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何濤是個很熱情的人,他搭着我的肩,嘻嘻哈哈地說:“哥們兒,以前在部隊裡怕洗衣服不?告訴你,到了這兒,可以一年不洗衣服,外面髒了調個面兒再穿,裡面髒了再換外面,嘿嘿。”他提起我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包,掂了掂,又說,“喲,挺沉的,你小子還真打算在這兒長住啊?準備安家落戶不?回頭我好幫你聯繫聯繫!”
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我就沒有放在心上。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走出飯館,周青重新檢查卡車後面的物資是否綁紮牢固,因爲上面蓋了一層防水布,我也瞧不出他們都買了些什麼東西。她檢查完了,坐在駕駛室裡等我們。
我發現何濤是個話癆,嘴巴像是被凍得合不攏了,所以就只好不停地說,藉着運動產生的熱能來溫暖他那兩片薄薄的嘴脣。他也始終不嫌累,不倦地和我嘮叨着,即使是在開車的時候,兩片嘴皮子也像嗑瓜子似的,吧嗒吧嗒地響。
周青看我有些沉默,不好意思地扭頭衝我笑了一下,說:“他是個話癆,別怨他,在這個地方待上幾年,像他這樣算是正常的了。”
何濤又開始和我找話說,一邊開車一邊問:“肖兵,你咋想到要來可可西里?”
透過擋風玻璃看過去,外面沒有陽光,天空也是灰濛濛的,車子在顛簸中沿着昨天他們開過來的車輪印前進,我沒有回答何濤的話,只是向遠方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望去。何濤看了我一眼,又問:“咋不說話?你還沒待幾年呢,剛來可可西里就犯毛病了?你該不會和馬帥一樣吧?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來,那多沒意思!”
駕駛室很小,三個人穿得都很臃腫,我被夾在中間。我裹了裹身上的棉大衣,把雙手往袖筒子裡攏了攏,說:“來這兒之前,我在西藏一個偏僻的小村子裡待了半年多,那兒的人生活很苦,碰上個天災的,衣食就沒有着落。”何濤說:“別擔心,咱們這兒雖然苦,但飯總是吃得飽的,雖然不咋好吃,總比沒吃的強多啦!”
我知道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沒理他,接着說:“我在那兒認識了一隻獒,她的名字叫大黑……”
何濤插嘴,問:“獒?狗?很大的那種?聽說獒可猛了,以前我戰友鄰居家養了一隻。聽我戰友說,有一次他去鄰居家玩,那獒可凶地站起來要咬他,要不是隔着個鐵籠子,那命可就保不住了。哎喲,真他媽厲害,頂着臉地往鐵欄杆上撞,要把籠子給拆了似的……”
話還沒說完,周青瞪了何濤一眼:“別插嘴。”
何濤閉了嘴,我繼續說:“那是一隻有靈性的獒,全黑的,很威猛,我剛到那兒的時候……”
何濤忍不住又插嘴,說:“全黑的?純種嗎?那得值多少錢啊?”
我只好說:“有一次,有人專門找到那個地方買獒,就那隻黑獒,對方開價就是三十萬美元……”
何濤驚歎地咋舌,說:“我的個天喲!我以後回家了也要養只獒……乖乖,真值錢,一輩子不愁吃穿咯!”
我知道他在開玩笑,如果何濤是個貪財的人,他也不會把全部的退伍金都捐出來,到可可西里這個地方了。
我說:“以前,我不瞭解那隻獒的時候也曾想過,爲什麼她的主人不肯賣,都出那麼高的價錢了!後來,我才漸漸明白,有些東西是金錢買不來的……是那隻獒教會我該怎樣去做一個人。你說,人活一輩子,要是臨死了還搞不清楚自己爲啥活了一輩子,那該活得多冤啊!是不?”
何濤聽明白了我的話,沒有直接回應我,反而開玩笑地說:“喲,周青,咱們這兒又來了個哲學家,五花八門的,可都湊齊了。你說,咱們回去是不是該搞個活動慶祝一下?這下子可就好咯,小樂、楊欽他們可就不寂寞咯!”
