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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玄麒真人突襲、大地震顫之刻,歸海鳴立刻橫槍插入地縫,並探手抓向身側的小竹,不料卻撈了一個空。正當他雙眉緊蹙、掌中運出“鳴霄之焰”時,忽見無邊黑暗籠罩四野,下一瞬,整個人已從虛空跌落,摔入一座山中小村。
眼看便要從高空墜落,歸海鳴提氣挑槍,在虛空中疾速旋身,最終穩穩落地。他先是環顧四周,卻瞧不見小竹與其他同伴的身影。他屏息凝神,催動靈力,卻依然感受不到小竹他們的靈氣波動。他不由抿起雙脣,劍眉一挑,再度觀察周遭景象。
放眼望去,這小村一片荒蕪,房屋破敗,雜草叢生。四下寂靜無聲,別說人言人語,就連鳥叫蟲鳴也無。歸海鳴將蟠龍槍負在背上,他化爲鳴蛇原身,振翅沖霄,誰料到天幕中竟閃現出一道溢彩流光。鳴蛇直衝幻光虛壁之上,又重重摔落,再度幻化爲人形。
這景象,歸海鳴也曾見過,正是當日天玄門對付“九煌”玄翼的結界。他冰眸一黯,正要再次擊出“鳴霄之焰”,灼燒幻光結陣,就在這時,忽聽一聲低低的啜泣,自不遠處傳來:
“爹爹……孃親……你們在哪裡,在哪裡啊……”
那啼哭之聲稚氣未脫,聽似是個孩童。歸海鳴將尋找小竹與同伴的念頭暫時壓下,循着哭聲,走向西面屋舍。只見那屋子佈滿焦黑印記,燒成烏炭的房樑摔在地上,砸成了兩截。屋中桌椅陳設,接在烈火中化爲烏有,徒留一地灰燼殘渣。而那個孩童,看身形也就八九歲模樣,他獨自躲在一片廢墟之中,用雙臂環着膝蓋,將臉孔埋進了腿間,哭得身子不住地顫抖抽動,看上去極是可憐。
見那孩童羸弱而孤獨的背影,歸海鳴一雙黑曜石般的墨色眸子,此時更若寒潭般深不見底。他眼角微動,牽動了嘴角,冷聲道:
“哭,又有何用?”
他冰冷的聲音,打破了山村的寂靜。那男孩身子一顫,擡起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只見他面上佈滿黑灰,卻又因眼角淚痕,沖刷出兩道蜿蜒痕跡來,看上去着實狼狽。他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歸海鳴,抽抽着小聲問:“你……你是誰?”
歸海鳴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冷聲陳述:“既要尋找父母,就站起來走出去找,躲在這裡哭,又有什麼用?”
聽對方語氣嚴厲,面目更是冷峻,那男孩畏懼地縮了縮肩膀,紅着眼眶與鼻頭,小聲地辯解道:“可、可是,爹孃被大妖怪抓去了,我……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歸海鳴眼神更黯,他瞥了一眼那孩童,蹙起劍眉,冷聲道:“既是如此,你便在這裡慢慢哭,哭到爹孃被妖異殺害,接着哭喪好了。”
這一句,讓那孩子身形一僵,下一刻,他拼命地搖頭,直將腦袋擺成了撥浪鼓一般,似乎是要將那些可怕的想法從腦中驅逐:“不會的,爹爹和孃親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的!”
然而這一次,歸海鳴卻沒有再搭話,他甚至看也不看那孩子一眼,轉身就走。可他剛跨出兩步,便聽見身後有悉悉索索的響動。歸海鳴劍眉一挑,駐足而立,微微偏過頭去,只見那孩童正費力地直起身來。
許是哭得久了,男孩的動作有些遲滯。他伸出小胳膊,以滿是塵泥的手背,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擦去眼角的淚水,直將一張臉抹成了灰痕凌亂的花貓。然後,他向歸海鳴的方向踏出數步,直至走到對方身後,他擡起小手,似是想拽住對方的衣角,卻又畏縮而躊躇。
歸海鳴不言不語,大步向前。那孩子一驚,想也不想地探出手去,攥緊了對方的衣襬,小聲道:“叔、叔叔,你知不知道,苦蠪大王的洞府在哪裡?我、我想去救爹孃。”
“苦蠪?”歸海鳴挑眉道。
小男孩重重地點了點頭,含淚答道:“他是山裡的妖怪,每年都要來村子,讓村裡人祭獻一對童男童女。今年輪到我家,娘不忍心將我交出去,就將我藏在地窖裡。誰知……誰知……那妖怪就放火燒了我家的屋子,還抓走了我爹孃……”
說到最後,孩童垂下腦袋,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他慌忙咬住下脣,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想將淚意憋回去。隨後,他又擡起小臉,懇求地望向歸海鳴:“叔叔,你會武功的對不對?你能不能教教我,我要救回爹孃、一定能救回爹孃!”
