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可能是孔仕林良知喪盡之後還殘留的一點兒孝心打動了我們,他一再地向我們保證以後再也不進山,回去好好地贍養母親,所以最後我們決定給他留一條生路。我們都知道,像孔仕林這樣的人,一旦交給管理局或是警察局,除了罰錢,還要被判好幾年刑,他坐了牢,他那孤老的母親怎麼辦?餓死街頭嗎?對盜獵者的最後一點兒同情心迫使我們不得不放了他。
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馬帥不清楚,周青也不敢保證,不知道孔仕林再次被生活所迫的時候,還會不會進山或者是在青藏公路沿線打藏羚羊。作爲反盜獵的志願者,我們只能說這樣無愧於自己的良心,對得起天,對得起地。
臨走的時候,周青自己掏腰包,給了孔仕林一千元錢,讓他回家後,進點小玩意兒之類的貨品,在街頭上擺個地攤什麼的,賺些錢養活他的母親。周青說:“我不是同情你,只是可憐你母親!”
孔仕林羞愧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千元錢也許不多,或許還很少。我想除了周青,可能沒有任何一位反盜獵志願者會這樣去幫助一個盜獵的剝皮手。我爲最初在心裡瞧不起周青而感到羞愧,她不是一個目光短淺的小女人。在大善大義面前,周青已經兩者兼備,最重要的是,她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目光長遠。
“暴風”近期的經費有些緊張,聽說周青的父親不知什麼原因,好像是被牽扯進一樁行賄案,也許是被同行誣陷,在生意上受到了一些政治方面的困擾,近期一直在忙着打官司,而且他在英國的生意也日漸衰落,據說有幾家分公司已經被大財閥收購或者直接兼併。我自私地預感到:對於“暴風”來說,這是一個不好的兆頭!
第二天,吳凱、許小樂還有楊欽去鎮子上購買一些生活用品,順道載孔仕林一程,送他到最近的鎮子上。本來是安排木薩一起去的,可吳凱說他已經有四個月沒洗澡,沒洗頭了,全身癢得厲害,他嚇唬我們說:“可能身上都長了蝨子,必須得去痛痛快快地洗一次。”
木薩很老實,年輕時那段地獄般的淘金生涯已經把他打造成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只要阿依古麗平安幸福,他就滿足了,對於外界的任何事情他都看得很淡,不爭也不搶。只是這也苦了我們,有兩天時間只能吃木薩煮得爛糊糊的飯。我不會做飯,馬帥不會,何濤不會,周青竟然也不會。當我們問她會做什麼的時候,她笑了一下,說:“就會煮稀飯,還有就是記新聞、拍照、整理檔案資料……”她笑着,說了一大堆與工作相關的事情,完全是一個工作狂。
我們都泄了氣,照片、資料又不能當飯吃,無奈之下,我只好到廚房裡給木薩幫忙。木薩問我:“你以前開過槍吧?殺過人嗎?”
我猶豫了一下,以前格桑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沒能直接回答他,因爲格桑還是個孩子,但眼前的木薩不同,他一臉的滄桑,經歷過風雨,也面臨過死亡。
猶豫了兩秒鐘,我還是說:“部隊上的事情,不好說,任務在身的時候,只是想着要盡力去完成任務,沒想過殺與被殺的問題。”
“你一定殺過人!”木薩回頭看我,臉上帶着一種無奈的苦笑,說,“可你那算是執行任務,我不同,我殺過人,算是個殺人犯……有人打羊子,我們追。他們向我們開槍,一個同伴被他們打死,血濺到我臉上。我也開槍,閉着眼,不知道子彈打到了哪裡……後來看到有人死了,地上很多血……”
木薩沉默,眼神呆滯地盯着鍋裡的菜,一遍一遍地翻炒着,把菜炒得稀巴爛,他一點兒也沒發覺,手繼續翻動着。木薩老實憨厚,那件事對他來說一定是一件終生痛苦的事情,所以,我故意岔開話題,說:“老木,菜爛了,像糊糊。”
木薩一愣,停下手上的動作,拿出個小瓷盆,把一鍋子爛菜倒進盆裡,待了一會兒,竟然忘了關火,竈上的鍋底被燒得乾紅。我走過去,幫他關了火。
木薩嘆了口氣,說:“沒辦法,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打死的又是盜獵的人,但我總覺得心裡不安,我是個殺人犯。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被別人殺死,然後被可可西里的沙土埋住……”
我看他很矛盾,一方面他覺得自己不得不那樣做,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是個有罪的人,在正義感與罪惡感之間,他已經摺磨了自己許多年,我只好安慰他,說:“老木,你打的是盜獵的人,是他們先開槍,你只能算是自衛,自衛從一定程度上來講,是不犯法的,也不定罪。”
“是嗎?”木薩的眼睛亮了一下,不相信地再一次問我,“真的嗎?我不是罪人?”