他正囉唆着,車身突然猛地一晃,何濤的頭撞到了擋風玻璃上,他剛把身子穩住,車身又猛地一歪,就聽車輪子“哧哧”地空響了幾下,車子就不動了。
像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周青很老練地說:“陷住了。何濤,你去把車廂裡的板子抽出來,肖兵,下去搭把手。”
我打開車門,和何濤跳下車。一下車,就感覺到腳在緩緩地往下陷,原本看起來什麼也沒有的路面,竟然是片沼澤地。何濤把車廂裡一早準備好的厚木板抽出來,說:“現在這天氣比起冬天來算是暖和些的了,白天的時候,氣溫稍高一些,表層的土壤就會解凍。你放心,這片沼澤地沒有多深的,最深也就一米,一米以下就是永久凍土,來,把車頭往上擡。”
我把車頭使勁地往上擡,何濤一邊幫着擡,一邊把厚木板往車輪底下墊。這片沼澤區沒有多大,可能這裡曾經是一小片水灣,後來水乾了,便成了沼澤地,剛纔車子拐了個彎,不知怎麼就給陷進去了。周濤說,在可可西里這個地方,海拔高,氣候特殊而且寒冷,這兒的沼澤地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樣可怕,車子在沼澤裡陷上三天也不會沉,不用擔心人和車子會被沼澤沒了頂。鋪好木板後,周青發動了車子,我們便走到車屁股後面去推車。
因爲車上載滿了物資,車身重量加大,所以一旦被陷住,再想開出去就很麻煩。周青說:“必須得把車子開出去,不然天黑以後氣溫驟降,沒準車輪子會被凍住,到時就麻煩了。”
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車子還是沒能開出去,實在沒辦法了,何濤說:“要不把車上的東西扔一點下去?”正說着話,我們就看到,從崑崙山口方向開過來兩輛草原吉普,還有一輛牽引車。那些人看我們被陷住了,主動停車問要不要幫忙。
我認出他們曾和我在同一家小飯館住過,他們也認出了我。原來他們是科考隊的,來這兒搞地質研究,剛纔路上也出了點小狀況。他們聽何濤說我們是反盜獵志願者後,就有幾個年輕力壯的趕緊過來幫忙。車子總算是開出了那片沼澤地,爲了趕時間,打過招呼後,便各自開車上路。
一路上,周青有些沉默,我問她在想什麼,她沒有直接回答我,有些漫不經心地自語:“或許,有些地區保持它的原始特徵會更適合它的發展,人類的過度侵入反而是最大的危害因素,入侵、佔領,然後滅亡,這就是一個又一個物種相繼滅絕的原因之一。”
我猜,大概是剛纔那一隊科考人員的出現引發她如此大的感慨。人類的入侵和開發,將會導致野生動物的生存空間變得越來越小,我在很早之前就認識到這個問題,那還是和大黑在一起的時候。只是沒想到,在可可西里這塊被稱爲“無人區”的荒地上,人類活動的足跡也已涉入,所謂的“中國第一大無人區”,已經是名不副實。
天色越來越暗,車子一路顛簸,駕駛室裡的溫度也越來越低,何濤繼續開着車。天色擦黑的時候,氣溫驟降,駕駛室裡突然冷得像冰窖。天色終於完全暗了下來,就算打亮了車前燈也無法完全看清前面的路況,我們只好停了車,準備在荒灘上過夜。
周青從隨身的小旅行包裡掏出麪餅、方面便之類的東西,還有一盒牛肉罐頭、一瓶水。三個人擠在駕駛室裡吃着麪餅、啃着方便麪,所有的食物都是又乾又硬。駕駛室裡太冷,因爲要半開着窗透氣,所以就更冷,我們不可能在駕駛室裡凍一夜,只能在荒灘上支帳篷。
帳篷是軍用的,厚實而且透氣性好,不過,在可可西里這種高寒地帶,再保溫的帳篷也頂不了多大用。我拉緊帳篷簾子,鋪上厚厚的地墊,再把棉大衣蓋在上面,還是覺得冷,從頭到腳沒有一絲溫暖的地方。
聽外面的風在呼呼地吼,不知道半夜會不會下雪。我睡不着,小聲和身邊的何濤說話:“裝備都還挺全的,就是不管什麼用。”
何濤與白天的話癆一反常態,沒吭聲,沉默了一會兒,向着帳篷邊上的周青那邊努了努嘴,小聲說:“回去以後你才知道裝備更全呢!不說了,睡覺,不然明早起來頭痛……咦?你剛來咋沒有高原反應呢?我剛來那會兒,整天吃不下飯,心裡堵得慌,整天就像豬一樣的死睡。”
我小聲喘了口氣,說:“我也覺得心裡堵得慌,不過以前在高原地區也待過半年,所以適應得要快一些。”
何濤點點頭,不再說話,矇頭大睡。我還是睡不着,覺得兩個耳朵邊像是有無數只蒼蠅在飛一樣,嗡嗡作響,胸口悶,手腳冰涼,聽着帳篷外呼嘯的風聲,心裡的失望向無邊的黑暗中一層層漫延。我想:不知道到了駐地以後又會是什麼樣子。
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睡袋口呼出的熱氣結成了冰花。伸手一摸臉,臉上竟然結着一層冰霜,鼻子被凍得通紅,一鑽出帳篷,就立即感覺鼻樑骨裡面被冷空氣凍得刺痛,像是有人在你鼻子裡面****了一根錐子。我開始收拾帳篷,周青在準備早餐。一旁的何濤開始發動車子,給發動機預熱的時候,他也順便跟着取取暖。
車子上路了,開出許久,終於駛出了戈壁灘和零零星星的積雪區,前面路上慢慢地現出一些稀疏的草甸,我問何濤:“地上那些小坑是什麼東西留下的?”
