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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立於山階之上,一擡眼,便瞧見山巒疊嶂,雲煙繚繞。那如胭脂般的彤雲,縈繞在青山之旁,仿若緋色紗幔,隨風輕曳。而那重檐翹頂的山門上,以書寫着古體“赤雲”二字。放眼望去,透過那巍峨的石坊,隱約可見在那青翠山林中,露出飛檐樓宇,雕樑畫棟。這般景象,對於畢飛來說,是再熟悉不過,正是他生活了二十餘載的師門——赤雲樓。
難不成玄麒真人使了個神行縮地之法,將他送回了赤雲樓?畢飛心中疑惑。就在此時,忽聽說笑之聲,從那山階之下傳來。他慌忙側身,想躲入道邊林子裡:如今的他,是“臭名昭著”的赤雲棄徒,若遇上昔日同門,少不得動手打鬥,還是三十六計走爲上。
正但畢飛如此思忖、並藏身林間之時,忽見那青石鋪就的山道上,走來兩道身影:左邊那人,身披赤色長袍,他鬚髮皆白,面容慈祥,端的是仙風道骨。右邊那人,國字臉,放下巴,蓄着絡腮鬍,是個五官方正的壯年漢子。二人並肩而行,一邊交談,一邊步上層層山階。
此情此景,將畢飛驚得怔住:那白髮老者,分明是他的授業恩師——正德真人;而那魁梧漢子,則是被封在煉靈滅陣裡的戚師叔——戚萬山!
直怔了半晌,畢飛才邁開步子,行出樹林,忙躬身向兩位長輩行揖禮,並輕聲呼喚:“師父,師叔。”
然而,正德真人和戚萬山竟像是沒聽見他的呼喊、更沒看見他的身影一般,仍是談笑風生,拾級而上。眼看着兩人身形就要撞上畢飛,畢飛慌忙側身閃避,可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戚師叔背後的寬刃大劍,因劍柄較長,正好劃到了閃躲不及的他——卻從他的胸膛裡,徑直穿了過去。
胸口毫無疼痛感,彷彿剛纔的景象,乃是虛幻錯覺一般。畢飛大驚,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毫無異狀。他又擡眼望向師父師叔離去的背影,並探出了右手,嘗試着碰觸自己的師尊。可就在他的手指接觸正德真人的那一剎,手掌卻化爲了扭曲的光影,穿透了師父的肩頭,又空落落地滑了開去。
幻影。
剎那間,畢飛便領悟出了此境的根本:想必是玄麒真人使了什麼障眼法,讓他陷入幻象之中。若能找到陣眼,便能衝破幻景,迴歸本源。
就在畢飛暗思脫困之法時,忽聽前方傳來一聲啼哭。擔心師尊遇襲的他,三步並作兩步地登上山階,卻見正德真人與戚萬山駐足於山道上,後者手中還提着一個竹籃。籃子裡,一個虎頭虎腦的嬰兒,正不住地啼哭。
見此棄嬰,正德真人長嘆一聲,道:“近幾年來,天象異變,不是乾旱便是洪澇,收成極差,這孩子想必是山下村民所生,因無力撫養,才送到赤雲樓的罷。”
說着,正德真人伸出兩手,將哭泣不止的嬰兒從籃子裡抱出,摟在懷裡,輕輕地搖晃着。伴着他的動作,一張書頁從孩子的襁褓中掉落出來,輕飄飄地晃落在地。戚萬山忙伸手拾起,他展開紙頁,輕聲唸誦:
“畢飛,壬戌年臘月……等等,這個生辰八字,是大凶之兆啊。”
戚萬山右掌一翻,手指輕拈,蹙眉盤算。只見他的面色越發凝重,片刻之後,他忽震驚地瞪向那嬰兒,驚聲道:“師兄,這娃娃天生煞骨,若我算得沒錯,他與你八字相剋,是你命中的剋星。終有一日,你將喪命於他的手中。”
“那又如何?”正德真人揚起白眉,望向身側的師弟,緩聲道,“難不成咱們要因爲一件還未發生之事,便將這娃娃遺棄於此?修道人慈悲爲懷,若我們罔顧他的性命,還有什麼面目自詡修行爲善?”
