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半輩子順風仗,突然由追殺被人轉爲被人包圍,這個轉折達春有些難以適應。強迫着自己睡了幾個時辰後,天還沒放亮,就披上愷甲從行轅早走了出來。
兩個不稱職的親兵烏恩和吉亞聽到大帥的腳步聲,趕緊爬起來拖着靴子向外跑。達春見了他們狼狽的樣子,淡淡一笑,安慰道:“莫急,我只是四下走一走,看看弟兄們準各得怎麼樣了!”
親兵答應着,整頓好衣甲,又去點了一隊當值的侍衛,跟在了達春的身後。街道上很安靜,蒙古武士和探馬赤軍都從低級軍官口中得知了晚上要突圍的消息,所以盡最大可能的去恢復體力,以便在突圍時能跑得比同伴快些。
街道盡頭處傳來幾聲戰馬的長嘶,聽起來令人感覺心裡酸酸的。突然,嘶鳴聲嘎然而止,代之的是動物臨終前粗重的喘息聲。那是士兵們在屠殺戰馬,一路上沒有補給點,大夥必須在突圍之前準備好足夠的千糧。
幾聲低低的哀嚎從一個院落裡傳了出來,伴着哀號,還有低級軍官的喝罵聲。接着,有人發出一聲慘叫,然後,更大的哭聲在院落裡響了起來。
“怎麼回事?城裡還有南人麼?”達春迷惑地看了看親兵烏恩。在對方臉卜,他看到了同樣的茫然之色。搖搖頭,達春帶着侍衛走向了院子。
這是一個當地大戶留下來的庭院,房檐、瓦當看上去己經很破舊,但院子內的樹木、假山佈置得很有條理。與院落淡雅風格不適應的是,本是用來觀賞風景的迴廊上躺滿了受了傷的士兵。大軍敗得太慘,草藥、白布等療傷物品都失落在戰場上,連日來傷號們沒得到細心的照料,所以輕傷也變成了重彩,至於那終重傷者,己經被擡到院子的另一個角落新挖出來的土坑邊,隨時準各掩埋了。
“給我一把刀,給白音一把刀,白音可以在城裡掩護大夥突圍!”突然,“屍體”堆中滾出一個渾身是血的蒙古漢子,跪在地上大叫道。
“白音,你難道想下礦井麼!”一個身穿百夫長服色的人追上來,用力拉住漢子的衣領,怒罵。
“我還能戰,我還能戰!我不想死,不想死!”白音哭喊着掙扎,濃血順着身上的傷口滴滴答答流了下來。“屍體堆”中,幾個同樣傷重的蒙古武士放聲長號,悲憤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淒涼。
達春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作爲一軍統帥,他從未關心過普通士兵的命運。乍一看見蒙古人如此療傷,震驚得全身發木,如泥塑般楞在了當場。
“兄弟,你先走一步!”百夫長刀刃一揮,白音跌進土坑。追隨着他的動作,幾個士兵擎着利刃,向重傷號撲去。
“住手!”達春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大叫。緊接着,他衝過去,奪下刀,一拳把百夫長打了個跟頭。
土坑裡,己經躺了十幾具武士的遺骸。每一個身上都粘滿了血污,分不清哪個是傷重而死,哪個是被自己人屠殺的。達春用腳狠狠地瑞向那個狠心的百夫長,邊瑞,邊怒罵道:“誰讓你殺自家弟兄,都是蒙古人,你也下得去手,你這個畜生,黑了心的狼崽子!”
百夫長被他踢得滿地打滾,卻不敢還手,雙手保住頭,哭叫道:“是額爾德木圖將軍下的令,大汗不會叫人出錢贖他們回去的,大帥啊,與其讓他們死在暗無天日的礦井,還不如給他們個痛快啊!”
