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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莽莽荒漠之上,上弦月正當空,皎潔的月光映照四方,也映在那彎彎的清月泉上,漾在清澈的水波之中。村民們在泉水邊架起了篝火,姑娘小夥子們圍着灼灼火光跳起了舞,歡笑之聲不絕於耳。小竹他們四位也在慕非煙的安排之下,落座在帳篷外的篝火旁,參加這滿是歡聲笑語的慶典。
“咱們這兒熱鬧吧?不知道比起書裡記載的廟會怎麼樣,聽說那兒有賣花燈賣泥人賣糖葫蘆的……叔叔,糖葫蘆是什麼,好吃嗎?”
阿光湊了上來,他大約是瞧上了蟠龍槍,又或許是瞧出歸海鳴會功夫,所以這位活潑好動的小男孩,黏上了沉默寡言的武者。他一臉歆羨地望向歸海鳴,一雙大眼睛閃亮亮的,滿是好奇地問。
向來冷峻的武者,平日最不擅長的便是跟人打交道,更別說這麼個問題多多的小傢伙了。就是泰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的歸海鳴,此時卻露出了些許爲難的神色,將雙脣抿得更緊。這讓小竹忍不住“噗嗤”一笑,替他解圍:
“廟會的確熱鬧,但是這裡也別有一番風味呢,沒有誰高誰低之分。至於糖葫蘆,甜甜的,可好吃了!阿光你要是有興趣,下次我帶來送你。”
一聽有好吃的,小男孩登時眼睛一亮,小短腿衝到小竹身旁,開心地舉起了右手小指:“大姐姐,你可得說到做到!咱們拉鉤,可不許反悔。”
“好,拉鉤,絕不反悔。”小竹笑盈盈地回覆,她伸出小指和男孩勾了一勾,然後笑着發問:“對了,阿光,這慶典是爲了慶祝什麼呀?我看到那邊還有好多人在放孔明燈,是爲了紀念什麼嗎?”
順着小竹手指的方向,只見年輕人歡快地舞蹈着,而年長些的則架起了孔明燈,隨着燈芯被點燃,燈火緩緩飄起,飛入了蒼茫天穹,宛若璀璨的星子,與月同明。
“哦,他們啊,那是奶孃,還有達嬤嬤和小達子,那邊是齊叔叔……”阿光一個接着一個地介紹,然後他又轉頭望向小竹,挺起小小的胸膛,道,“阿姐說,他們原來都是我們慕家的僕人,因爲爹爹的緣故被牽連,和我們一齊被流放到了這裡,這一輩子都不能再回家鄉了。阿姐還說了,只要我們把想說的話都寫在孔明燈上,再放飛到天上去,遠方的親人就能看見,知道咱們在想念他們。”
原來,這所謂慶典,是爲了紀念慕家逃過一劫,定居在這清月泉畔。而這孔明燈,便是爲了寄託遙思。小竹輕輕點頭,她擡眼望向沉沉夜幕,只見漫天燈火映着璀璨星辰,美若仙境一般。
“阿光。”不遠處傳來輕聲呼喚,慕非煙笑着向男孩招了招手。小小的慕光看見阿姐的動作,立刻撒丫子奔了過去。他從阿姐手裡接過一盞已被點燃的孔明燈,也學着大人們的樣子,用雙手捧住燈燭的邊緣,然後閉上眼,大聲說出心裡的願望:
“阿爹,雖然我已經記不得你什麼樣兒了,但是我知道,阿爹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將來阿光長大了,也要像阿爹一樣,做一個很厲害很厲害了不得的大人物!”
