你們下地獄呢,老師們都笑,說,我們不敢沾你的手,你去拉拉沈老師吧,朱老師說,拉是蠻想拉的,就是不敢,大家大笑,只有沈老師茫然地看着大家,渾然不覺。

向覺民家的房子是私房,向宅裡的五進房屋,前面的四進在各個不同的歷史時期都已經不再姓向,剩下的最後一進,還姓向,所以說到房改買房子大家便都向向覺民看,說,這事情煩不着向老師,向老師這回輕鬆,不愁,向覺民說,怎麼不愁,人人都有發愁的事,錢梅子下崗了,拿一六八,天天在家裡五心煩躁,話題又說到了下崗的問題,大家說,你們錢梅子是廠裡的骨幹,怎麼也下崗,向覺民說,廠搞不好,廠長也要下崗呢,大家說,總算還沒有下到我們做老師的這裡,若是下到了,我們也是一六八,又有人說,我們說不定連一六八也拿不到,問錢梅子下了崗在家幹什麼,找沒找到新工作,向覺民說,在家做什麼,在家唉聲嘆氣,沒精打采,已經託了好幾個人,也沒有找到工作,朱老師在另一邊聽到向覺民說話,便走過來,說,你怎麼不到我們教委招待所看看,教委招待所的新大樓起來了,十層樓,全部對外開放,幾百房間呢,肯定要招人的,向覺民說,教委招待所,找誰呢,我又不認得他們,朱老師說,咦,他們所長是我們的學生,你怎麼不認得,說了是學校哪一屆的,叫什麼名字,怎麼樣一個人,向覺民沒有印象,朱老師說,沒事的,你對他沒有印象,他對你肯定有印象,總是這樣的,老師記不得學生,學生記得老師。

散了會,向覺民就往教委招待所去,到了那裡,一打聽,果然如朱老師說是學生在做所長,向覺民找到所長辦公室,在門口站了站,所長就認出他來了,熱情地說,是向老師,你怎麼來了?

向覺民很高興所長還記得他,說,你還記得我?

所長說,怎麼不記得,自己老師,總不會忘記的,你教我們物理的。

向覺民張了張嘴,想說我不是教物理是教語文的,但是又覺得不太好說,便沒有說出來,所長頗有興致地回憶了他當初學物理時的事情,說了又說,最後所長笑着問向覺民,向老師,你來找我,有什麼事,說吧,只要學生能做到的,一定盡力,向老師聽了心裡也很感動,就把錢梅子下崗的事情說了,所長聽了,想了想,問了問錢梅子的年齡,向覺民說了,就看出所長有些爲難的樣子,向覺民連忙說,也不一定,也不一定,你看着辦,如果有困難,就算了,我也是來試試看的,找工作本來就是個麻煩事情,所長說,這點小事,我應該是能夠幫助的,只是這四十出頭,年齡大了一點,勞動人事部門有硬性規定的,我不敢違背,向覺民覺得無望,道,不能要?所長說,要是能要的,我做了個所長,不見得收個把人的權也沒有吧,總是有的,又想了想,說,只是,行政管理人員做不成了,向覺民看到了希望,心裡有點激動,說,不一定,不一定,只要能有個工作,做什麼不管的,不挑剔的,錢梅子在廠裡,也是骨幹,表現好的,不會拆爛污的,所長說,我不是說工作表現怎麼,我是覺得既然老師來求我,我總要安排得好一點,只是,頓了一頓,說,只能做客房了,向老師你看行不行?向覺民問什麼是做客房,所長說就是打掃整理客房,等於就是做賓館服務員,向覺民果然有點猶豫,所長說,工作呢,分兩班,早班和晚班,一個星期輪一次,具體報酬,基本工資一個月二百三,獎金和單位效益掛鉤,也和個人的工作情況掛鉤,現在我也說不準,估計三百塊錢總是有的,看向覺民猶豫不決,所長笑了笑,說,要四十歲的人和女孩子一樣做客房,是有點困難的,但是我這裡只有這個工種了,其他的,都已經滿員,向老師你也是知道的,好一點性質的工種,大家都盯着的,向覺民說,我知道,這你已經很幫忙了,所長說,要不向老師你回去和師母商量商量,過幾天給我回音也可以,不急,這個位置我可以給你留着的,向覺民十分感激學生對他的體諒,所長送向覺民出來,繞到新大樓指給向覺民看了看,告訴向覺民新大樓有些什麼樣的條件,向覺民謝過,走出來。