“額爾德木圖!”達春聽到這個名字,停止了對百夫長的毆打。額爾德木圖是在敗軍之中唯一保持清醒,並收攏了隊伍的將領,達春感覺到他這樣做,必然有其道理。
達春心裡慢慢涌起了一個正確答案,不知不覺間,下脣己經被自己給咬破了,血順着嘴角慢慢流下。額爾德木圖說得對,爲防止草原上的牛馬南流,大汗絕對不會讓俘虜的家人贖回他們。那樣,等待這些重傷號的命運只有兩個,要麼病死,要麼累死於礦井。即便僥倖被其他草原英雄贖回,也會被利用成爲蒙古人自相殘殺的工具。與其那樣,還不如讓他們乾脆利落的死掉。
“大帥,給我們一把刀,我們願意掩護大軍突圍!”幾個躺在屍體堆中等死的傷號從達春的舉動中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匍匐着爬過來,抱住達春的雙腿。
達春猶豫了,心中瞬間被傷痛所充滿。在此之前,他己經覺得自己在世間了無牽掛,女兒早己送走了,與破虜軍作戰經驗的總結,也抄了幾十份,分別帶在不同的將領身上。輝煌了小半生,即便醉臥沙場,心中亦無所撼。但是在看到傷兵們哭泣的瞬間,他猶豫了,
是這些士兵,成就了忽必烈陛下的帝國和達春自己的功業。他們搶了女人,最漂亮的要留給大汗,搶了珠寶,最華貴的要上繳給大汗。搶了錢財,一半以上要交給大汗。雖然經過層層盤剝之後,未必有太多東西落到大汗手裡。但這些士兵們對大汗和主帥的忠誠,是無法抹殺的。
然而,這些士兵們除了死亡外最終得到了什麼?大元帝國疆域再大,再廣,那些草原上游牧爲生的蒙古人得到了什麼?無力的感覺一點點從達春心頭涌起,一絲一縷,穿透了他的全身。
“大帥,我家中還有老母,還有兩個女兒未嫁!”傷兵見達春臉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以爲有了生機,苦苦哀求道。
達春慢慢地蹲了下來,臉上的淚水與血水混在一起,一滴滴向下掉。他蹲下身,輕輕擦去了傷兵臉上的泥巴,露出那雙滿是風霜的面孔,然後,拔出自己的腰刀,一刀割斷了傷兵的喉管。
“呃,呃……”傷兵捂着脖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達春,看着那雙擦乾淨了自己的臉又隨即奪走自己生命的手,身體扭了幾下,不動了。
“兄弟,我對你們不起!”達春拎着帶血的刀,走向下一個重傷號。幾個祈求活命的重傷號心知必死,不再哀求,撕開腳口的破爛衣裳,仰天發出一聲長號。
“啊一一嗚一一啊一一嗚嗚!”蒼狼般,驚得老樹上等待品嚐死屍的烏鴉成羣地飛起,在樂安城的上空迴盪。
“啊一一嗚一一啊一一嗚嗚!”所有傷兵和給傷兵“送行”者以長號聲相合,有如一羣孤狼,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達春長號着,把腰刀捅進一個傷兵的胸口,拔出來,再捅進下一個的身體。每插一刀,他心裡就痛一下,每插一刀,他就覺得自己把自己殺死了一次。
“啊一一嗚一一啊一一嗚嗚!”長號聲越傳越遠,幾個臨近的院落裡都有士兵跟着號叫了起來。更遠的地方,睡夢中驚醒的蒙古武士翻身下牀,扯着嗓子跟着呼號。
“乒、乒!”絕望的吶喊聲裡,突然傳出了幾聲不和諧的聲響,突然,又是幾聲。緊接着,一些嘈雜的叫嚷聲從狼號聲裡透了出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怎麼回事情!”達春擡起頭,伸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淚和血,瞪着血紅的眼睛問。
“不,不知道!”親兵吉亞狼狽地答應一聲,擦乾臉上的淚,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正在對自己族人進行屠殺的士兵們都停下了腳步,呆滯的目光看向嘈雜聲傳來的方向。那是城市正東,有幾股濃煙從那邊冒起來,直衝雲霄。
“整隊,整隊!”被達春揍得鼻青臉腫的百夫長第一個反應過來,衝着下屬大聲喊。士兵們提着帶血的刀,紛紛跑到他的周圍。再沒人顧得上送自己人上路了,躺在地上等死的重傷號們咧了咧嘴巴,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報,報告大帥,東邊,東邊,造反了!”親兵吉亞跌跌撞撞煦了進來,聲嘶力竭地喊道。
“誰造反?炮聲是怎麼回事!”達春被這個笨蛋親兵氣得火冒三丈,拎着對方的脖子問道。
“大帥,探馬赤軍造反,打開了東門,破虜軍,破虜軍從東門殺進來了。東牆,東牆易手!”親兵烏恩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彙報。
“什麼?”達春扔掉吉亞,身體晃了晃,向旁邊倒去,幾個侍衛趕緊上前,緊緊將其抱住。
“大帥,趕緊組織人馬出城,趁亂向北衝,否則,大夥全得死!”百夫長衝上前建議道,說完,丟下達春,帶着自己的百人隊衝出了院子。
“大帥有令,放棄樂安,向北衝擊!”有人在街道上大聲呼喊,收攏着從各個院落衝出來的亂軍,向北跑去。
“是額爾德木圖將軍,是額爾德木圖將軍,大帥,趕快上馬!”親兵烏恩搶來一匹戰馬,拉到達春面前。額爾德木圖將軍擅長收攏殘兵,有他在,大夥就有活着的希望。
“你們走吧,結束了!”達春不理睬自己的親兵,蹣跚着,走到了堆滿傷兵屍體的土坑旁。一切都結束了。破虜軍的火炮夜裡打不準,如果按昨天的計劃在今天夜間突圍,跟在第二線的額爾德木圖等人還有機會衝出去。如今探馬赤軍造反,周圍的民軍己經殺了上來。光天化日之下,誰還有本事可逃?