我說:“嗯,不是,如果我們爲了保護藏羚羊而被稱爲罪人的話,那還會有志願者來這裡嗎?只要我們保證不先開槍,就不犯法。”
其實,我說的只是安慰木薩的話。很多時候,在與盜獵者相遇的時候,在面臨生與死抉擇的時候,誰先開槍已經不是問題,開槍是本能的反應,沒人知道誰先開的槍,也沒人想去知道,更沒有人可以去證明。往往更多的時候,是盜獵者已經開了槍,見了血,而志願者們還在猶豫着自己開槍算不算犯法。在法律面前,志願者的行爲受到了嚴格的約束和限制,導致一些志願者最終被打死,除了留下一具不能判別相貌的白骨,沒人會知道真相。
飯桌上,周青說她打算等吳凱他們回來後,就去一趟雁石坪,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問我們誰願意和她一起去。
我和馬帥都願意去,我們倆平時話都不太多,在隊友們中間算是比較冷靜的人,不大會衝動,也能全面地考慮問題,從各方各面來講,我和馬帥都是再合適不過的人。
第二天傍晚,吳凱他們回來了,我們終於吃上了一頓稍微像樣點兒的飯。晚飯之後,周青決定等天一亮就出發,叫我和馬帥去準備一下。去雁石坪,我們不能帶着槍。馬帥說還是帶支槍安全,最後我們想了想,決定把槍藏在那輛吉普車的車座下面,上面蓋上墊子,僞裝好,需要用的時候再拿出來。
其實,我們這次去雁石坪,每個人心裡都沒有底。因爲聽孔仕林說,丹巴手上有幾個賣皮子的大客商,經常會有一些皮子賣。丹巴常常是不等人家送過來,就自己直接過去收,有時會跟着進山去收,皮子一到手,馬上就倒賣出去,所以,丹巴算是個長期流動人口,在青海、西藏和甘肅一帶活動,很少回家,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家。
我們這次去雁石坪,只能算是碰運氣,或許,從丹巴的鄰居們口中能瞭解到一些情況和信息。雁石坪也稱多瑪區多瑪鄉,海拔4700多米,是青藏公路沿線一個重要的食宿站,算是個規模比較大的鄉。由於地處山區河谷,無法橫向展開,只能沿青藏公路縱向發展,所以從地圖上看起來顯得形狀狹長。
雁石坪的條件在當地還算是不錯的,很多機構是在格爾木到安多間絕無僅有的。從雁石坪南下三十公里,就是溫泉鎮,鎮子雖然很小,但也有飯館和旅店,北邊有一條不太顯眼的土路從青藏公路一直向西延伸,這就是通向唐古拉山主峰格拉丹冬雪山的公路。姜古迪如冰川就位於格拉丹東雪山的西南側,它由兩條大型山谷冰川組成,冰川融水形成無數溪流奔騰而下,會聚成了長江的源頭。那裡,被稱爲“長江源”。
車子開進雁石坪的時候,我沒有看見天上有大雁飛過,可能現在還不是季節。一千三百多年前,文成公主乘坐着華麗的馬車曾在此停留,當她驀然回首只望見幾只展翅低飛的大雁時,心頭會是怎樣的寧靜或者孤寂?