向覺民回到學校,時間已經不早,向覺民到辦公室拿了包,關了門出來,在校門口碰到朱老師,朱老師說,怎麼樣,向覺民把情況說了說,朱老師說,叫四十歲的人做服務員,打掃房間?不夠意思,向覺民說,也不能怪他,他已經很幫忙了,我看得出來,他也是真心的,對我很熱情的,朱老師說,他們這樣的人,一般都會來事的,向覺民把勞動人事部門的規定,把所長向他說的招待所的具體情況都說了說,朱老師說,你聽他的,換個人他就不這麼說了,向覺民說,這也是能夠理解的,教委主任去找他和我去找他,當然是不一樣的,換了我,我也不一樣對待,我理解他的苦處,朱老師說,我們這些人,就是太理解別人,誰來理解你,向覺民說,也不知道錢梅子會有什麼想法,我回去和錢梅子商量商量,朱老師搖了搖頭,一臉哀其不幸怨其不爭的樣子,說,向覺民呀向覺民,你早聽了我的話,跟我去炒股,也不至於叫錢梅子去鋪牀抹灰搞衛生,向覺民說,現在說這話算什麼呢,朱老師眼睛突然亮起來,說,現在說話也不算遲,拉着向覺民往前走,向覺民說,你拉我到哪裡去,我的自行車在校門口,朱老師說,幾步路,回頭你再拿自行車,拉着來到離學校不遠的售報點,要了一份當天的晚報,賣報老太說,剛到的,朱老師拿了,翻到第七版,股市行情,放到向覺民手裡,指着一幅地圖樣的圖畫對向覺民說,看看吧,向覺民說,什麼?朱老師說,滬股大盤走勢圖,向覺民說,我看不懂,我又不炒股,朱老師說,所以我來和你說,你認真聽着,你看這走勢圖,目前的滬股呢,呈中期整理形態,根據滬股以往的特點,行家分析,走過中期整理形態,很可能有一個向上突破的上升空間,往往整理的時間越長,上攻的頂點就越高,這一次的回升,普遍認爲至少有九百點以上,向覺民說,你是叫我買股票?朱老師說,當然,不然我叫你來看報紙幹什麼,向覺民,我算一筆帳給你聽,我們隨便挑一隻滬股作例子,比如新月,目前呢,是在7.98的位置上,如果你以這個價購進一千股,一個月,上升到9.98,一千股就賺兩千塊,向覺民說,萬一不升而跌了呢,不是賠進去了麼,朱老師說,不會的,我的分析都有科學根據,我有經驗,我不會害你,向覺民說,以你的說法,是肯定賺而肯定不會賠,那麼別人爲什麼不買呢,這種送上門的錢爲什麼許多人不要呢,朱老師說,所以我說他們不覺醒呢,你以爲人人都會要送上門的錢,有許多人會把送上門的錢推走的,也不是覺悟高,共產主義思想,也不是不想錢,就是不開竅,不覺醒,向覺民你算算,一個月,夠你們錢梅子做一年了,向覺民說,朱老師你是不是認爲我有點覺醒了,朱老師說,你自己不願意炒,可以叫你們錢梅子去炒,與其去做什麼賓館服務員,不如叫她炒炒股票,有不少退休老人就是這樣的,如果實力有限呢,也不一定要像我這樣胃口大,也不要什麼一千股幾千股,即使備一點小錢,幾百塊的,你給她一千塊以內就行,每天進進出出也很可觀的,至少比做什麼賓館服務員收入高些,說着又向賣報老人要了一張昨天的晚報,看了看,指了指,說,就說金陵股吧,前天收盤是8.830,今天最高點是8.980,你早晨開盤時呢購它一百股,不多吧,八百幾十塊錢,總能拿得出吧,拋的時候呢,我們也不指望它的最高的時候拋出,就算在8.950上拋出,一股是一毛二分錢,一百股呢,就是十二塊錢,一天十二塊錢,一個月呢,將近三百塊錢,是不是比做服務員好,向覺民笑起來,說,你真是革命的樂觀主義,你老是想着賺,每天都賺,每天都升,有這樣的股市嗎,朱老師說,我不是告訴你,目前的走勢嗎,若走勢不好,我不會和你說的,這一段,再往後的一段,肯定回升,不信你看着,向覺民說,好了,好了,天也不早了,回家吧,朱老師失望地嘆了口氣,說,對牛彈琴,向覺民到學校去推了自己的自行車,騎上,看到朱老師仍然站在報攤前看報,便笑了笑。

