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夜探牛頭窩點
當初,在我送野犛牛大個子回草原的時候,半夜裡楊欽開車去接我,我們在返回駐地的途中遇到了幾個盜獵者。當時除了幾個使用MP7的槍手之外,開車的就是這個胖子。但現在不同,這個胖子並沒有開車,而是坐在副駕的位置上,戴了副墨鏡,腆着肚皮,嘴裡叼着根雪茄,一副高高在上的老闆姿態。後面車上跟班的人的懷裡都抱着一支MP7,有兩個抱的是狙擊槍,像是英國或美國人,其中一個光頭,很瘦,面骨堅毅,也戴着副墨鏡,左臉頰上一道長長的刀疤從鏡框下面延伸出來,一直拖到下巴,看起來很詭異,也有些血腥。
我想起了扎西頓珠說的話,猜到這些人就是上次在太陽湖畔襲擊藏羚羊羊羣的那夥盜獵者,不同的是,上次僅僅是些槍手和剝皮手,而這次車上坐着的除去槍手,還有老闆。許小樂想說話,我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巴,我知道那個臉上有刀疤的人很厲害,爲了不暴露目標,等到車子開出很遠,已經往山坡後繞去,我才輕輕地放開了手,示意大家小聲。
許小樂這才說:“那個胖子會不會就是牛頭?”
“我看像,卜世仁不就是奔着他的牛哥來的嗎?”馬帥說着,從土窪裡站出來,鑽進車裡,示意我們也趕快上車。
我很後悔,一邊上車一邊說:“早知道這胖子就是牛頭,上次就不該把他追丟了!”
“上次?”許小樂和馬帥都回頭看我。
“就是我和楊欽半夜裡追那輛車,後來第二天一早撞上才嘎次仁的那次,那胖子當時就在那輛車上。”我有點兒沒好氣地說,心裡後悔不已。
“希望咱們這次別再撞上才嘎次仁!”許小樂笑着說,同時故作輕鬆地打着方向盤。其實我知道他心裡一點兒也不輕鬆。我們已經漸漸闖入了盜獵者的秘密站點,按孔仕林當初向我們提供的消息,我們所要去的地方應該是個收售藏羚羊皮的中轉站或者是摘絨點。
早期的可可西里區域是全中國第一大無人區,存在着豐富的礦產資源。爲了保護可可西里的生態環境,政府曾制定了一些限制私人開採的相關法制,但在暴利的誘惑之下,仍然有一些不法分子鋌而走險,於是今天的可可西里內地就留下了許多采礦的廢址。如今這些廢址雖然都已經人去房空,但是新一批“居民”又不請自來地住了進去,那就是獵殺藏羚羊的盜獵者。
可可西里地區河灘面積比例較大,處在青藏高原高寒草甸、高寒荒漠的過渡區,主要植被類型是高寒草原和高寒草甸。西北部爲部分高寒荒漠草原,植物生長低矮,伴生植物個體很少,而且沒有明顯的層次分化,更沒有高大的樹木,一眼望去,十幾裡的地方都是一覽無餘。
我們一轉過山坡,就遠遠地發現了一座採礦遺址。遠望過去,最前部較爲突起的建築,看起來倒像是一座炮樓或是碉堡。建築有些殘敗,十數年來的風吹日曬,已經將它摧殘得像是個即將終老的老人。風沙一層又一層地覆蓋上去,塵土灰灰,它孤零零地坐落在空曠的黃土灘上,無比荒涼。
就這樣開車過去,無疑會讓自己暴露,可能我們剛到半路,坐在房頂上放哨的槍手就已經向我們開了槍,但是走路過去,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慢騰騰地走,也遲早會被發現。
“咱們應該昨晚上就過來,趁黑還可以摸過去瞅瞅。”許小樂說,慢慢地把車往後退了一小截,停在山坡後面。
“沒用的,昨晚過去,牛頭也不在。你們覺得牛頭今天是從哪裡趕回來的?會不會在這附近還有一個盜獵者的站點,沒準兒還是他們集中皮子的大本營?”馬帥說着,看了許小樂一眼,又扭頭看着我。
我沒急着回答,想了片刻,說:“這些盜獵的頭頭是不會直接參與獵殺藏羚羊的,他們只是在各個剝皮或是摘絨的站點之間轉悠,然後再把摘好的絨集中到銷售點。他們爲了不在被抓前功虧一簣,到手的皮子和絨都是馬上就送出去。我在想,牛頭剛纔可能正是從丹巴那裡回來,而丹巴就是那個直接把羊絨銷往境外的最大的二道販子。據孔仕林說,可可西里很多盜獵者的皮子和羊絨都是直接販賣給了他。”
