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羣裡就有人小聲地在議論:“真他媽傻,到時候被卜世仁賣了都不知道!”
“就是,就衝二傻子這股子傻勁兒,以後咱們可都得防着點兒,沒準兒哪天就栽在他手裡,那才叫冤呢!”
“就是,就是,咱們都得小心點兒,可別像老林……”
卜世仁一聲猛咳,所有人都嚇得不出聲了。卜世仁早聽到了工人們的議論。他拉過二傻子,摟住他的肩膀,指了指站在不遠處數錢的工人,說:“瞧見沒?這些人以後就歸你管了,你給我盯緊了,要是哪個敢不老實,跟我對着幹,你告訴我,揪一個出來,我就獎你兩千塊錢!”
二傻子一直都被別人看作是傻子,從來沒人對他這樣親切過,就有點兒受寵若驚。現在又聽老闆親口說,這些工人以後歸他管了,彷彿自己得了個一官半職,更是驚喜得不得了,連聲答應,把腦袋點得像吃米的雞。
工人們都傻了眼,臉上帶着憤恨,但又不敢出聲,他們只是來賺錢的,可不想惹事。在可可西里這塊土地上,誰要是不想活了,隨時都可以就地解決,就因爲這樣,更沒有一個人敢再出聲,大家都像啞巴了似的,數錢,裝進口袋,然後各自散開,做自己的事去了。
看見工人們都散了,卜世仁坐在吉普車的車頭上,悠閒地蹺起一條腿,給兩個打手分錢。錢有厚厚的一大疊,卜世仁心裡很清楚,這錢來得不容易,分的時候當然更要用心,他要把錢合理地分配,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以後打更多的藏羚羊,賺更多的錢。卜世仁從懷裡掏出一根菸,旁邊的打手幫他點燃。
我看見那支菸,想起一路上我們順着盜獵者留下的垃圾追過來的時候,就曾發現一些丟棄的菸頭。看樣子,我們一路追蹤的盜獵者就是這一夥人,只是,丹巴不在裡面,但有可能卜世仁的皮子就是賣給了丹巴,所以回來的時候,他的手上提着一箱子錢,如果能抓住卜世仁,或許我們就能查到丹巴的下落。可我們還不能輕舉妄動,時機還不成熟。大家趴在土坡下面,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響,開始的時候因爲工人們的喧鬧,我們不容易被發現,還可以小聲地交談幾句,現在,荒原上靜得出奇,一聲輕微的咳嗽都可以讓我們暴露。
卜世仁抽了幾口煙,伸腳踢了踢腳下的泥土,開始罵人:“媽的,整天提心吊膽,賺這麼點兒破錢,工人們只知道罵我們黑,誰他媽知道老子今天也被人黑了!”
一個打手討好地說:“老大,今天咱們回來的時候,要不是老大你機警,差點兒就和巡山的那幫人撞上了,真他媽險!”
卜世仁不吭聲,臉色鐵青得像塊鐵,他抽了幾口煙,把菸頭一腳踩滅,嘴巴里吐出一個菸圈,菸圈飄散到空中,擴散,像是一個圈套,浮在他的頭頂上面,很快又被風吹散。
卜世仁吐了口氣,說:“以後都小心點兒,上次牛頭在的時候,打死了人家幾個人,打傷那麼多,把人家保護站都給拆了……媽的,牛頭那傢伙真不是玩意兒,走了,還撂下個爛攤子給我,現在正是打羊子的旺季,我他媽還要東躲西藏的!”
另一個打手說:“老大,牛頭幹得這麼過分,要不要……”
卜世仁衝他一瞪眼,說:“要不要什麼?這車隊可是我和牛頭兩個人的,你想要我害自己兄弟?媽的!”他說着話,一把拽過槍,朝着那個打手的胸口猛地捅了一下,咬了咬牙,又把槍緩緩地放下了,說,“以後誰再敢這麼說,老子可不客氣!”
“是,是!老大!”兩個打手黑着臉,垂下頭,不敢再多說半句。
wWW¤тTkan¤℃O
卜世仁嘆了口氣,望着遠處黑沉沉的天,自言自語起來:“牛頭和我可比親兄弟還要親,小時候我們倆在一起玩兒,後來他老爹把他賣給了一個尼泊爾來的商人,那個尼泊爾商人是個絕戶……後來牛頭混得發達了,沒忘了我這個兄弟,他幹起了大生意,就把手上這個攤子送給了我,要不是牛頭夠義氣,我他媽現在還蹲在街頭上喝西北風呢!”