我們心裡都不平靜,想着丹巴和他販賣的藏羚羊皮,現在快到了打皮子的高峰期,丹巴極有可能不會待在家裡,也極有可能已經跟着打藏羚羊的隊伍進了山。
猜想得到了證實,孔仕林沒有騙我們。我們找到了丹巴的家,只看到一個佝僂着背的老人坐在院子門口曬太陽。老人看起來精神很萎靡,黝黑色的面孔,身上的衣服許久沒有洗過,污穢不堪,還很破舊,有些地方已經爛出破洞,連補丁也沒有打,一雙枯瘦皺巴的手撐在瘦骨嶙峋的膝蓋上。他睜開一雙渾濁不清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們。
爲了避免引起周圍人的懷疑,周青沒有下車,而是在我身上藏了一個小小的監聽器,遠遠地把車子停在一個小店門口。我和馬帥把棉大衣的領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張臉,擺出一副商人的姿態走過去。
老人有些不安地看了我們一眼,用手撐着顫抖的腿起身,準備回屋,舊木椅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在寧靜的小院門口迴盪。透過敞開的院門望進去,院子裡很空曠,一個人影也沒有,只在門口的地上曬着一排乾菜,老人佝僂的背影隔斷了我們的視線,我追過去問:“老人家,請問這裡是丹巴的家嗎?”
老人聽到這句話,很不高興地回頭瞪了我們一眼,用低啞的嗓子衝我們喊:“丹巴死了!”他聲音不高,很沙啞,即使他用盡了全身力氣,聲音還是非常低弱,像是個三四天都沒有吃飽飯的病人。
死了?!我和馬帥對望了一眼,難道這個老人家在有意隱瞞什麼東西,還是丹巴臨走前故意教他這樣說的?馬帥急忙跟上去,一邊扶着老人走進院裡,一邊打量着院子裡的情況。我拿起院門口的木椅,也跟了進去,反手關上院門,隨手把椅子一放,又問:“老人家,丹巴是您兒子吧?我們是他的朋友,生意上的朋友。”
一聽說我們是丹巴的朋友,老人就更加暴怒,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甩開了馬帥的手,憤怒地喊:“滾!都滾!我沒那樣的兒子!丹巴死了!你們滾!”
馬帥被老人甩脫了手,就急忙解釋,說:“老人家,您別誤會,我們不是壞人……老人家,您還沒吃午飯吧?”馬帥走進幾間屋裡轉了一圈,沒看見有人,走到廚房裡揭開鍋蓋一看,鍋裡只有一點兒鹹菜蒸飯,煮得稀巴爛,也不知道是哪天剩下的。
馬帥轉頭朝我使了個眼色,我心領神會,立即跑出去,到小店裡買了點兒吃的回來。大概老人只是早上的時候吃了點兒剩飯,長期惡劣的飲食導致他營養缺乏,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我把吃的遞給他的時候,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竟然哭了,兩行老淚滴落在髒兮兮的衣襟上,他抹了把淚,問:“你們都是什麼人?”
我們倆互相使了個眼色,馬帥說:“老人家,您放心,我們是通過一個朋友和丹巴認識的,聽說他現在需要一筆錢,曾經託那個朋友向我們借錢。怎麼,您不知道嗎?”
老人搖了搖頭,待了片刻,眼睛無神地盯着院門,乾癟的嘴脣動了一動,悲傷地嘆了口氣,說:“我沒這個兒子!”
我把飲料瓶子擰開,遞到老人手裡,說:“老人家喝口水,慢慢說。”
老人又嘆了口氣,輕輕地抿了口飲料,在飲料嚥下肚的時候,他的眼淚也跟着涌了出來,他眨了眨眼,把眼眶中的淚水擠出來,伸出袖子抹乾淨,說:“從他做生意開始,就沒在家待過,沒錢了就跑出去搞錢,有了錢就在外面大吃大喝,根本不管我這個老頭子的死活。我要這樣的兒子有啥用?還不如一生下來就把他淹死在尿盆裡!”
說了幾句話,老人的情緒又激動起來,他氣得全身都在打哆嗦,兩條骨瘦如柴的腿抖個不停。他把飲料瓶蓋擰開,又擰上去,擰上去,又擰開,反反覆覆地做着同一個動作,眼眶裡飽含的淚水不停地順着臉頰往下滾。
我急忙安慰他說:“老人家,別生氣,做生意的都忙,在家待的時候一年也沒幾天,等您兒子賺夠了錢,就會回來孝敬您了。對了,您知道丹巴最近到什麼地方去了嗎?前段時間說要跟我們借錢,我們兄弟倆這不剛把錢籌備好,他人就不見了。”
老人搖了搖頭,無力地說:“不知道他死哪兒去了,幾個月前回來過一次,看看我這個老頭子還沒死,就走了。”
“這樣吧……”馬帥裝作沉思的樣子,想了一會兒,說,“要不,老人家,您再想想,有沒有和您兒子經常來往的朋友,就是關係最好的那種,我們也好通過他聯繫一下。答應了人家借錢的事,條子都打好了,咱也不能說話不算話,是不?”