向覺民回家就把教委招待所的事情和錢梅子說了,錢梅子急,怪他當時沒有答應下來,怕夜長夢多,向覺民說,做服務員,打掃打掃房間,你願意?錢梅子說,有什麼不願意,一個月兩三百塊,比我下崗工資快兩倍了,加上下崗工資,就和從前在廠裡做差不多了,有什麼不願意,問有沒有所長的電話,向覺民說,沒有要名片,不過所長說了,這位置是留着的,錢梅子才放下心來,將晚飯做好了,兒子向小輝也放學回來,一家人吃晚飯,向覺民又說了說教委招待所新大樓的情況,條件是不錯的,中央空調,電梯,有一頓飯是招待所免費供應,吃着飯,議論着錢梅子未來的工作,到了新聞聯播時候,錢梅子洗碗,向覺民和兒子向光輝看新聞,新聞後面財經新聞,向覺民要換頻道,向小輝突然說,哎,等一等,向覺民向兒子看看,說,咦,你關心財經新聞?正說着,播音員的聲音起來了:春蘭空調,爲您均衡股市冷暖,介紹的股市行情,向覺民也聽不很懂,只是大概聽出最近可能呈向上的走勢,向小輝握着電視遙控器,看看父親,說,滬股要漲了,向覺民說,你怎麼曉得,向小輝說,我們老師說的,向覺民說,你們老師也炒股?老師炒股不影響工作?你們的功課怎麼辦?向小輝說,影響什麼,我們老師的課上得纔好呢,今年數學期中考試,我們班全年級第一,校長也對老師沒有話說,本來是想扳錯頭的,扳不倒,我們學生爭氣,我們希望老師炒股,老師炒了股,就像換了一個人,向覺民說,怎麼換了一個人,向小輝說,揚眉吐氣了罷,向覺民說,原來,炒了股,有了錢,就能揚眉吐氣,向小輝說,沒有錢怎麼揚眉吐氣呢,正說着,錢梅子也過來看看電視,說,看什麼,股票?

第二天向覺民抽個空陪錢梅子到教委招待所去找所長,所長見了,愣了一下,說,已經來了?向覺民說,下崗也有一段日子了,心裡着急,所長說,新大樓還沒有正式啓用呢,一般在正式啓用前三天,服務人員纔到位,看向覺民有些尷尬,笑了一下,說,既然已經來了,也沒事,先到老樓做做,熟悉熟悉環境,等新大樓啓用了,再過去,老樓呢,條件不如新大樓好,但是工作內容是一樣的,行不行?錢梅子說,行,所長給人事科打電話過去,讓錢梅子到人事科報到一下,就算錄用了,錢梅子和向覺民一起走出所長辦公室,向覺民要陪錢梅子到人事科去,錢梅子說,你回學校吧,別耽誤了下面的課,我自己去報到,兩人就在路口分手,錢梅子看着向覺民向外面走,心裡突然就有點孤獨的感覺,向覺民呢,也沒有回頭,就一直往前走了。

