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十月半,夜深人靜,寧遠侯府一片白茫茫、靜悄悄,後院正中的榮萱院內漆黑黑一絲燈火皆無,這一處是剛剛病故的林老夫人和外孫女李恬的居處,這會兒林老夫人停靈在前院正堂,李恬守在靈前不吃不喝哭了三天,到傍晚再也撐不住暈死過去,兩個舅母指揮婆子把她擡進後園湖邊的瑞雲閣歇息。
今天月亮真好,李恬蜷在榮萱堂後園的假山洞裡,疲倦的仰頭看着銀盤般掛在空中的月亮,月光清冷,天氣也冷,李恬緊了緊厚實的細麻布斗篷,挪了挪,換了個姿勢,轉過頭繼續遠眺着後園瑞雲閣方向。
哪兒不好安置,非要把她安置到三面環水、四下空曠的瑞雲閣,那兒離靈堂比榮萱堂還遠,這份司馬昭之心,赤祼祼明晃晃,李恬嘴角往下扯出絲冷意,外婆說兩個舅母一對蠢貨,真是一點沒說錯,這兩個舅母都是外婆挑的,李恬無聲的笑容清冷如月光,外婆真厲害,外婆這樣的,就叫人強命不強麼?外婆到底沒能看到她長大出嫁……李恬笑容漸苦澀,下巴抵住膝頭,心裡又是一陣酸楚刺痛漫過。
外婆是睜着眼睛走的,她不放心自己,李恬微微仰頭,一寸寸細看着月光下的婆娑花木,外婆一定就在旁邊,自己看不見她,她肯定在看着自己,李恬用力眨回涌到眼眶的眼淚,無聲的說道:“外婆,您放心,恬兒一定會活的好好兒的!決不作踐自己,便宜了別人!”
後園突然騰起片紅光,李恬的臉一下子煞白、眼睛直直的看着瑞雲閣方向的那柱紅光,他們……真的放火了!
李恬彎腰鑽出假山洞,輕捷如月下精靈般往滴翠樓奔去。
外婆小殮好,還沒擡出榮萱院,大舅舅寧遠侯嚴承志立時就把院裡所有下人趕出,一把大鎖鎖了院門,李恬嘴角勾出絲寒意,這窮兇極惡的吃相真下作,鎖的正好!省的自己再費周折清空院子,這院子她壓根就沒打算留着,這是她和外婆的家,外婆肯定不能容忍那一對蠢貨住進來,她也不能容,她早就打算好了,外婆若走了,就一把火燒光這院子,給外婆帶走!
滴翠樓臺階下的陰影中,李恬的心腹大丫頭瓔珞正焦急的四下張望,見李恬奔過去,急忙提着裙子迎上前,李恬低聲問道:“都好了?”
“好了!”瓔珞將緊緊攥在手裡的火鐮火絨遞過去道:“五娘子,還是我來吧,您……”
“不用。”李恬簡潔的拒絕,這是她和外婆的家,這把火,她一定要親手點上。
李恬從瓔珞手裡接過火鐮火絨吩咐道:“去藏書樓轉一圈再去瑞雲閣。”說着,輕捷的跳上臺階,蹲下身子小心的打火鐮取火,瓔珞低低答應一聲,不敢耽擱,提着裙子從旁邊的角門奔往後園西北角的藏書樓。
李恬點着了火絨,輕輕搖了搖,見火苗竄上來,擡手將火絨扔進屋門內,立即轉身跳下臺階,滴翠樓從門口往裡已經灑的滿地是油,沒等火絨落地,門內就騰起一片火光。李恬奔出角門,突然頓住步子,回頭看着已經一片烈焰的榮萱院,臉上淚水縱橫,用力咬住抖的無法控制的嘴脣,狠狠的扭過頭,沿着圍牆邊的僻靜小徑一路狂奔,再沒回頭。
瑞雲閣和滴翠樓兩處火光沖天,寧遠侯府亂成一團,李恬一路奔進空無一人的靈堂,一頭鑽進棺牀下,棺牀下鋪着鬆軟厚實的細棉布墊子,李恬脫了斗篷躺下,伸手從頭頂角落裡摸到細布被子,拉過來蹬開蓋好,頭枕在枕頭上蹭了蹭,翻個身,調勻了呼吸,凝神聽着外面的動靜。
遠處人聲鼎沸,靈堂裡卻靜的能聽到燈花的噼啪聲。
外婆躺在上面,自己躺在下面,李恬用指肚輕輕划着頭上的棺牀,這是自己在這個世間唯一的親人,李恬只覺得一陣揪心的痛,不是替自己痛,而是替外婆痛,人是有魂靈的,外婆,您現在一定知道了,我不是您的乖恬恬,您的乖恬恬,那次落水時就走了……
李恬拉上被子蓋到臉上,淚水橫流。