短短胖胖的小手輕輕鬆開,那孔明燈就慢悠悠地漂浮起來,漸漸升上了天幕。帶着小男孩的思念,帶着他的期盼,一同飛入沉沉夜幕之中。
越來越多的明燈被點燃,緩緩飛入無垠蒼穹,就像是繁星匯成了銀河,彼端在天,此端在地,接連了人間與天界的通路。漫天明燈,仿若星辰降世,清泉如鏡,將這綺麗的景象倒映在水面上,與天映襯,如夢似幻。
歌聲、鼓聲、笑鬧之聲,從不遠處傳來。青年人踏着有節奏的步子,歡快地舞蹈起來,衣衫隨着舞步搖曳,猶如一朵朵盛開的花朵。被這樣歡樂的氣氛所感染,小竹揚起脣角,她向歸海鳴伸出右手,盈盈一笑:“小蛇哥哥,咱們也去跳舞。”
歸海鳴微怔,便被小竹半拖半拽地帶到了篝火邊。妖力驚人、武藝非凡的他,此時身處於翩翩舞者之中,卻顯得異常笨拙木訥。他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深邃的冰眸頭一次閃過尷尬的神采,這讓小竹笑意更濃,挽了他的胳膊,隨着人羣邊走邊唱,欣然雀躍。
見友人們歡樂的模樣,坐在一旁的畢飛也揚起脣角,唯有陸靈不言不語,仍是冷着一張臉。察覺到她反常的態度,畢飛不由擔憂地問:“陸師妹,在咱們離開銅禮城之後,你便開始悶悶不樂,是遇上了什麼煩心事嗎?”
陸靈神色複雜地望了他一眼,半晌纔開口:“我的煩心事,就是你。”
“我?”畢飛驚訝道。
“沒錯,就是你!”陸靈終於憋不住滿肚子的話,她急道,“畢師兄,你總是幫這個幫那個的,你有沒有考慮過自己?上次在赤雲樓,你吸了角端的毒液,險些連命都沒了!好,你這是爲了師門之情,你有情有義。前陣子在天玄門,你又將修爲分給他們,幫他們祛除魔氣。好,那次你是爲了同盟情義,你英雄你偉大。可昨天你將靈力分給予璽又是爲了什麼?他和你素不相識,你的修爲也不是白來的,你自己都已經靈力大損體質虛弱了,哪裡還顧得上別人?你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幫一幫,就是不幫幫你自己呢?”
越說越是激動,陸靈深吸一口氣:“是,你是個大好人大英雄,但我是個自私的人,我不想看我喜歡的人受苦受累。我明白我沒資格替你瞎操心,但我還是忍不住要生氣發火,畢師兄,你幫這個幫那個的,你倒是注意下自己的狀況好不好?你看你這臉色,白得跟鬼一樣,我簡直看不下去,我恨不得能分一半體力給你,也好過你虛弱成這樣……”
“……”畢飛垂下雙眼,一時無言。陸靈話中那些直白的愛慕與關切,他又何嘗聽不出?性子直率、愛恨分明的陸靈,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表露心跡,那些發自真心的關懷照應,又怎能不讓他感懷動容?然而,縱然心中掀起再大的波瀾,他也憑藉理智死死抑制,死期將至的他,拿什麼迴應陸靈的厚愛?掐指一算,距離滿月,也只有短短七日了。
七日之後,生死兩隔,一切深情厚誼,皆埋葬於黃土之下。
畢飛牽扯了脣角,揚起一抹苦澀的弧度來。他無法迴應的情感,他不能言說的辯解,盡在這苦笑之中。他能做的,只是抱起雙拳,衝陸靈躬身一禮:“陸師妹,畢飛此生不訴情緣,恐怕你的一片赤誠,已是錯付於人了。還請你……另尋良人罷。”
再一次畢飛被拒絕,陸靈的臉色一黯,她咬住了自己的下脣,一雙黑眸鎖定了畢飛,眼底閃過一絲幽怨。就算她是個剛烈豪邁的武者,就算她是渡罪谷弟子口中的師姐,也終究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家,被心儀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當然也會心酸難受。她一手抓起半月戟,死死握緊那冰冷槍桿,別開了臉不看畢飛,啞聲道:“我去巡夜。”