錢梅子到人事科報了到,再到值班室見了客房部主任,主任說,人事科電話來過了,你叫錢梅子?錢梅子說,是,叫錢梅子,客房部主任隨便和錢梅子聊了幾句,問了問下崗的情況,問了問家裡情況,最後問了問年齡,有些猶豫,說,錢梅子,你這個年齡,再做客房,做得動嗎?錢梅子說,你別看我瘦弱,我筋骨好,從前廠里加班,一天十幾個小時也做過的,再從前,在鄉下時,男人做的農活我都做的,客房部主任說,那是從前,錢梅子有些着急,說,現在也可以,客房部主任笑了笑,說,你別緊張,所長收下你,我沒有權力叫你走的,我只是考慮你的具體情況,先試試看吧,就去叫了組長來,向組長吩咐,又向錢梅子說,你跟她去吧,做什麼工作她會關照你,不會的你叫她教你,組長的年紀比錢梅子小得多,看着錢梅子笑,說,走吧,錢梅子就跟着組長來到老樓的服務員值班室,老樓已經很舊了,也沒有中央空調,只是在一部分房間裝了窗式空調,走廊的地上,也是潮乎乎的,有些陰暗,值班室地方很小,也很零亂,只有一張小牀,一張桌子,另外堆着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組長讓錢梅子在小牀上坐下,自己站着,錢梅子有些不好意思,要站起來,組長說,沒事,你坐,我站慣了,不喜歡坐,一開口,聽出是外地口音,錢梅子說,你是外地的?組長說,家在蘇北,錢梅子笑,說,外來妹,組長說,還妹呢,老也老了,告訴錢梅子,現在一家人都在城裡,男人呢,踩黃魚車幫店裡送貨,小孩子也上學了,租了一間老百姓的房子,十平方,住着,比起來,比住工棚的外地人要強多了,也算是外來工裡比較好的了,錢梅子也說了說自己的情況,下崗啦什麼的,男人怎麼樣,兒子怎麼樣,下崗,一六八,不夠用,所以要找工作做,等等,說了一會,組長才說到正題,兩個班呢,一個是早班,早晨六點上班,下午兩點下班,另一個班呢,叫晚班,其實也不晚,是下午兩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每個服務員呢,一個星期輪一種班,一律公平對待,問錢梅子上晚班有沒有困難,錢梅子說沒有困難,組長又說了需要做的事情,每個人呢,負責二十間客房,打掃房間,鋪牀,抹灰,吸塵上三天一次,衛生間是洗浴缸洗抽水馬桶洗洗面池,每天都要用去污粉,潔具最容易髒,一天不洗乾淨,第二天就難洗,兩三天下來,就積了黑黑的一層,去污粉也去不掉,就是積重難返,組長將要做的事情說了,最後道,其他呢,估計不會有什麼問題,就是鋪牀,用的是牀罩,鋪牀的方法要學一學,一會叫個動作標準的服務員你跟她學學,錢梅子說,好。

正是上午打掃房間的時候,組長找了個叫小琴的服務員讓錢梅子跟學了一遍,錢梅子也不覺得有什麼難的,只看了一遍,基本都學會了,看到小琴將衛生間用過的和沒有拆包的小香皂用剩半圈的衛生紙一些牙刷牙膏都扔進垃圾桶,覺得怪可惜,說,這些都不要了?小琴說,不要了,反正每天要發新的,錢梅子說,都是新的,小琴說,你要你拿去好了,錢梅子說,這不好的,小琴笑起來,說,誰來管你,我們以前都拿的,後來也不稀罕了,我們剛來時也和你一樣,覺得東西扔掉怪可惜,後來覺得一點也不可惜,反正天天都扔,你拿去,我們的垃圾還輕一點呢,說着便把香皂什麼用一個塑料袋裝了一大袋交給錢梅子,錢梅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小琴順手就往錢梅子隨身帶着的包裡一塞,說,回去用用蠻好的,送送人也好的,牙刷呢,我就不給你了,我自己要的,我認得一個剃頭師傅,他要牙刷,我都是給他的,錢梅子說,剃頭師傅要牙刷幹什麼,小琴說,現在焗油啦,染頭髮啦,要用小牙刷,錢梅子說,原來。