孩童的話,與其說是祈求,不如說是自言自語地陳述。他四下張望一圈,從地上撿了支廢棄的竹枝,學着歸海鳴的樣子,將那竹條當做長槍一般,攥緊在手中。此時的他,眼眶仍是紅彤彤的,眼神卻再不似先前的茫然無措,而是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歸海鳴垂下眼,將這不到自己腰際的小男孩、那稚嫩卻堅定的動作收進眼底,向來面若寒霜的他,此時抿緊了脣角,曲成了隱忍的弧度。片刻之後,他將提起蟠龍槍,冷聲詢問:“那苦蠪從何方進村?你帶路。”
男孩伸手指向西面,隨即邁開腿腳,一路小跑着奔了過去。歸海鳴大步流星,伸手一把攥住男孩的後領,將對方提上半空,又丟至自己肩頭。男孩坐在他寬厚的肩膀上,指引他走出小村。這一路上,男孩說他名爲“小海”,母親是山中採藥人,事實上整個村子的村民,都是以採、賣藥材爲生。而他的父親,本是製陶燒瓷的手藝人,九年前運送瓷器路過此山,卻不料遇上山洪暴發,重傷之時被小海的母親救下。在養傷的這段時日裡,二人情愫漸生,最終喜結連理,生下了小海。
“爹爹的手藝可好了,”說起爹親,小海自豪地挺起胸膛,眉飛色舞道,“村裡人每一家每一戶,都是用爹爹燒的瓷碗,又白又亮,漂亮又耐用!”
歸海鳴淡淡地應了一個“嗯”字,這樣的迴應顯然不能令小海滿意,後者伏下身,湊近歸海鳴的耳朵,輕聲詢問:“叔叔,你家是做什麼的呀?你爹爹是不是練武的教頭,所以你才揹着長槍很厲害的樣子?我爹爹說了,這叫‘子承父業’,將來等我長大,他也要教我做瓷器燒瓷器!”
聽了這句,歸海鳴身形一滯,驟然停下步子:十多年來,他時刻不曾忘卻,昔日青川洞府中,爹孃教他如何聚靈運氣、吞吐鳴霄火焰,教他如何振動翅翼、衝入雲霄翱翔天際,教他如何凝神幻變、幻化出人形。還有當日天玄門人圍攻洞府,父親拼死一戰、卻被亂劍穿心,母親爲護他出逃、臨行前不捨的額前一吻……
諸般景象,紛紛雜雜,排山倒海一般侵入歸海鳴的腦中,他微怔片刻,面色更顯陰冷。他暗暗攥緊了拳頭,強壓下心頭千般情緒,隨後冷聲應了句“不錯”,便再度邁開步子。而從對方簡短的回答中,即便是年幼的小海,也能感覺到一絲不妥。他縮了縮肩膀,識趣地閉上了嘴,再不多問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二人行入深山,漸漸步入山谷。穀道幽深,綠水潺潺,煙霧繚繞,水汽騰騰。綠苔爬滿了山階,令石路又溼又滑。虛空中蘊滿潮溼水霧,將周遭灌木葉片潤得綠油油的。那寬闊的芭蕉葉,一枚接着一枚連成了片兒,幾乎遮蔽了日頭,只在葉片的縫隙處留下幾縷陽光。
察覺到靈力的異動,歸海鳴反手拎起小海的後領,將孩童輕放在地,並護在身後。然後,他劍眉一挑,取下背上的蟠龍槍,橫槍擊向那水汽最爲豐沛之處。只聽一聲轟鳴,那彌散着水煙的樹洞,被歸海鳴一槍轟開,木屑紛紛,枝葉震顫,露出一條黑咕隆咚的地道來。
“跟好。”
歸海鳴微微偏過頭,衝身後的孩童冷聲叮囑。小海乖巧地點了點頭,伸手攥住了歸海鳴的衣襬,跟着那高瘦的身形,一步一步,踏入黑暗無垠的地洞。當歸海鳴右掌一翻、在掌心中燃起一簇幽火,小海驚訝地瞪大了眼,好奇地讚歎道:
“叔叔,你是怎麼做到的啊?好厲害!”
“術法。”歸海鳴沉聲應答。只見那鳴霄之焰,在他掌中不住跳躍,搖曳的火光,映出周圍的景緻:這地洞蜿蜒而下,四壁皆是潮溼泥土,正好能容一人通過。穿過漫長的甬道,前方是一片開敞的地下洞窟,正中橫着一片泥潭,潭水中還不住地滾着氣泡,好似沸騰一般。
見地窟陰暗,而那沼澤更是詭奇,小海忍不住畏縮地挪動步子,藏身在歸海鳴背後。歸海鳴劍眉微蹙,他擡高手臂,竟將掌心中的鳴霄之焰擲向那泥潭。登時,火光爆裂,沼氣被闇火點燃,激起一片藍色幽焰。
下一刻,潭水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氣泡越聚越多,從那泥水之中,冒出一個滿是泥污的腦袋來。那人縱身躍出泥潭,他全身稀泥,腰背彎駝,手裡拿着一對銅錘,只見他“哐當”一聲,砸擊手中重錘,恨恨道:
“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貨,敢到你苦蠪爺爺的地盤來鬧事!找死麼,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