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東安被捕的消息傳出，孤山一片譁然，秦木森連夜召集會議，大家一致推舉他和秦滿江父子作爲保人去省城活動，至於費用，唐家雖然毀了，唐平南爲了孤山付出了慘重代價，要多少錢大家都會出。
秦木森也當場表態，事情本來就跟唐東安無關，唐平南和相關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救唐東安出來不成問題。
巧七來找秦滿江時，他正在收拾行李去省城，心不在焉道：“你別擔心，應該不會被槍斃，大概會判刑，他頭上貼着漢奸的標籤，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
巧七急了，“什麼漢奸，他是功臣！真正的漢奸死了！”
秦滿江突然煩躁起來，“誰能爲他作證呢？大家都知道他是漢奸的兒子，誰知道他真正幹過什麼，知道的人都死了。”
巧七怒喝，“我沒死，你也沒死，爲什麼不能爲他作證！”
秦滿江擺手，“我這就是去想辦法，你找我辯解，我又不是法官。”
巧七冷哼，“我知道他們的做派，反正就是要錢，他們胃口大得很，實在填不飽，大不了判一年兩年走一個過場。”
秦滿江心頭一沉，艱難開口，“那麼，你願意等他？”
巧七毫不猶豫，“當然！”
話一出口，巧七突然醒悟到什麼，緊張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撇開臉，不敢看他的眼睛。
秦滿江心中好似被人戳進一個錐子，疼痛難忍，咬着牙幽幽道：“你……你看着我，再說一遍。”
巧七猛地擡頭，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澄澈明亮，滿是淚光，“在孤山，在衡陽，在湘西，他跟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我這條命是他給的，我要等他。”
秦滿江拎着行李箱轉身離去。
得到消息，錢璞玉沒有驚動任何人，第一個來到省城走動，約見了一個父親的舊時王法官。
兩人做賊一般約在百廢待興的坡子街一間小飯館，王法官極度不情願的樣子，皺着眉頭走進，剛剛進門掃了一眼，好似改了主意，又轉頭往外走。
錢璞玉見勢不妙，連忙追上去堵在他面前，“王叔叔，您還記得我嗎，我是璞玉呀。”
王法官利刃般的目光剜了她一眼，看她樸素恬淡，不知是否合了眼緣還是良心發現，緊蹙的眉頭終於展開，低頭匆匆跟上她的腳步坐進雅間。
這簡直比面對土匪和鬼子還要恐慌，錢璞玉心頭突突直跳，竭力擠出最溫柔好看的笑容，殷勤爲他拖椅子倒茶水。
王法官坐踏實了，這纔開口，“璞玉，我知道你爲何而來，我赴這個約是冒了風險的，要不是恩師的面子，我……”
錢璞玉打蛇隨棍上，“王叔叔，您知道我們父女的爲人，我們不會爲了一個真正的漢奸來省城丟人現眼。”
王法官擺手，“不管他是不是，人抓了，他就是了。”
錢璞玉目瞪口呆，“這怎麼能行呢？他是冤枉的！”
王法官低聲，“給你交個底，這案子牽涉甚廣，上頭要辦成鐵案，就
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沒辦法。我這次頂着被牽連的風險來見你，不是來跟聽你說情，是要讓你們不要再這個案子上浪費時間和金錢，不值當。”
錢璞玉徹底無言以對。
王法官嘆了口氣，“你放心，我會在中間頂着，不會由得他們胡作非爲，死罪肯定判不了，活罪得受一陣子，等風頭過了才能出來。”
錢璞玉滿心疲憊，努力幾次，擠不出笑容，淚水倒先流下來，“保住巧莊師範，轟炸日本駐軍，護送孩子們逃離，一樁樁一件件，大家都記在心裡。他出來的時候，我們再來爲他慶功。”
“這就對了！”王法官連連點頭，“說來說去，都是你們孤山人做的孽，報應在你們自己人身上，我也只能送你們兩個字，活該！”
他一邊說話一邊用力揮舞雙手，好似要加強自己說話的分量和說服力，錢璞玉聽着看着，擠不出的笑容緩緩綻放。
在他轉身離去的最後，她是真的笑起來，笑得滿臉水光。
錢璞玉約見法官的時候，秦滿江也沒有閒着，不過，他是被人徑直接到一棟高官的大宅院，經過無數哨兵的檢視之後，又被送入一個非常豪華的房間。
窗戶關着，窗簾密密拉上，從縫隙裡透進幽幽的光，秦滿江坐在一張大桌子前，桌上空空蕩蕩，擦得太亮，反射出冷冷光芒。