何濤說:“是鼠洞。”
我數了一下,大概一平方米的地方就有十來個鼠洞,我很是吃驚,就問何濤:“你們平時吃肉嗎?鮮肉?”
何濤笑了一下,說:“吃,不過大多是罐頭,在可可西里這塊地方吃鮮肉,那可是‘犯法’的,不過老鼠肉除外,就是周青覺得有點兒噁心。”他說着看了周青一眼,周青沒搭理我們,拿着望遠鏡看車窗外兩邊半青不黃的草甸。我知道何濤說的吃鮮肉犯法指的是捕食草原上的野生動物,的確,在可可西里,幾乎每一種野生動物都是珍稀物種,只有老鼠除外,因爲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按物以稀爲貴的標準,老鼠們還擠不上排行榜。
我又小聲地問何濤:“經常吃?”
何濤說:“嘴饞了就吃,天氣好的時候,偶爾也去抓魚,就是水太冷,沒人願意動手。對了,跟你說個故事,”何濤臉上促狹地一笑,把嘴湊到我耳邊,想了想,又說,“算了,還是不跟你說了。”
被他這樣一逗,本來對聽故事沒什麼興趣的我反倒被勾起了興趣,不知道在可可西里這片荒無人煙的地方會發生什麼新奇的故事,於是追着問:“到底什麼故事?快說!”
何濤哈哈地笑,然後板起臉來,說:“沒啥。”
周青說:“肖兵,你別理何濤,他拿你開心呢。”她說話的時候頭也沒回,繼續拿着望遠鏡瞄着遠處的草甸。
可可西里的草甸子長得很稀疏,較近些的地方,可以看到草與草之間露出的黃土,不像藏北的大草原,一望無際的綠。這兒的草讓人覺得發育不良,像是個在虐待中殘喘的舊社會兒童,病懨懨的,讓人瞧着就覺得心酸。按理說,在這片中國最大的無人區,草甸應該長得十分茂盛。本來我還想着可可西里這塊地方會真的像它的名字一樣,是“青色的山樑”“美麗的少女”,也會像藏北大草原一樣綠得讓人心醉,但現在看起來卻只能令人心酸。
“這兒的草長得真慢。”我自言自語着,彷彿心靈的草原也漸漸失去了給養,正在慢慢地荒蕪,最後變得就像可可西里的荒灘一樣蒼涼。
周青舉着望遠鏡繼續瞄着遠處,隨口回答我說:“是啊!本來長得就慢,再一糟踐,還沒長出頭就死掉了,一死就是一大片。這裡環境惡劣,一年兩年都恢復不了。”
“糟踐?誰?”我反問道。
周青放下望遠鏡,回頭看了我一眼,反問道:“你說除了人還能有誰?你、我、他。”
“盜獵的?他們只是捕殺野生動物……”
何濤插嘴說:“你剛來,還不瞭解可可西里,我剛來那會兒也有這個疑問,慢慢你就知道了。”
據說,可可西里是野生動物的樂園,但是車子開了那麼久,我卻一隻野生動物都沒有看到。不知道是運氣不好還是什麼原因,眼前除了荒漠就是半黃的草甸,一望無際的荒涼,除了車身在晃動,看不到半縷人煙。周青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一聲不吭地把望遠鏡遞給我。
我接過望遠鏡,迫不及待地向遠處望去,鏡頭裡出現遠處半青半黃的山樑,看起來光禿禿的,草甸與荒灘間雜交錯,遠處似乎有幾個黑點在駐足凝望。