錢梅子到教委招待所上了班,心情也蠻好,和同事相處也不錯,大家也沒有什麼可競爭的,反正做一樣的事情,拿一樣的工資,又都是臨時工,也不計較領導喜歡誰不喜歡誰,也無所謂誰表現好誰表現差,不像在原來的單位裡,家裡呢,開始稍有些不習慣,主要是上晚班的時候,到十點不回來,覺得不踏實,向覺民問要不要去接一接,錢梅子說,要接什麼,十點鐘街上人多得是,怕什麼,開始幾天大家等着門聲,過幾天習慣了,也就不等了,各人做各人自己的事情,到十點多鐘錢梅子自會回來。

過了幾天,招待所開全體大會,所長作了講話,講話的中心內容就是說招待所現在效益不理想,整個經濟滑坡,招待所也滑坡,所長希望全體員工共同努力,在大氣候不景氣的環境下,創造好自己的小氣候,所領導經過集體商量研究,出臺一個新政策,就是效益和職工獎金掛鉤的具體辦法,動員全體員工,包括打掃房間的服務員,包括臨時工,人人出力,出什麼力呢,就是拉客源,招待所就是招待客人住的,有客人來住,招待所就有效益,沒有客人來住,招待所就沒有效益,這是最簡單的道理,最近一段時期,客源大減,新大樓尚未投入使用,一旦新大樓投入使用,客源就更成問題,做了這麼大的資金投入,如果沒有客源,沒有產出,招待所關門的日子也就快了,其實所長也說得危言聳聽,事情還沒有那麼嚴重,所長最後自己笑起來,說,我的意思麼,大家也曉得,也不是要嚇唬大家,主要呢,是想調動大家的積極性,拉客人,要想盡一切辦法,我們的政策呢,是獎勵百分之十,就是說,如果你拉來一個客人,客人如果花了一百五十塊錢住我們的房間,那麼就獎勵你十五塊錢,如果客人住了三百,就獎勵你三十,如果客人住了三千呢,就獎勵你三百,最後又說了新大樓三天以後,正式開始使用的事情,分配了各人的任務,錢梅子以爲會將她安排到新樓去工作,可是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到她的名字,就散了會,也不好意思去問所長,走過客房部主任身邊時,有意走慢一點,想客房部主任會不會叫住她,可是也沒有,客房部主任正和別人說話,也沒有和她打招呼。

錢梅子回家向向覺民說了所裡的政策,向覺民說,現在也都是黔驢技窮了,叫你們做客房的人找客源,到哪裡去找,做賓館服務員的如果有能力拉客源,恐怕也不會再做賓館服務員罷,錢梅子說,別把我一棍子打死好不好,頓了頓,說,新大樓開始啓用了,向覺民沒有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噢了一聲,錢梅子又說,新大樓後天就開始用了,向覺民這纔想起來,說,叫你到新大樓工作了?錢梅子說,沒有,向覺民說,怎麼會呢,說好是進新大樓的,我也是因爲聽說新大樓要招人才去找他的呀,錢梅子說,可能人事上還沒有安排過來,向覺民說,今天宣佈人員名單了沒有?錢梅子說,宣佈了,向覺民說,沒有你?錢梅子說,沒有,向覺民愣了愣,說,也許如你說的,還沒有安排得過來,和所長說定了的,新大樓啓用,你就過去,不會不算數的,錢梅子說,也許所長忙,忘記了,向覺民說,我明天打電話問問他,錢梅子說,再等等吧,也許他已經安排,你打電話催,倒顯得不相信所長似的。

一直沒有人來叫錢梅子到新大樓工作,錢梅子也沒有再和向覺民說,向覺民呢,也沒有放在心上,過了幾天,突然想起來了,問了,錢梅子說,算了,就在老樓做做也一樣,反正一樣是打掃房間,向覺民說,那怎麼一樣,條件不一樣的,錢梅子說,我幾次看到所長,他也沒有和我說起這事,你別找他了,找他叫他爲難,向覺民說,也罷。