不等對方出言,陸靈快步離開,走出那漫天燈火的美好景象,走出那歡歌笑語的熱鬧慶典。她一頭扎進沙棗林子裡,直將歌聲笑聲都遠遠拋在身後,直到完全聽不見了,才停下了步子,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頭。
夜風清涼,樹影婆娑,比起方纔燈火通明的帳邊,這裡顯得陰暗清冷。陸靈靠在樹幹上,任由夜風吹涼她的面龐,一聲“可惡”,不知道是在責備畢飛的狠心,還是痛恨自己的逃避。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黑影從陸靈的餘光裡閃過,那影子速度極快,半點不像常人。敏銳的武者立刻橫起半月戟,疾奔追去,卻見那道黑影一直奔到樹林的邊緣,踏上了在月下顯得銀白如雪的沙塵,然後停止了動作。
直到這一刻,陸靈才就着月光,看見黑影的面目:那是一個半人高的孩童,手裡抓着一根樹枝,正是白天見過的那個跟阿光爭辯駱駝和馬誰比較厲害的男孩。被喚作“小達”的男童,無聲地向陸靈揮了揮手,就像是在道別一樣,隨後一個猛子扎進了沙堆裡。
“喂,你做什麼?”陸靈大驚,她慌忙衝上前,兩手拼命扒開沙塵,想將那孩童扒出來。可無論她怎麼努力,無論她怎麼挖掘,指縫裡卻只有細細的黃沙滑落,小達像是融進了沙塵裡一樣,別說是人了,就連半片衣角都瞧不見。
這景象古怪至極,陸靈雖然覺得異樣,但此時此刻,救出那孩童纔是首要。她連忙放出“炫影”煙花,一面更加奮力地挖掘。可直到小竹、歸海鳴、畢飛他們看見“炫影”趕到,直到她的指甲裡嵌滿了沙塵,她還是沒能看見小達的身影。
“姑娘,你這是在做什麼?”村人們也跟着趕來,看見陸靈幾近瘋狂的動作,慕非煙輕聲詢問。
“有人埋在裡面了,”陸靈急道,“快幫我一起把小達挖出來!”
聽了她的話,歸海鳴、畢飛兩人立刻動作,而小竹則唸誦起“御風訣”的咒文,以旋風驅散黃沙。可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村人們卻面面相覷,發出了疑惑的聲音:“小達?那是誰?”
陸靈聞言一驚,她轉頭望向村人們,男女老少的臉孔上,都浮現疑惑莫名的神色。她眼光一掃,伸手指向其中一位滿面皺紋、佝僂着背的老太太,急道:“達嬤嬤,小達不就是你孫兒嗎?”
“哎呦姑娘你可別瞎說,”老太太慌忙擺起手來,“老身在慕家做了一輩子的廚子,終生未嫁,別說孫兒了,連老伴都沒有過。一輩子清清白白的,哪裡有什麼兒子孫子呦!”
旋風捲起風沙,在這荒漠地下,除了沙塵還是沙塵,哪裡有什麼人影?小竹停了術法,與同伴們交換了一個驚異的眼神:白天裡他們看得清清楚楚,小達和阿光嬉鬧不休,阿光出言不遜,慕非煙還讓弟弟向小達和達嬤嬤道歉,怎麼到了這時候,包括達嬤嬤在內,所有人卻都像是不記得小達的存在了?
就在小竹他們四個驚詫萬分的時候,忽聽一個男童的聲音嚷嚷開來:“胡說胡說胡說!小達是我好朋友,他明明就在這裡,你們怎麼都不認他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人羣中拱出,正是阿光。男孩氣急敗壞地直跺腳,他衝到達嬤嬤的身前,一把拽住了老人家的衣角,着急地道:“嬤嬤,你怎麼可能沒有孫子,小達就是你孫子啊!阿姐阿姐,上次你縫衣服,做了兩件一模一樣的給我和小達一人一件,還說要和朋友分享,你怎麼會不記得小達啊!還有奶孃,齊叔叔,你們都照應過小達!你們、你們究竟在發什麼瘋啊!”