“你的意思是,先放掉牛頭,派人在這裡盯梢,等牛頭送皮子出去的時候,咱們再跟上,直接去抓丹巴?”許小樂問。
“不是皮子,是羊絨,皮子太重,而且佔地方,運送起來不方便,也容易暴露目標,小股的盜獵者人手有限,纔會直接賣皮子,大資本的盜獵者都是直接把絨摘下來賣,摘完的皮子就扔掉。”馬帥糾正許小樂的觀點。
“只是在這裡盯梢有一定的危險性,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送羊絨出去。他們人手多、槍械足,我們一旦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咱們不能留在這裡,得撤走,每隔兩天來這裡檢查一下車輪印。盜獵的一般都是在晚上活動,咱們就晚上過來盯梢,也不容易暴露,你們看怎麼樣?”我說出自己的看法,徵求馬帥和許小樂的意見。
“那現在就這麼放過他們?這可是到嘴的肥肉。”許小樂有些不大情願,畢竟我們找這個盜獵組織已經找了很久,之前都只是抓捕一些小勢力的盜獵羣體,發現真正的盜獵組織還是在抓住卜世仁以後。
“我也覺得有些可惜,再說,咱們已經到了這個地方,好歹得去摸摸底,比如對方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槍,盜獵規模有多大,組織內部結構如何,也好爲下一次行動作準備。咱們不光要抓丹巴,也要抓牛頭,一個也不能漏。”馬帥肯定地說,又看了我一眼,徵求意見。
我問他:“你的意思是咱們在這裡窩一天,等天黑的時候再摸過去瞧瞧?”
“嗯!”馬帥一點頭,又問許小樂,“你呢?”
“我沒意見!”
討論終於有了結果,就是不知道周青那邊會怎麼想,不知道會不會因爲我們的擅自決定而打斷了原先的計劃,有可能她見我們這麼長時間沒有和營地聯繫,會以爲我們出了事。我們把車子開到了山坡後面的窪地裡,三個人在車裡窩了一會兒。
等待是一種煎熬,還沒到中午,我們就坐不住了,都從車子裡鑽了出來。許小樂餓得慌,就去山坡後面掏鼠洞,找吃的。馬帥和我跑到前面的土坡下面去,伸長了脖子往遠處看,什麼也沒有發現。只看見空曠的天空浮着幾片雲,雲壓得很低,中午的陽光很足,風也大,輻射高於平原地區三倍的紫外線照射得人睜不開眼。我們反過身去,仰躺在土坡下,半眯着眼睛,享受這一刻並不溫柔的日光浴。
馬帥忽然說:“等抓住牛頭和丹巴,再把那個境外買絨黑手揪出來,咱們‘暴風’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我聽出他話外有音,就問:“什麼意思?”
馬帥扭過頭,半眯着眼看了我一會兒,說:“你還不知道?咱們的錢差不多快花光了,連你的退伍金算在一起,估計咱們最多撐到年底,不算汽油和所有的花費,只夠吃喝。”
“現在‘暴風’的資金還有多少?”我吃驚地問。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可能我們所有的人裡面,也只有周青纔會切實地感受到當家人的壓力。
“就剩你的那點兒退伍金了。”馬帥說着,扭過身去,一邊讓太陽曬他的背,一邊把外面的厚外套脫下一半來,說,“洗不了澡,曬曬太陽也好,消消毒,免得長蟲子。”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背上癢得厲害。記得上一次洗澡還是在我生病去格爾木的時候,到現在已經過去很久了。我也學着馬帥的樣子,把外套脫下來,讓太陽好好地曬一曬背。可還沒曬一會兒,天色就陰暗下來,氣溫驟然降低,陽光被陰雲覆蓋住,風吹在臉上,沒有了一點兒溫暖,冷得厲害,像刀割一樣。
許小樂捉了一隻肥大的鼠子回來,就蹲在我們倆身邊給鼠子開膛剖腹,那隻鼠被他折磨得嘰嘰亂叫,爲了打消等待時的寂寞和無聊,我說:“真殘忍,盜獵的還只是剝剝皮,你給人家來個凌遲處死。”