打手們不敢吭聲,過了一會兒,一個打手又討好地問:“老大,牛哥都混大了,咱們以後是不是也跟着乾點兒大的?”
卜世仁照着打手頭上就是一個爆慄,笑罵起來:“媽的,要你小子提醒,老子早餓死了。現在老子等的就是機會,牛頭現在和一個康巴人把路子佔了,我這個做小弟的,又不好跟他搶。還是先搞定手邊上的攤子再說,以後要做大生意,有的是機會!”
兩個打手對望了一眼,試探着問:“老大,照咱們這樣賣皮子,可賺不了多少錢。聽說,牛頭現在是直接把貨往境外送,那賺的才叫大錢,一張皮子賺咱們七八張皮子的錢!”
“只要有賺大錢的機會,誰他媽不想賺?看別人賺兩個錢,你們別都跟貓抓心似的,眼裡就盯着錢,錢,錢!那可是拿命換來的,我告訴你們倆啊!跟着我好好幹,別跟那些土包子似的,多用點兒心。只要一有機會,我卜世仁絕不會忘了自己的兄弟!”卜世仁拍着胸脯,說起話來擲地有聲。盜獵者在可可西里混,過的都是槍口上的營生,身邊沒幾個貼心的人怎麼行?看樣子卜世仁深知其理,爲了保命,先把包票打在了前邊。
我猜想他提起的那個康巴人,極有可能就是丹巴,心裡又驚又喜,要想順藤摸瓜,就更不敢輕舉妄動,小心翼翼地趴在土坡下面。周青他們也不敢動,幾個人窩着,等待時機。
卜世仁看起來有點兒心煩意亂,他又抽起一支菸,叫打手把老林的那件棉大衣拿過來看。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用手掏摸着塞在棉大衣裡面的藏羚羊絨,說:“媽的,你們知道不,就這麼一件破爛貨,至少也值個幾十萬!他媽的老林那傢伙心也真夠狠,就這麼着死了,他媽的算是便宜了他!”
一個打手訕訕地笑起來,說:“老大,這棉大衣要是牛哥拿去賣,估計還要值錢!”
卜世仁說:“那是……嗯?你小子什麼意思?看老子今天被人黑了一票,心裡頭很爽是不?”說着話,照着打手屁股上就是一腳猛踹。打手要閃又沒敢閃,把屁股迎上去給老闆踹了一下。他拿老闆的錢,就不敢生老闆的氣,回過頭來又討好地說:“哪兒敢呢?老大,今天是牛哥不在,被那康巴人黑了咱們一筆錢,咱們以後再賺回來,老大可是幹大事的,還在乎這點兒小錢?”
這話才說到了卜世仁的心坎上,卜世仁咧嘴一笑,說:“你小子就是機靈,媽的,哪天老子乾脆……”說到這裡,忽然打住了話頭,他停了一會兒,又說,“你們倆給我聽清楚了,我花錢請你們可不是白請的,那幫垃圾可給我看牢點兒,還有那個二傻子,別看這些人髒不啦唧的,呆得像頭豬,真要是哪天反了,咱們三個可按都按不住!”
“是,老大!”
卜世仁欠了欠屁股,把蹺着的二郞腿放下來,準備起身,就聽啪的一聲響,一顆子彈不知從哪裡飛了過來,打在他屁股下面剛坐過的地方。子彈在吉普車的引擎蓋上發出猛烈的撞擊聲後,又反彈出去,在卜世仁的屁股上狠狠地崩了一下,可能讓卜世仁有點兒痛,但沒造成任何外傷。
兩個打手聽到子彈打在車蓋上的聲音,急忙抽出槍,抱在懷裡,緊張地四處亂瞄。卜世仁被彈頭彈了下屁股,也嚇了一大跳,神情緊張地跳了下來,四面看了一看,沒見有人,自己心裡就有點兒發虛,陰着個臉大吼起來:“他媽的是哪個龜孫子?敢衝老子開槍!給老子滾出來,媽的不想混了……”
他話還沒吼完,就見一連串子彈從對面的夜色中奔襲過來,打在那輛北京吉普的車身上,彈得當當直響。卜世仁急忙一個轉身,和兩個打手躲在吉普車後面不敢亂動。這邊帳篷裡的人聽見了外面的槍聲,幾個槍手急忙拉開帳篷,端着槍就要往外衝,可帳篷簾子一掀開,一串子彈就把他們逼退了回去。
十四、“藏羚羊”隊反盜獵組織突然冒出
子彈不是我們射出去的,是從我們對面射出的。我們與他們之間還有比較遠的一段距離,不知道開槍的人是誰,從子彈的射擊速度和密度來看,射擊的不止一個人,可能是一隊人。
本以爲再等一會兒,找準時機,就可以抓住卜世仁,再問出丹巴的下落,誰知半道上被人搶先開了槍,這一開槍不要緊,整盤計劃都被打亂了。我們都很生氣,周青氣憤地捏緊拳頭一捶地面。黃土撲揚到半空,我們都把臉趴得離地面很近,黃土眯得我們睜不開眼。
馬帥生氣地問:“對面是誰在開槍?怎麼回事?亂搞什麼?”