窗簾突然拉開些許，秦滿江略有不適，眯縫着眼睛直視前方，金色的光倒映在桌面上。
那是金條的光芒！
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在秦滿江嘴角出現。
又一根金條推過來，隨同金條推過來的還有一張字條。
秦滿江掃了一眼字條上，心頭火起，一字一頓道：“秦家遷居衡陽兩百年，向來以忠孝節義著稱。遠的不說，我祖父秦炳蔚爲激勵子侄報國自盡，其功勳記入史冊，政府廣爲褒揚；父親戰時組織游擊隊營救第十軍將士，抗戰殺敵，功勞赫赫；我們5個兄弟姐妹，1人前兩年死於衡陽轟炸，1人幼年死於瘟疫，其餘3人蔘軍，只回來我一個……”
說話間，他把金條推到對面男人面前，冷冷道：“秦家人從不爲金條做事。”
桌子後，一個胖乎乎的中山裝男人嘿嘿乾笑，金牙閃閃發光。
“我們學習飛行的時候學員59人，能駕駛飛機的21人，組隊加入空戰的12人，12人裡面只回來我一個。”秦滿江幾乎在咬牙切齒，“我也不會爲金條做事！”
金牙男鼓掌，“好。各位英雄救國有功，鄙人十分敬佩……”
男人話鋒一轉，“但是，你別忘了，你不要，巧莊師範會要。”
秦滿江一愣。
金牙男從抽屜拿出一份文件，毫不客氣地丟到秦滿江面前。
秦滿江默默看了看，臉色驟變。
金牙男得意洋洋，將金條推到他面前，“兩樣，你總得選一樣。”
秦滿江聲音因爲憤怒而顫抖，“我們犧牲那麼多人……才保下來巧莊師範，你們說拆就拆！”
金牙男嘆氣，“空軍英雄，您高看我了，這件事我說了也不算。現在全省到處鬧饑荒，先管了肚子，才能管學校，所以嘛，幾個師範要合併，你們願意辦小學堂，上面還是會支持的。當然，這全看上面高不高興啦。”
“如果我不答應呢？”
金牙男笑了笑，將金牙收回來，拿出一個印章，哈了口氣，蓋在文件上，“那就請秦英雄帶回去，巧莊師範即刻停辦。”
秦滿江垂着眼眸，將文件撕成碎片。
金牙男無聲大笑，將金條恭恭敬敬放在秦滿江面前。
秦滿江收進口袋，轉身離去。
金牙男抹了一把汗，嘟噥道：“真費勁。”
沉重的腳步聲響在這間屋子的某處，很快又安靜下來。
金牙男擠出諂媚的笑容，“老闆，唐家的事情辦好了，咱們的錢不用還了，跟日本人做生意的事情……”
房間的角落突然響起一個陰森森的聲音，“我什麼時候欠過別人錢！什麼時候跟日本人做過生意！”
金牙男滿頭冷汗，點頭哈腰，“是是……”
“據唐江安證詞，轟炸日軍駐地的情報是他送出來的。”審判唐東安的法庭上，王法官正在詢問證人。
秦滿江坦然回答，“是胡素素送出的情報，不是他。”
“你……”巧七震驚地起身，又很快被身邊的錢璞玉拉着坐下來。
王法官猶疑，“秦滿江，聽說你和案犯你們是朋友？”
秦滿江點頭，“正因爲我們是朋友，才非常痛恨他這一點，這些年我在戰場殺敵報國，他在孤山爲虎作倀。我也有錯，不該讓他從湘西回來。”
秦木森霍然起身，指着秦滿江，捂着胸口慢慢倒下來。
法庭頓時一片混亂，秦木森很快被救醒，又被秦家來的人擡了回去。而秦家其他人甚至沾親帶故的人也紛紛起身離去，一瞬間只剩下巧七和錢璞玉。
自始至終，唐東安嘴角帶着微笑，目光沒有落在巧七身上，也不在秦滿江身上，而是眼前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漸漸地，他的笑容從嘲弄變得悽楚，好似那裡有一雙溫柔的眼睛回望。
最後，王法官一錘定音：唐東安，因漢奸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巧七還是不甘心，衝上去要對他說點什麼，他眼裡還是空空茫茫，對她視而不見，被法警拖走了。
巧七堵在秦滿江面前，用了全部的力氣瞪他，而除了瞪他，她什麼也不能做。
秦滿江沒有避開她的目光，目光依然赤誠明亮，眸中滿是憂傷。
巧七轉身離去，什麼話也不想跟他說。
秦滿江沒有喚她，一直目送她離開視線。
人們經過他的身邊，紛紛閃避，這些他以往瞧不起的人，用行動來支持他瞧不起的另一人。
秦滿江孤孤單單走在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從白天走到黑夜，從長沙城裡走到衡陽湘江邊，走着走着，秦滿江突然對着大江發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