周青知道我在看什麼東西,就說:“那是幾隻野犛牛,運氣好的話或許能看到幾隻藏羚羊,但不是現在這個時候,就算看到,它們也是遠遠地就逃跑了。現在這兒的野生動物已經成了驚弓之鳥,看到人和車子就飛快地逃開,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和人類親近了。”我沉默,沒說什麼,繼續瞄着遠處,周青似乎有很多的感慨要發泄出來,她嘆了口氣,又說,“人類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逼着動物與自己疏遠,再逼着它們滅亡,或許當所有的野生動物都滅絕了,接下來死亡的就是人類自己。”
周青臉色憂鬱,她把胳膊支在車窗上,手託着腮,臉色很凝重。看得出來,她是個比較多愁善感的人,很容易就會被別人或自己打動。而我的心頭卻漸漸起了一層疑惑:這樣的人能做好“暴風”的領導者嗎?那可是真槍實彈地與盜獵者對抗啊!
沒來可可西里之前,我一直對可可西里這片神秘的地方充滿着好奇和憧憬,一遍遍在腦海中幻想着它的美麗。但到了這兒之後,一切都令我覺得無比的傷感,最初在小飯館裡留下的那麼一點兒好心情也開始變得越來越陰暗。我們都不再說話,車子晃晃蕩蕩地開着。路上,我終於看到了一羣野驢,離得遠,看得不太清楚,它們一看到車子,就飛快地逃,但是又摸不清方向,反而與車子越跑越近,倒像是在和我們飆速。
何濤開玩笑地說:“每一種動物都有自己的弱點,就像野驢,它也知道見了人要趕快逃,偏又摸不清方向,結果反而與人越跑越近;再比如藏羚羊吧,一到了晚上,膽子就特別小,哪兒有光就往哪兒擠。肖兵,你的弱點是啥?”我一愣,馬上明白過來,反問道:“你說我是動物?”
何濤說:“哪兒跟哪兒呢?兩條腿的難道不算是動物?你知道啥叫動物嗎?動物動物,就是可以不依靠外力自己移動的物體。”我剛想反駁,就聽嘩啦啦一聲響,一隻灰黑色的獵隼從車前頭飛過,打斷了我的思路。
已經過了中午,遠遠望去,我們似乎已經進入可可西里的腹地邊緣—最接近中心地帶的邊緣區。從望遠鏡裡望去,那座山腳下似乎有一條小河,河邊上一排營房在鏡頭裡凝成一排黑點。
我放下望遠鏡,心頭一陣悲涼。不知道爲什麼別的反盜獵組織都居住在有人煙的地方或是小鎮上,只是在巡山的時候纔會驅車進入可可西里,而“暴風”卻駐紮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山腳下。這裡沒有人煙,也沒有小鎮,不管是氣候條件,還是地理條件,所有的一切都惡劣到了極點。更令我驚奇的是,這樣的一排營房是怎樣建造起來的?材料設備是如何運到這裡的?爲什麼要把駐紮點選在這個地方?我懷着滿腹的疑問再一次舉起了手中的望遠鏡,鏡頭越拉越近,營房也越來越近。我看見灰色的磚牆,房頂上架着天線,一根一根的電線也不知從哪間房裡拉出來。電線?這片荒灘上哪兒來的電?
鏡頭再一次拉近,我的眼前出現了幾張大臉,一張張被高原強烈的紫外線曬得黑紅,更顯得牙齒的雪白。其中有一張臉令我印象深刻,因爲眼睛特別細小,一笑起來,就更顯得只見牙不見眼。那張臉越拉越近,彷彿就貼在望遠鏡的兩塊玻璃片上,最後放大成一對擠得瞧不清眼珠的大眼皮。
“喂,兄弟,瞄啥呢?都是大老爺們兒的,哥們兒可不好這一口啊!”那對眼睛的主人猛地拍了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