何濤說:“不是志願者,就是黑吃黑!”
許小樂說:“我看倒像是黑吃黑,要是志願者,哪有二話不說就把人往死裡打的,這也忒狠了點兒!”
我沒否定他們的看法,說:“我現在才終於明白,在可可西里,誰先開槍,誰就佔據了優勢!只是,咱們好不容易追到這裡,窩了半天,沒想到還被人搶了,怎麼辦?一起衝過去,抓那個光頭?”
周青阻止了我們,冷靜地說:“先別動,看看對方是誰再說,咱們人少,別輕舉妄動!”周青爲人很謹慎,因爲她來可可西里後經歷過不少隊友死亡的事件,她很擔心那些可怕的事情又會在我們某個人的身上重演,所以,自從趙駿死了之後,不管做什麼事情,她都會更加地小心謹慎。
卜世仁被流彈逼在車身後面不敢動,兩個打手爲了保證老闆的安全,冒險從車身後面探出頭來還擊。剛射了兩槍,一個打手就被黑夜中飛來的子彈擊中了頭部,當場身亡,另一個打手打開車門,準備翻身上車,開車逃遁,一顆子彈從擋風玻璃的一角斜射過去,直接穿進了他的太陽穴。
“槍法很準啊!剛纔這個開槍的絕對是個老槍手,眼力這麼準!”我讚歎了一句。帳篷裡盜獵的槍手出不來,就在帳篷上戳穿了幾個洞,從洞眼裡往外射擊。對面的子彈也立即進行還擊,很快,厚厚的帳篷就被打得千瘡百孔。有幾顆子彈竟然彈到了我們面前不遠的地上,“噗噗噗”地響,打出一個個土坑,黃土飛揚,眼前就像是下了一場霧。
周青觀察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說:“運氣不好,咱們又撞上‘藏羚羊’隊的人了,剛纔開槍的那個是神槍手扎西頓珠,聽說他五歲起就摸槍,摸了三十年,槍法算得上是高原一絕,要打鼻子,就絕不打眼。”
一聽周青這麼說,大家都有點兒泄氣。一年多前,“暴風”就與“藏羚羊”隊因爲追截同一夥盜獵者發生過沖突,後來竟鬧到兩隊之間動手打人,這次不知又會怎麼樣。不管以前如何,我們這次還是很生氣,眼看着就可以抓到卜世仁,揪出丹巴,再把那個隱藏的境外黑手組織掀出來,可眼下,一切的計劃都泡了湯,我們所有的辛苦都成了白費勁,大家當然都很生氣。
“我去抓卜世仁!”我說着抱起槍,準備躍出土坡。
周青急忙一把拉住了我,低聲說:“別跟他們搶,咱們兩隊本來就有矛盾,都是志願者,可不能把關係搞僵了。看看情況再說,沒準兒才嘎他們也能幫上咱們什麼忙,咱們人手少,還是先別動。”
我只好沉下氣來,再次藏低身子。卜世仁躲在吉普車後面縮着頭不敢亂動,幾座帳篷被打得像面篩子,帳篷裡面漸漸沒了動靜,不知道里面的人是死了還是被迫停止了射擊。慢慢地,雙方槍聲都逐漸停歇。
帳篷簾子忽然被掀開,一個槍手大着膽子往外邁了一步,他把槍高高地舉過頭頂,一邊小心地往外走,一邊嘴裡喊着:“我們投降,不要開槍!”