許小樂聽出我是在和他開玩笑,沒理會我,麻利地清理好宰割現場,把鼠肉分成小塊,隨手用鼠皮兜着,請我們吃。沒有火,三個人只能吃生食,我們用尖刀把小肉塊紮起來往嘴裡送——因爲訓練需要,我和馬帥在部隊時就是吃慣了生食的人,沒覺得這有多噁心。剛咀嚼了兩下,突然聽到外面遠遠地傳來一陣車輪聲,三個人急忙伏低了身子。
那輛車上坐着幾個槍手,車廂裡一捆一捆的像是藏羚羊皮,他們正往那個採礦廢址開過去。可能這些人就是牛頭的手下,只是不知道又有多少藏羚羊倒在這些盜獵者的槍口下了。
“你們瞧,那煙筒樓子裡在冒煙!”許小樂說着,伸手一指。一股青煙從遠處煙筒樓子裡冒出來,很快地又被風吹散。
“吃午飯了。”馬帥說,轉過身去,又紮起了一塊兒鼠肉。
靠着那麼點兒鼠肉,我們一直熬到了晚上,天色黑下來,一層寒意襲上後背。當夜幕掩蓋了所有的一切,只剩下那炮樓子似的採礦廢址裡還遠遠地露出一點兒微弱的光線。我們悄無聲息地把車開近採礦廢址,在不遠處的一個坑地裡停下。因爲早期採礦人瘋狂地挖掘,地面上到處是坑洞相連,瘡痍滿目,植被已經全部荒死,只剩下面臨沙化的黃土和一些被風從土裡刨出來的乾草根。
天黑看不清楚,我們不敢開車燈,完全是藉着那炮樓子裡透出的一點兒微弱燈光爲嚮導,在無邊的夜色中摸黑前進。許小樂一下車,就踩空了腳,他踏進了一個採礦人挖下的大坑裡,腳沒站穩,整個人就滾了進去。炮樓子裡的燈忽然一下亮了,一個高大的黑影從半截圍牆後面轉了出來,懷裡抱着條槍,到處瞄視了一圈。
慶幸的是,我們的車沒有停在燈光照射範圍之內,光線剛好照在我們所處坑洞的最外沿。三個人伏低了身子,趴在土坑裡沒敢動。外面的腳步聲又向前走了幾步,然後靜了下來,停了許久,有五六分鐘,腳步聲才重新響起,緩緩地踱回炮樓子裡面去了。
我和馬帥趴下去,把許小樂從那大半人深的坑洞裡拽出來。許小樂吐掉嘴裡的泥土,小聲說:“媽的,磕到牙了!”他說話似乎有點兒漏風,可能是跌下去的時候沒有防備,不知撞到了什麼地方,把門牙崩斷了一顆。
我首先躍出土坑,上下左右偵察了一番,覺得安全了之後,這才轉身,朝後面招了招手。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爲了安全起見,馬帥躍出土坑與我同行,許小樂留守機動。
我們躲到那半截圍牆後面,我小心地探頭瞧了一瞧——沒有人。現在是6月,半夜冷的時候,已經開始下雪,這裡是可可西里的西北部,氣候相比東南部來說更爲嚴寒。盜獵者也怕冷,除了在正門口的地方安排了兩個值班的槍手,其餘人都躲在炮樓子裡享受溫暖。
正門進不去,爲了不打草驚蛇,我向周圍看了看,伸手指了指上面。這炮樓當初修建的時候就不怎麼規範,採礦的人也不是什麼建築家,他們只是要採礦賺錢,建造這座基地的時候沒怎麼講究,只能算是個毛坯結構,經過這麼長時間的風化之後,建築物外圍到處都是牆縫開裂凹凸不平的地方,正好有利於徒手攀緣。
我和馬帥藉着夜色爬到了炮樓頂上,這炮樓建得還不算小,像個小工廠,主體建築部分有好幾大間相連。我們所趴伏的地方下面好像是間庫房,房頂上有裂縫和破漏的地方,雖然已經用木板進行了修補,但仍然可以從板縫裡望進去。裡面靠牆的地方擺放着幾個填塞得鼓鼓的膠織袋,旁邊堆着些乾草和大堆被抓過絨的廢棄藏羚羊皮,另一邊的牆上還掛着兩顆被半加工成藝術品的野犛牛頭顱,一側的破板桌上堆着大堆的藏羚羊角。
庫房裡的燈光很昏暗,靠門口的一根柱子上掛着盞煤油燈,油已快耗盡了。這時,一個粗壯的男人推開庫房門走了進來,我們趴在房頂上,從上往下看,看不到這個人的臉,只覺得長得很粗壯,膀大腰圓。他往煤油燈裡添了些油,把庫房的兩扇板門打開,隨後又走進幾個人來。
我發現了牛頭,就是那個開車的胖子。他走在那幾個人的最前面,吩咐後面的人把屋裡抓過絨的羊子皮都收攏起來,趁天黑帶出去扔掉,說着又走到牆邊的膠織袋旁,伸手用力地抓了一抓,說:“還讓人活不?生意越做越少了!”