寧遠侯府林老夫人,南寧郡王府嫡幼女,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裡長大,到了該嫁人的年紀,自己挑了才華出衆、俊逸倜儻的寧遠侯世子、後來的老寧遠侯嚴文藻,誰知道嫁過來十年無出,到第十年頭上,林老夫人大哭一場,給丈夫納了個小妾,小妾懷孕當月,林老夫人竟有了喜,十月懷胎,小妾生了寧遠侯府庶長子、如今的寧遠侯嚴承志,林老夫人生下了女兒,也就是李恬的母親嚴婉芳。
月子裡,林老夫人不知因爲什麼和丈夫大吵一架,當天晚上血崩,命雖救回來了,卻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從那以後,照奶孃熊嬤嬤的話說,一對恩愛夫妻就成了仇敵,嚴文藻後院的小妾越來越多,庶子庶女一個接一個生,好在嚴文藻命短,三十八歲那年一病不起辦了喪事,連世子都沒來得及立,那一年,林老夫人三十七歲,嚴婉芳和庶長子嚴承志都只有八歲。
林老夫人逼嚴承志生母一根白綾吊死後,代夫上摺子立了庶長子嚴承志承爵,從那年起,林老夫人就是這寧遠侯府高高在上、說一不二的當家人。
嚴婉芳十九歲那年,十里紅妝嫁給了勇國公世子李忠賢,林老夫人幾乎搬空了整個寧遠侯府給女兒做陪嫁,自己的嫁妝卻一絲兒也沒動用,熊嬤嬤一說到這個就讚歎不已:“老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女人嫁妝留給自己親生的孩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律令上白紙黑字寫着呢,回頭老夫人這嫁妝再留給夫人,這嚴家不就全是夫人的了?那一個破爵位有什麼用?庶子承爵又沒有封邑,就一個虛名,一個月那點子俸祿連油鹽錢都不夠……”
李恬暗暗嘆了口氣,母親的嫁妝甚至比外婆那份還要龐大,她三年前就開始打理母親和外婆--或者說是自己的嫁妝,外婆極擅打理庶務,這兩份嫁妝經過這些年的生息,交到自己手裡時,已經龐大的有點嚇人。
可外婆真把那些銀子放眼裡麼?外婆這樣的人,怎麼會把銀子放眼裡呢,李恬用袖子抹了把眼淚,翻了個身,出神的看着棺牀簾子和地面之間的那線光亮,外公的愛,她的女兒,她的孫女兒,纔是她真正放在心尖上的東西吧,可是,這一件件,都不見了。
外婆是愛外公的,李恬傷感的閉了閉眼睛,外婆常一個人翻看外公的詩本子,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神,快六十的人了,笑的如同十七八歲的羞澀少女,愛之深恨之切,恨到要絕了他的嗣……
李恬下意識的緊了緊被子,嚴婉芳嫁過去第二年,就生下了女兒李恬,滿月那天,和丈夫李忠賢去城外普濟寺進香還願,回來路上竟遇上了強盜,離京師不過二三十里的地方,居然有強盜,還能殺了帶着幾十個精壯僕從的勇國公世子夫妻,一個活口沒留,財物卻一絲沒動,李恬擡起手輕輕撫着棺牀板,她問過外婆,外婆臉色陰沉的很,說該還的都還了,讓她別再提這事,勇國公府李家的事,外婆從來不願意多說,她也沒多問過,她原來以爲自己就是出嫁那天從勇國公府發個嫁而已,誰知道……
李恬哀傷的按着棺牀板,外婆肯定已經走了,她肯定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小恬恬了,可憐的小恬恬,那麼多的銀子,寧遠侯府的兩個庶子窮成那樣,怎麼不誘的他們惡向膽邊生?外婆看的那樣緊,小恬恬還是被他們尋到機會推進了湖裡,這樣的黑手後來也一直沒斷過,只是,一來自己不是幼小天真的小恬恬,二來,外婆給她請來了悅娘。
外婆知道也好,這樣她就能走的了無牽掛了,外婆安心走了,自己也就沒有牽掛了,李恬心裡一陣酸楚,今天是外婆走後第四天,這四天裡,她連這府裡的水都不敢喝一口,她敢喝,庶舅們就敢毒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