錢梅子呢,倒不太在意新樓老樓,她一心想拉點客人來住,回家向向家兄弟姐妹幾人說了,吳同志在市文化局工作,錢梅子說,吳同志,你們單位外地來的客人蠻多的吧,吳同志說,也不算很多,但每個月總有幾批的,外地來參觀旅遊啦,學習啦,交流啦,文化團體什麼,總有一點的,還有下面各個縣的,我們到縣裡常麻煩他們,他們來城裡,我們也要接待的,錢梅子說,我們教委招待所在市中心,你有客人介紹到我們招待所來,吳同志說,錢梅子,我又不是行政科長辦公室主任,接待客人的事情是行政科長辦公室主任做的,我們管不到,錢梅子便把所裡的政策向吳同志說了,道,吳同志,獎金和你對半分就是了,吳同志說,錢梅子,獎金我也是喜歡的,可是這樣的事情人人會做,哪裡輪得到我們,錢梅子嘆了口氣,道,我總是癡心妄想。

隔了一日,向於突然帶了幾個人來找錢梅子,說,嫂子,我有客人給你,錢梅子喜出望外,問住幾天,向於說,住幾天還說不準,反正你管他住幾天,住得越多你越來錢,錢梅子說,向於,獎金我們對半分,你有沒有意見?向於說,獎金我不要你的,我又不討老婆,我要錢幹什麼,錢梅子不好意思了半天,尋思着怎麼感謝向於,向於將客人交給錢梅子,向他們說,你們跟她去住吧,錢梅子問要住什麼樣標準的房間,好一些的,還是差一些的,帶衛生間的,還是不帶衛生間的,帶空調的還是不帶空調的,客人說,現在天氣也不算熱,空調不空調也無所謂,但是衛生間總要有的,我們也不知要住多久,每天用公用衛生間不方便,給我們帶衛生門的雙人房吧,四個人正好兩間,錢梅子就給他們安排了標準間,領他們進房間,一一指點過來,客人說,行了,我們常出門,都懂的,又問錢梅子,和向於什麼關係,錢梅子說,向於是我的小叔子,客人說,叔嫂關係不錯麼,錢梅子笑笑,和客人隨便說了幾句,看客人好像有事情商量,便走了出來,錢梅子一走了出來,身後客人就將房門關緊了,錢梅子覺得有些奇怪,又沒有女的在一起,也不會幹那些事情,幹嗎這麼緊張呢。

錢梅子出來就偷偷地算了一筆帳,但是因爲不知道他們到底住多久,這帳也算不起來,只是知道獎金不會少,一張牀是五十,一個房間一百,兩個房間兩百,哪怕只住兩天,她就能得四十獎金,住四天的話,就是八十,心裡就恨不得他們不走纔好,又想怎麼可能不走,人人都有家的,總要回家的,出來的人,都願意早點回去罷。

下晚的時候,向於也回來了,錢梅子說,你的這些客人,幹什麼的呢,向於說,河南的,到我們公司討債的,錢梅子說,討債怎麼來了四個人?來這麼多人幹嗎,準備用麻袋裝錢扛回去呀?向於說,你知道這四個什麼人,其中有兩個是法院的,他們那邊法院的,一個是庭長,一個是法警,錢梅子說,嚇人倒怪的,有沒有槍?向於說,法警當然有槍,不過出來討債不見得帶槍吧,討不到債就開槍打人,打死了人,債也沒有了,大家到閻王那裡去吵吧,錢梅子說,那他們是不是要討到債纔回家?向於說,大概是的吧,連法院都來了,再討不到,也沒有面子了呀,錢梅子說,你們公司打算還了?向於笑起來,還?拿什麼來還?我們老闆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錢梅子說,還不出,那你們怎麼辦?向於說,怎麼辦,每天陪着到處玩,吃,喝酒,除此,還有什麼辦法,錢梅子說,他們要是拿不到錢不走呢,向於說,不走也不能趕他們走,錢梅子心下大喜。