“大帥,趕快逃吧!”烏恩和吉亞兩個親兵不管此刻達春心裡有多沮喪,從屍體上剝下一件破破爛爛的上衣,手忙腳亂向達春頭上套。
“逃,你們叫本帥逃哪去!”達春執拗地掙脫開親兵的控制,大聲質問。
“逃到……”向來聰明的親兵烏恩楞住了,是啊,逃到哪裡呢,突圍失敗,全軍盡喪,達春作爲大軍統帥,天下哪裡還有其容身之地呢。
“向北,逃,逃回老家去!”親兵吉亞心裡沒那麼多彎彎,大聲說道。如果達春不肯逃,作爲親兵的他只能守在達春身勸直到戰死。這太不合算了,他還不到二十幾,人生剛剛有了個開頭。
“對,逃回草原去,以後再也不回來!”烏恩靈機一動,順着吉亞的話勸諫。他理解達春此刻心中的絕望,所以只能用遙遠的故鄉來激勵對方。
“回草原去?”達春的渾濁的眼睛重新撰起幾分神彩,草原,好像很遙遠的地方,他己經忘記了那裡是什麼樣子。
兩個親兵互相使了個眼色,強行將達春架上戰馬。三人首尾相接,互相照應着衝進亂軍中。街道上,蒙古兵全亂了,沒頭蒼蠅般到處亂撞。而胳膊上纏着紅布的探馬赤軍士兵則幾十個一夥,躲在房屋後,大樹下不斷向蒙古武士射出致命的冷箭。高處的城牆上,則有大隊的“亂匪”和零星的破虜軍士兵跑動,廝殺。他們據高臨下,手裡的弓箭、鋼弩專門向穿着武將服色的武士身上招呼。
部分蒙古武士在額爾德木圖的指揮下,進行了局部反擊。叛亂的探馬赤軍不敢與蒙古武士當面交手,每當有成隊的武士殺來,他們就放棄防線,撤向其他街道。每當有武士落單,探馬赤軍和“亂匪”就一擁而上,擁刀劍、木棒、石頭將武士殺死,將首級切下。
城中的局勢越來越混亂,粹不及防的蒙古武士很快失去了對所有城牆,箭露和垛口的控制。大隊的新附軍弓箭手在軍官的帶領下沿步道煦卜牆頂,輪番射擊,城牆上射下來的羽箭漸漸有組織起來,不斷有身上插滿羽箭的蒙古軍將領從馬背上墜落。
“別戀戰,別戀戰,向北,向北,直接衝擊對方營壘,直接衝擊對方營壘!”額爾德木圖在城外瘋狂地喊叫着。亂成一鍋粥般的蒙古軍在他的指揮下整合成幾大股,放棄對城內同伴的救援,向北方直衝下去。
北側聯營,武忠和張盲不等得着急,二人近幾年與福建大做買賣,都積累了上百萬的身家,當然不屑割了蒙古武士的頭顱去領那七個銀幣的獎賞。但額爾德木圖想帶人從他們眼皮底下溜走,二人顯然不能答應。
見蒙古騎兵越衝越近,武忠從馬鞍上取下長槍,高高地舉到了空中:“弟兄們,蒙古人欺負了咱們這麼多年,今天,輪到咱們發霋了。各千人隊聽令,防禦陣型,不讓一騎漏過!