“牛哥,要不把那些王八蛋都幹掉算了,反正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一個聲音從門口處響起來,我聽着這聲音很熟悉——是卜世仁,這小子真的跑到這地方來了。
“你以爲我不想?”牛頭猛地一轉身,“別他媽再惹禍了,你真能把那些志願者都殺絕了?殺不完的!咱們要想賺大錢,該忍就還得忍,小不忍則亂大謀。就像你,整個車隊都被人家給端了,現在好了?像個喪家狗!”
牛頭的語氣很不好聽,他狠狠地訓斥着卜世仁,卜世仁不敢回話,只是乖乖地站在一邊挨訓。聽牛頭的口音,裡面夾雜着很濃重的異域味道。我想起卜世仁曾經說牛頭在小的時候被他父親賣給了一個尼泊爾商人做養子,怪不得他到最後竟然幹起了這盜獵的營生,因爲尼泊爾是中國藏羚羊絨外銷的第一中轉地。藏羚羊絨就是從尼泊爾再轉道銷往印度,最後在那裡加工成沙圖仕披肩的。
牛頭檢查了一遍庫房,說:“世仁,這兩天你先不要到處跑,賺錢也不急在這一時。這幾天外面的風頭特別緊,大家還是小心些好。至於丹巴,我讓他去了趟邊境,安排些事情,順便躲躲,過段時間才能回來。咱們這些天能打幾張是幾張,等存夠了數,丹巴也差不多回來了。”
卜世仁咧開大嘴一個勁兒地笑,他忽然停了笑,小聲地說:“牛哥,兄弟我可就搞不明白了,你可是從尼泊爾那邊回來的,怎麼就把這賺大錢的機會讓給了丹巴?咱哥兒倆……咱哥兒倆就不能直接送過去?”
“你以爲那活兒好乾?”牛頭瞪了卜世仁一眼,點上一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運羊絨風險最大,路途長,再有個天災,死在哪裡都不知道,想當初,我家老頭子就是死在邊境線上的。咱現在也看明白了,錢是要賺,但總得有命花,你小子什麼時候能學得像我這樣,就算是得道成仙了,別整天就知道錢錢錢!你他媽腦子裡還能裝點兒別的東西不?”牛頭說着,使勁在卜世仁頭上鑿了一下,往門口走去,一羣人相繼走出庫房,關緊了房門。
牛頭的話裡半真半假,像他這樣的人從來不會對人說真話,卜世仁未必相信,我和馬帥也絕不會完全當真。我們沒有把庫房裡的羊絨偷出去,那樣只會打草驚蛇,讓盜獵者更加加強防備。現在我們要弄清的是,這夥盜獵者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槍械,內部人員結構如何,又是如何分工的。
我和馬帥伏低了身子,像兩隻壁虎一樣緩緩地貼在房頂上向前爬行。爬到一處房頂上的時候,馬帥忽然停下了動作,嗅了嗅鼻子,一縷香噴噴的肉汁味道從房頂的裂縫裡飄出來,鑽進了我們的鼻孔。盜獵的人應該是在煮晚餐,我想從裂縫裡看得再仔細一點兒,就用手輕輕地扒了一扒,突然一坨塵土“噗”地掉了下去,砸在屋子當中寬大的木板桌上。
“誰?!”一個操着英美口音的男人暴喝了一聲,猛地一下舉起了槍,將槍口對準了屋頂,我和馬帥趴着不敢動,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生怕那些人會跳上房頂來查看。我從裂縫裡斜着望下去,看到靠牆的地方排放着一堆槍械,至少也有三十來支,形色不一,各款型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