討債的人這麼住了幾天,錢梅子天天給他們打掃房間,也都熟悉了,只是總覺得有點鬼鬼祟祟,老是像在商量什麼秘密事情,又覺得自己太多心,人家是法院的,庭長,法警,怎麼會鬼鬼祟祟,又想這幾個人也是蠻難過的,背井離鄉,也不是爲了自己的事情,也是爲了單位的事情,住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招待所裡,雖然有人陪着到處看看,玩玩,也有的吃,也有得喝點酒,但是到底不如在自己家裡好罷,也不知到底哪一天能討到債回家去,想起一句老話,站着放債,跪着討債,真是這樣的,現在大家都說楊白勞比黃世仁兇,黃世仁要喝鹽囟啦。

過了一日,早晨錢梅子打掃房間時,庭長他們還沒有出門,錢梅子問今天是不是不出去了,庭長告訴錢梅子,向於他們單位約定今天陪他們到太湖看太湖大橋,說太湖大橋是國內第一長的內陸湖橋,問錢梅子是不是,錢梅子說,聽說是的,我也沒有去過,聽說很長很好看的,通往西山,西山是旅遊勝地,錢梅子也沒有去過,以前是上班下班,星期天做家務,哪裡有時間,後來又下崗,哪裡有心思去,庭長說,我們出來也很長時間了,看了看太湖大橋,也準備回去了,家裡老婆小孩都有意見,錢梅子說,討到錢啦?庭長突然緊張地看了看錢梅子,說,你也曉得我們是來討債的,是向於告訴你的?錢梅子說,是呀,向於告訴我的,他說你們討不到債是不肯走的,庭長說,向於還說我們什麼?錢梅子想了想,說,其他也沒說什麼,只說他們現在還不出錢,要是還得出早就還了,不會賴帳的,庭長向其他三個人看了看,好像使了個什麼眼色,但是錢梅子看不懂。

到九點多鐘,向於的單位果然來了一輛車,是一輛舊麪包車,車上下來一個年輕的人,說,庭長,我是小王,今天我們經理有客人,叫我陪你們去看太湖大橋,庭長向舊麪包車看了看,回頭又向另外三個人看了看,又使什麼眼色,外人是看不懂的,庭長說,小王,我們商量了,不去看太湖大橋了,我們在郊縣還有一筆債要討,今天想到那縣裡去了,小王說,那縣離城裡一百多裡地呢,路也不好走,正在修公路,庭長說,是呀,我們也打聽過了,知道那縣裡有火車站,我們打算到了縣裡,不再回市裡來了,從縣裡直接坐火車回去了,來了好些天,也夠麻煩你們的,我們決定走了,小王臉上便有控制不住的喜色露出來,嘴上說,哎呀,就這麼走呀,真不好意思,就這麼走呀,真不好意思,但是給人的感覺分明是在說,哎呀,謝天謝地,總算要走了,謝天謝地,總算要走了,庭長指了指舊麪包車,說,我有點擔心,一百多裡的路,路面情況又不好,這舊麪包車不知路上會不會出問題,一旦出了問題又要返回城裡來麻煩你們,多不好,小王說,庭長你等等,我打電話回去看看能不能換一輛新車,去打了電話,回過來向庭長說,我們的新麪包車正好空着,馬上來,送你們到縣城,我就不去了,反正有司機送你們。