黑夜中隱隱地傳來車輪擦過荒灘的輕響聲,幾個人影慢慢地從夜色中隱現出來,他們的身後跟着幾輛車,車上有人,每個人懷裡都抱着槍,最前面的幾個人越走越近。我看見了才嘎次仁,在他的身邊站着一箇中年男人,長着大鬍子,頭髮很亂,看起來似乎有些沒精打采的,很是萎靡不振,像是在賭場裡欠了人家一屁股賬沒還似的。我沒見過他,不知道是誰。
聽見槍聲停了,卜世仁小心地往旁邊移了兩小步,把兩個打手的屍體翻轉過來,從屍體身上掏出兩大疊鈔票,正要往自己懷裡揣,那個精神萎靡的大鬍子男人突然眼光一亮,猛地一擡槍,就聽“啪啪”兩聲響,卜世仁手裡的鈔票被打得稀巴爛,飄飛到半空,紛紛揚揚,像是祭奠死人之後,被風吹散在半空的冥幣紙灰。卜世仁嚇得不敢再動,雙手高舉着,僵硬在半空。大鬍子男人的眼皮又塌了下去,剛纔開槍的時候還雙目精光閃閃,這會兒又恢復了病懨懨的神情。他緩緩地伸出衣袖擦了擦槍管。
許小樂低低地驚歎一聲,他不敢大聲,怕被那個大鬍子男人發覺:“沒瞧清咋開的槍,真快,而且還真他媽準啊!”
我和馬帥對望了一眼,都沒吭聲。我們心裡都已經很清楚,這個中年的大鬍子男人就是周青口裡所說的扎西頓珠,他外表看起來像是個很邋遢的人,還有點兒病懨懨的,要是手裡拿個破碗往街頭上一蹲,怎麼看都像是個討飯的人,可槍法卻一點兒也不比我們差,甚至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強。
我們當狙擊手那會兒,配備的都是高科技瞄準鏡、夜視儀,使用的是各方面性能參數都很穩定的制式槍械,可眼前的扎西頓珠使用的僅僅是一條爛舊的“八一槓”,沒有瞄準鏡,也沒有夜視儀,他隨便擡手就是一槍。他槍法的準和神令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驚歎不已,這是多年摸槍摸出來的手感和經驗,這種爐火純青的水平不是單靠幾年部隊訓練就能熟練掌握的。
車裡的人跳出來,舉起槍,把帳篷裡的人全部押出來,繳了械,讓他們在外面的空地上蹲成一排。有幾個人從帳篷裡把一捆一捆的皮子搬出來,放在空地上清點着。二傻子最後一個從帳篷裡被押出來,他不是槍手,只是個剝皮手,被人用槍押着,心裡一不舒服,傻勁兒就冒了上來,嘴裡直嚷:“幹嗎押我?我是頭頭!你們誰敢押我?”
一個志願者看出二傻子腦子裡少根筋,走過去,照着他後腦勺上就是一槍托子,嘴裡說:“頭頭,是吧?”二傻子還要嚷,剛張嘴,腦殼上又被狠敲了一下,那人又問,“頭頭,是吧?”二傻子生了氣,把脖子一挺,大聲喊:“我是頭頭……”那個志願者把他往地上一摁,手腳並用地一頓猛揍。二傻子再傻,也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捱了一頓狠揍,再也不敢吭聲了。
才嘎次仁走到卜世仁的面前,停了步,伸腳踢了他一下,問:“誰是頭頭?”
卜世仁急忙指着二傻子說:“他……”
扎西頓珠走過去,一下子把槍管子摁到卜世仁的腦門子上,卜世仁嚇得說話也結巴了起來,又急忙改口:“他……他不是,我……我是……”
才嘎次仁冷笑了一聲,問:“上次帶人打保護站的就是你?”
卜世仁一聽問起這件事,就嚇得直打哆嗦,連忙申辯,說:“不……不是我,是……是牛頭乾的,不關我的事!”
扎西頓珠把槍管子使勁一戳,卜世仁被槍管子戳得重心不穩,往後跌了個屁股蹲。他爬起來,想要站起身,卻又被扎西頓珠用槍逼住。
“蹲下!”
卜世仁老老實實地蹲了下去,不敢亂動。
才嘎次仁又問他:“牛頭是誰?你告訴我,我不殺你!”
“牛頭,牛……牛頭是我一哥們兒,不……不,我跟他不熟,就是有過一次交易。”卜世仁說漏了嘴,知道要壞大事,急忙改口,臉嚇得青一陣紫一陣,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才嘎次仁神情冷漠地問:“牛頭在哪裡?”
“不……不知道。”卜世仁有點兒結巴,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很慌亂,這種眼神的背後一定隱藏着什麼秘密,看來他根本就是在說謊。
“那行,”才嘎次仁點了點頭,轉過身去,叫自己的手下快點兒清點皮子,又隨口對扎西頓珠說,“打死他。”
扎西頓珠果真把槍管子對準了卜世仁的額頭,準備開槍。卜世仁嚇壞了,癱跪在地上,抱着扎西頓珠的雙腿苦苦哀求,着急地說:“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很久沒見過他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