三個重甲步兵千人隊自武忠身後跑上前,在壕溝與壕溝之間的鹿砦後,豎起盾牆。重重的盾牆後,長槍兵把槍尖豎起,越討重盾的上方。長槍兵的身後,弓箭手把腰間箭壺解下,把狼牙長箭一支支插進面前的軟泥裡。
馬蹄聲驟然加大,轉眼功夫,第一隊突圍的蒙古騎兵衝到了近前。有幾個重甲步兵害怕了,回頭向身後望去。卻看見武忠和張直各帶着百餘名親信,就站在自己身後不遠的空地上,一動不動。膽小的步兵嘆了口氣,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乒!”破虜軍架設在高坡上的火炮率先發動了打擊,幾名高速前衝的蒙古武士被彈片擊中,從馬背上飛了下來。受了上的戰馬憑藉慣性跑出老遠,雙膝一曲,跪倒在地上。後邊衝上來的騎兵卻絲毫不停,直接把武士和戰馬踏成了肉醬。
“弓箭手,射!”武忠的長槍,猛然點向了正前方。幾千支長箭快速騰空,呼嘯着,射進了亂哄哄的馬隊中。
新附軍的士兵訓練不精,射出的箭矢遠近不一,形不成攔截面。若是兩軍陣前,這種射擊方式肯定會被對手取笑。而今天,前衝的蒙古武士卻笑不出來,遠近不一的羽箭剛好覆蓋了他們面前了所有空間,任他們怎麼調整戰馬速度,都無法避開這場箭雨。
三百多個騎兵在第一波箭雨中落馬,成了後邊騎兵的掂腳石。沒等騎兵前衝幾步,第二波箭雨又到,再次將一百多蒙古武士拉下了馬背。沒落馬的蒙古武士不顧一切地衝着,對耳邊呼嘯的羽箭聲不聞不問。這種無序列的狂奔過程中,他們不敢停,只能向前,停下來就會被後邊的人踩翻。
幾十個騎兵衝到了第一道壕溝前,策馬騰空。有的戰馬跳過了壕溝,落到了硬地上。有的戰馬準各不足,雙腿沒躍起之前己經落入溝內。馬和馬的主人在泥漿內拼命掙扎着,轉眼間被羽箭射成了刺猜。有的戰馬落地的瞬間撞上了鹿砦,武士和戰馬同時掛在了木樁上,血光四濺、後方,還有無數匹戰馬不顧一切地衝過來,用泥袋和人馬的屍體填平溝壑。
四射過後,鹿砦破,有騎兵衝到了盾牆前。佈滿長槍的盾牆讓他無法下手,只能瘋狂地揮舞着彎刀,尋一個相對薄弱的地方,直接撞過去。很快,衝上來的武士一個個就被掛在了槍尖上。臉色鐵青的新附軍槍兵握着槍桿,身體哆嗦着,陣型卻岩石般巍然不動。
更多的騎兵前仆後繼地衝上來,以生命爲後面的同伴打開缺口。頂住第一波衝擊的新附軍士兵也被激起了血性,掄着刀向缺口處撲。每一個缺口周圍都躺滿了屍體,蒙古人的,漢人的,一個挨着一個。
“奶奶的,給我殺,不抓俘虜!”武忠策馬在戰陣後往來馳騁,哪裡出現了危險,他就帶着親兵衝向哪裡。另一個剛起義沒多久的新附軍將領張直則拎了把大劍,披散着頭髮,瘋子般在蒙古武士面前亂竄。
衝過來的蒙古武士越來越多,新附軍的陣型有些鬆動了。有人悄悄地娜動腳步,向自己的同伴靠攏。瞬間的膽怯造成了更大的空檔,死裡挑生的蒙古武士一個個從空檔處衝進來,不理睬身邊呼喝邀戰的武忠等人,徑直向北。
另一重壕溝後,千餘火槍手排成了三排,在鄒洬指揮下,從容地扣動了扳機。健輪快速轉到,擦出一串亮麗的火花。一個紅點沿着火繩頭,快速向火槍內部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