過了一會,果然來了一輛新麪包車,是輛進口的豪華麪包車,庭長一行四人,打點了行裝,帳臺問,你們退房了?庭長說,退房了,帳臺問誰結帳,小王說,我們的客人,當然我們結帳,向錢梅子說,一會叫向於來結帳就是,帳臺說,錢梅子,你介紹的客人,你擔保呀,不會賴帳吧,小王說,怎麼說得出,我們公司是大公司,怎麼會賴這麼一小筆房費,再說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錢梅子你是向於嫂子,他不給錢,你天天盯住他就是,錢梅子向帳臺說,他們今天也是臨時要退房,結帳沒有問題,我擔保就是,帳臺這才放行,庭長一行四人,匆匆忙忙上了新麪包車,不知爲什麼錢梅子仍然感覺出他們的鬼鬼祟祟,但是看小王如釋重負的樣子,也不好多說什麼,車子開出招待所,小王在車下向他們揮手,錢梅子聽到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一天下班回去,錢梅子沒有看到向於,一直等到很晚,向於也沒有回來,問向小桐和向小杉,都說不知道,也沒有來電話告訴家裡到哪裡去了,錢梅子也沒怎麼在意,就睡了,第二天是早班,一早就走了,也不知道向於頭天晚上什麼時候回來,回來了沒有。

等了一天向於沒有來結帳,帳臺就將事情報告了客房部主任,主任找到錢梅子,錢梅子說,沒事的,主任說,常有這種逃房費的事情發生,錢梅子,我這不會的,是我的小叔子,逃不了的,客房部主任說,逃不了就好。

錢梅子下班看到向小桐,又問向小桐向於在哪裡,向小桐說,你還不知道呀,向於他們單位出大事情啦,駕駛員被人綁架了,一輛新麪包車,大概值五十萬,也被搶走了。

錢梅子就想到肯定是住在招待所的庭長他們乾的,說,去追呀,向小桐說,還追呢,人家星夜兼程,都已經到河南家裡了,打個電話過來,告訴說已經把駕駛員送上飛機飛回來了,車子呢,扣住了,要拿回來,可以,帶錢去拿吧,錢梅子說,我就覺得他們鬼鬼祟祟的,吳同志說,你沒有想到提醒向於,向小桐說,提醒,提醒有屁用,人家要整你,還怕沒有辦法,吳同志嘆氣說,現在都亂了,你欠我,我欠他,他欠你,誰也拿不到錢,怎麼辦呢,向小桐說,你倒像國務院總理的口氣,輪得到你關心?吳同志說,輪不到。

這天一直到很晚,向於回來了,說是去上海飛機場接駕駛員的,駕駛員嚇得魂飛魄散,兩天時間就落了人形,問有沒有粗暴對待,說粗暴對待倒沒有,一直客客氣氣,客客氣氣也把人嚇個半死,走的時候,是銬着走的,因爲怕駕駛員掙扎,他們四個人中原來有倆會開車的,是預謀好了來的,一路上,也不停車,兩個人輪着開,買些乾糧就在車上吃,一口氣開到河南,錢梅子說,這是犯法的吧,向於說,是犯法,但是你拿他怎麼辦呢,去告,打官司?勞民傷財,兩敗俱傷,再說了,人家也怪可憐,做個法院的庭長,算威風的,到這裡來做小偷,做強盜,做綁匪,也是沒辦法呀,錢梅子說,那車子怎麼辦呢,就不要了,向於說,那是老闆的事情,我們也無能爲力。

錢梅子想問問房費什麼時候來結,又覺得這時候說這話不大好開口,悶了一會,想等向於主動提起,向於卻大談駕駛員的歷險記,又說最驚心動魄的是駕駛員的家屬,頭天晚上沒見駕駛員回家,以爲出了車禍,哭得天昏地黑,一個醫院一個醫院打電話查問,大家聽了議論了一陣,看時間不早,誰說了一句,睡吧,就分頭回家睡覺去了。

錢梅子回到自己家,把自己的心思和向覺民說,向覺民說,向於那是大公司,幾個房錢不會不給的,怕是遇到突然的事故,忘記了,想起來了,會給的,錢梅子說,我想提醒他一下,向覺民說,你再等等,過幾天他要是不再提起來,你就提醒他。

第二天錢梅子上班,經過帳臺,帳臺說,錢梅子呀,這個月你的獎金不少,錢梅子說,房錢來了?帳臺說,來了,劃帳划過來的。

錢梅子在高興之餘,不免想到那幾個千里迢迢來搶車子的人,心裡有些說不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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