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七認爲和唐東安是一來一去錯過了,江廣袖則有隱憂,認爲他結仇太多,怕他有什麼不測。
等待中,孤山島上很快清理完畢,只等師生遷回來復課,尋找唐東安的事情又提上日程。至於秦滿江,巧七既想託他找人,又怕這段感情面臨最終的審判,判官是他的話,她不知道會不會投降,因爲已經沒有信心再支撐個六七年。
從江月明過世到現在,已經六年多了,她長大了,捨不得再把時間浪費在感情上,因爲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這天,秦滿江風風火火趕回來,“你是不是在打聽唐東安的素素?”
巧七看他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只得點頭承認。
秦滿江無奈一笑,“我也在打聽,剛剛得到他的消息,就趕緊來告訴你。”
巧七心頭陡然揪緊,“什麼消息?”
秦滿江深深看着她,“好消息是他還活着,壞消息是他因爲漢奸罪被通緝了。”
巧七頓時六神無主,在責己齋來來回回地走,手臂在空中亂舞,“他們怎麼能抓他呢,他明明是好人!”
秦滿江笑了笑,“好人不是你說纔算,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我不知道什麼,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他有多麼不容易!”巧七氣鼓鼓看着他。
許久沒有得到這樣專著的凝望,秦滿江屏住呼吸,和她默然對視,想把某些說不出來的話用目光表達,巧七果然讀出一些什麼,目光如受驚的兔子迅速跳開,在牆壁桌椅之間慌亂地看,最後終於落在窗外。
這樣還不夠,隨着慌亂的目光,她腳步急促地來到窗邊,定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這纔算安定下來。
“我什麼時候變成了洪水猛獸?”秦滿江目光中的火焰漸漸暗淡,某種苦澀的味道重擊在心上,從喉頭一直翻涌上來。
他仍然笑容滿面,他沒法不笑,能活下來直面這無望的情感,這已經是江月明在冥冥中保佑他,他不該奢求十全十美。
他的痛楚,巧七感同身受,她很想說點什麼,只是經歷得太多太多,疲憊得像是隨時要死去,什麼話也不想說,更何況她自己也沒有答案。
她的目光追逐了他10多年,一直沒有離開過,而稍微挪開目光,她纔看到自己。
不懂事的自己,被人討厭的自己,還有不甘心的自己。
是唐東安的堅守,讓她找到這個自己,她原來還能這樣活,不用追逐不用仰望不必自卑,坦坦蕩蕩地活。
秦滿江換了個話題,“跟我回家吧。”
“回家?”家的概念,在巧七的腦海中已經混亂,此時此刻,有父親的地方纔是家,而父親還在千里之外的藍陵呢。
秦滿江顯然非常理解她的想法,朝着責己齋外一指,“回我們以前那個家,秦家。”
他刻意用了“我們”兩個字,因爲知道她不會反駁,只有失去纔會懂得家有多麼重要,她和他,還有所有孤山人,所有中國人都一樣。
果不其然,巧七沉浸在家的思緒中,默然跟隨他走出責己齋,這個她名下的家。
責己齋黑漆漆的牌匾目送他們消失在路的盡頭,一縷霞光照在燙金的大字上,頓時通體金光閃耀,猶如老人綻放出燦爛笑容。
秦家被炸得十分乾淨,只有後門的院牆和後門保存完好,兩人也不約而同是從後面的巷子穿過來,在後門口小坐一會,默然看了一會晚霞,這才慢慢走進門。
秦家已成了一片廢墟,雜草在斷壁頹垣中瘋狂生長,後院的小亭已經垮了,幾個尖尖的亭角上,蒲公英在風中搖曳,成熟的蒲公英飄然飛走,美麗而蒼涼。
幾代人的辛苦耕耘毀於自己手上,秦滿江自認不孝子孫,越走越張皇失措,生怕哪一代的先人會鑽出來罵人。
他也知道自己無力更無心重建,他一直瞧不起孤山這小地方,瞧不起這裡活得窩窩囊囊的人,直到鬼子打來,他這才發現,這些人或許能不一樣。
變化最大的一個,是身後他一直瞧不上的巧七,而當他終於瞧得上她,她卻已經把目光轉向遠方。
命運的捉弄,由此可見一斑。
巧七見過了太多戰後的廢墟,秦家的廢墟別家的並沒有不一樣,一顆心還牽掛着另外一人,忽而問道:“唐三他會不會槍斃?”
秦滿江翻翻揀揀
,好不容易從牆角翻出一方硯臺,如獲至寶撿起來,心不在焉道:“去活動活動的話,應該不會被槍斃。”
巧七急了,“他們家都被燒光了,哪來的錢!”
秦滿江猛地起身,因爲動作太急而微微搖晃,“我們家也被燒光了,你爲什麼從不關心?”
巧七驚訝地看着他,“你爲什麼會這樣說話,這不該是你說的話。”
秦滿江將硯臺砸在她面前,“那我應該怎麼說話!說我會傾家蕩產去救他,說我豁出命去救他,說……”
巧七眼前一片霧氣濛濛,他的模樣已經模糊不清,聲音更是全成了一聲聲嗡嗡的雷鳴。
巧七忍無可忍,怒喝,“唐三曾經豁出命救過你,救過我……”
秦滿江打斷她,“你不要拿我跟他比,他算什麼東西!”
他明知自己已經口不擇言,還是忍不住要發泄出來,把心中的憤怒悲苦統統都說出來,他這些年壓抑得太久,太痛苦,不能看着她莫名其妙地談論一個不相干的人。
她的眼裡應該只有他,也只能有他!
“是他自己要來,我沒有叫他來救,他爲什麼不能早點來,厲海潮死在我面前,你知道嗎,我眼睜睜看他斷氣,我什麼都做不了,甚至連他的屍體也埋不了,只能看他死,他死了,衡陽那麼多死屍,我根本不知道哪個是他……”
秦滿江跪在地上,拼命捶打着,地上磚石遍佈,他的手很快就鮮血淋漓。
巧七抱着他的頭,像抱住一個失怙的嬰孩,滿臉是淚。
她安慰不了他,她誰也安慰不了,此時此刻,大家的痛苦都是一樣,誰來安慰她千瘡百孔的心。
唐東安靜靜看着這一幕,轉身離去,嘴角以極小的弧度彎着,似在微笑,又好似在哭。
他的身後,兩個軍警悄然跟了上去。
“唐三……”不知道過了多久,巧七從秦家大院後門口衝出來,瘋狂奔跑,大聲呼喚着他的名字。
江風太大,把她的聲音傳得老遠,帶着嗚咽般的餘音。
此時此刻,唐東安坐在軍車上,被綁得結結實實,嘴巴塞了布條,眸中笑意殷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