被阿光點名的大人們,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慕非煙走上前,她蹲下來平視阿光的眼睛,兩手扶住了孩童的肩膀,擔憂地說:“阿光,你是不是睡糊塗了?村子裡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小達,你說的那些,大約是在做夢吧。”
“我纔不會弄錯!”阿光甩開姐姐的手,看見自己的親人朋友那一張張難以置信的面容,小男孩一轉身跑到了小竹他們這一邊,他一把抱住了歸海鳴的大腿,央求地說:“叔叔,你告訴他們,你見過小達的對不對?”
不等歸海鳴回答,慕非煙連忙賠不是:“家弟頑劣,讓諸位客人見笑了。小孩子天生愛臆想,怪我沒跟他說清楚。阿光,來我這裡,別黏着叔叔了。”
說着,她向弟弟招了招手。阿光卻向她做了個鬼臉,抱着歸海鳴就不撒手。被男童依賴的歸海鳴,一雙冰眸冷冷掃過面前的衆人,他長臂一伸將阿光抱起,扛在肩頭,隨即冷聲道:“你說得不錯,我見過小達。”
“我就說嘛!”阿光得意地望向阿姐和村人,但下一刻他又垮下臉來,低頭望向歸海鳴急道,“叔叔,那小達到哪裡去了?”
這個問題,讓歸海鳴一時語結:他要怎麼向阿光說明,他的好朋友已經變成了黃沙消散,再無可尋?就在他斂眉糾結的時候,好在身側的小竹開了口:“阿光,今天實在太晚了,咱們明天天亮了再去找小達,好嗎?”
“不行,萬一小達遇上狼怎麼辦?”阿光拼命搖頭。
小竹笑着勸說:“不會的,我們這麼多人看着呢。我想小達走不遠,大約就是在村子的哪裡玩累了睡着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找,如何?”
阿光猶豫了一下,終究是點了點頭。小竹與同伴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她走向慕非煙,輕聲道:“慕姑娘,方纔您也瞧見了,阿光口口聲聲朋友不見,這件事確實有點蹊蹺。您若不介意,今晚阿光就與我們一個帳子休息,由我們勸說他,您看成嗎?”
慕非煙微怔片刻,她望了阿光一眼,思忖了片刻,方纔點頭道:“那就有勞月姑娘了。”
言畢,衆人見這鬧劇散去,也都三三倆倆地回到了村子裡。歸海鳴抱着阿光回到帳中,男孩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剛沾上榻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待阿光入睡,四人壓低了聲音,交談起來:
“這太古怪了,我親眼看見那孩子跌進了沙裡,”陸靈皺起眉頭,“你們說,會不會是應龍尊者搞得鬼?”
歸海鳴搖首道:“我並未察覺‘九煌’或‘虛影’的妖力。”
“小蛇哥哥說得對,這村裡除了‘荒塵刃’的靈氣之外,並沒有半分妖氣異動,”小竹也斂起一雙秀氣的柳葉眉,疑惑道,“正是因爲沒有妖異作祟,所以這村民齊齊失憶一事,才顯得格外古怪。”
畢飛沉吟片刻,轉而望向陸靈,輕聲詢問:“陸師妹,煩請你將方纔所見景象,再細說一遍。或許其中暗藏什麼蛛絲馬跡,先前被我們遺漏了也說不定。”
陸靈又將瞧見黑影直至小達消失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講述了一遍。當聽見小達揮了揮手像是道別一般,畢飛斂眉道:“這麼說來,那孩子像是知道自己的處境,但卻並不覺得驚駭畏懼,反而欣然消逝……這,似乎更加詭異了。”
諸般異象,紛雜詭譎,令衆人琢磨不透。此時已至深夜,歸海鳴與畢飛兩位不便在帳中久留,便告辭前往對面的帳篷休憩。陸靈自告奮勇,在帳中戒備守夜,小竹則和衣而睡,不久便陷入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