老人又搖了搖頭,一邊喘氣一邊說:“不知道……他從來不在家裡住,也沒有人來找過他……我就當他死了!沒養過這個兒子!”老人說着話,氣得渾身發抖。馬帥嘆了口氣,走出去打開院門。我也準備出去,回頭又看了老人一眼。老人還在打哆嗦,他想把飲料瓶子擰開喝口水,但是手哆嗦得厲害,瓶子沒拿穩,掉到了地上,飲料從瓶口流出來,像老人的眼淚一樣,肆意地氾濫。
我走過去,把飲料瓶撿了起來,裡面的飲料已經差不多流光。我看老人家實在可憐,想起自己曾經對父母使性子,心裡覺得萬分愧疚,就從裡層衣服的口袋裡掏出兩百元錢,塞到他手中,說:“老人家,您兒子不在家,這點兒錢,您拿着,餓了就去買點兒東西吃。”
我把飲料瓶子放在一邊的空地上,轉身走出屋去,馬帥正站在院門口左右張望,示意我趕快走。忽然,老人叫住了我,說:“我想起來了,一個星期前,我坐在門口曬太陽,看見丹巴回來過一次,他沒來家裡,在街上轉了一圈,就走了。”
我說:“老人家,您再想想,您還記得有關您兒子的別的事嗎?”
老人努力地思索,想了好半天,猛然想起了什麼,說:“丹巴一有了錢,就會到處亂花,每次回來,他都會到鎮上的小飯館子裡,和一幫子人吃飯。”
“那家飯館叫什麼名字?”我急忙問。
老人想了又想,說不記得了,就只記得聽丹巴喊那個飯館的老闆叫老劉,是個四川人。我謝了老人家,和馬帥走出來,回到車上。周青說:“開車來的時候,看到街上確實有一家四川老闆開的飯館,我聽見老闆娘和一個廚子站在門口用四川話聊天。”
車子直接開到了那家四川飯館的門前,老闆娘四十多歲,一看見車子停下來,就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去坐。周青小聲問我們:“要不要帶槍?”我和馬帥都搖了搖頭。小飯館的生意還可以,老闆娘熱情地把我們讓進屋裡,喊過來一個夥計招呼我們,我們隨便點了幾個像樣點兒的菜,一邊吃一邊觀察飯館裡的情況。
小飯館不是很大,有上下兩層,現在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樓上是空的,一樓也沒幾個人。一開始兩個吃飯的,付了賬就走後,只剩下我們一桌。我們問了夥計,老闆確實姓劉,也是大廚,生意忙的時候纔會下廚,現在這個時候正坐在廚房後門曬太陽,順便逗他養的那條狗。我隨口說:“哦,你們老闆還養狗,養狗好啊,陶冶性情。”
夥計很年輕,露出一臉不勝其煩的表情,小聲跟我們說:“不瞞你們說,那狗可煩死了,看見有錢的就搖尾巴,看見我們這些下人,就整天陰着個臉,像個大王一樣。人跟它遇上了,還得給它讓道,不讓道,它就衝過來咬你……搞煩了,哪天整死它算球……”
“大錢,你嘀咕什麼呢?過來把碗洗了!”老闆娘從廚後探出頭來,不滿地嚷嚷着。看來老闆娘是個愛財的人,連夥計的名字都只喊“大錢”,不喊“小錢”。
夥計急忙答應着,衝我們使了個眼色,走了。我笑着,招呼老闆娘過來,說:“剛纔聽夥計說,你家男人養了條狗,見了有錢的人就搖尾巴?那我們可得見識見識了,快叫劉老闆把狗牽過來溜溜。”
老闆娘臉上堆滿了笑,說:“哪兒跟哪兒呢?都是開玩笑的,您也當真?”
我指了指坐在我對面的周青,說:“這是我姐。”又一指旁邊的馬帥,說:“這是我姐夫,我姐夫的姐姐是一家大銀行老闆的老婆,有的是錢,今天就想見識見識劉老闆的狗!”
老闆娘一聽說是開銀行的,臉上就笑開了花,說:“怪不得一見你們,就覺得你們與衆不同呢!怎麼想着到這麼個小鎮子上來?這小鎮子又偏又荒,沒啥子好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