他的反問,讓戚萬山啞口無言。這位高壯的漢子,默然垂首,望向師兄懷中的嬰兒。只見那娃娃哭聲漸止,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眨呀眨的,正好奇地望向這燦漫人間。許是覺得老人家的白頭髮白鬍子頗爲有趣,那小傢伙揮動着肉肉短短的小胳膊,竟一把拽住了正德真人的長壽眉,“咯咯”地笑了起來。
長眉被小娃娃扯住,正德真人也不惱怒阻止,他呵呵一笑,望着懷裡的嬰孩,緩聲道:“我看這娃娃與我有緣,既是如此,我便收了他,作我的關門弟子罷。”
眼前景象,令畢飛無言以對:他只知自己被父母遺棄于山道之上,得師尊正德真人收留,從此於赤雲樓中修習術法,長大成人。他從不知曉,原來自己的身世中還有這麼一段,從不知戚師叔曾斷言他天生煞骨、是師尊的索命人。他又想起在那暗無天日的密道中,師尊神智不清,狂性大發,滿口功德善舉,卻是遵循邪法,竟以生靈爲祭。那時,是他孤注一擲,以丹朱鐵筆,了結師尊的癡狂幻夢……
思及此處,畢飛只覺胸口一窒,心頭彷彿被無形之掌狠狠揪住,疼痛難耐。就在這一剎,周圍景緻有了變化,青山化爲長河,樓宇化爲船隻。一葉扁舟,沉浮於滔滔白浪之上,乘風破浪,順流而下。
他立於船尾,只見那船艙小窗裡,隱隱透出燭火光華。畢飛上前,輕而易舉地穿過牆壁,卻見在那船艙裡,立着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正是師尊正德真人,與少年時的自己。少年面露欣喜,道:“師父,有了這九百九十九顆內丹,定能將應龍與相柳兩邪魔封印在東海之濱,神州之危可解了!”
老者負手而立,駐足於窗前,他望向江河茫茫、浪濤滾滾,長嘆一聲,道:“汝想得太簡單了,飛兒。要化解神州之難,豈是這區區近千顆內丹便能完成的?這些妖靈內丹,只能暫時禁錮應龍與相柳,令二者不能破封而出。若要神州安寧,再無天地動盪,還需另尋他法,唯有掌握仙家法寶,方能定海平川。”
少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即疑道:“師父,那你所說的仙家法寶,究竟身在何處?”
“傻孩子,既是仙家法寶,自是存於仙界,”正德真人嘆息道,“想要尋得天庭神器,談何容易啊……”
他話音剛落,忽然,一陣陰風鑽入艙中,吹熄了那桌上的燈燭。同一時刻,少年的身形軟綿綿地倒了下去,無力地癱倒在地。正德真人慌忙喚一聲“飛兒”,抱起少年正欲查探,就在這時,船艙的幕簾被風吹動,劇烈搖擺起來,一個高瘦的黑影,緩緩行入艙中。
那人身着一襲黑色長袍,全身亦散發着濃重的黑色濁氣。他戴着一具半截的銀色覆面,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青紫的薄脣來。只見他勾起脣角,露出一抹譏諷的弧度,陰沉沉地道:
“不錯,仙家法寶,凡間難尋。不過若要剿滅應龍相柳,倒也不難。”
正德真人蹙緊雙眉,戒備地道:“你是何人?”
“吾乃尊者——虛影,”那黑衣人慢條斯理地回答,他忽輕輕一笑,“老頭兒,你心心念念所想的,不就是滅了應龍與相柳?吾有一法,就看你願不願聽了。”
虛影之言,令正德真人微有遲疑。畢飛見此情景,當下又急又怒,他大步上前,張開雙臂攔在師尊與虛影之間,恨聲道:“師父你別聽他的!他是應龍尊者,是來迷惑你的心智的!師父,你千萬莫信他的話啊!”
然而,無論畢飛如何呼喊,他的聲音,全連半分也無法傳達。他試圖伸手阻攔拖拽,可一次次的嘗試,卻都以失敗而告終。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正德真人猶豫片刻之後,沉聲道:“什麼方法,汝說。”
虛影揚脣輕笑,霎時間,虛空中亮起腥紅血光,映入老者的雙瞳。只聽虛影冷笑道:“只要遵照上古秘法,以十萬生靈,煉靈爲陣,便能聚攏無上神力。上古神魔,又有何懼?”
正德真人雙目血紅一片,只見他面目僵硬,緩聲道:“不錯。煉靈爲陣,犧牲在所難免。只要能擊殺神魔,便是斬惡爲善,即爲王道。”
“住口!”眼見師尊被妖人蠱惑,畢飛氣急攻心,他掌推袖揚,竟祭出“冰凜幽煌”之法,掀起冰火兩重天,狠狠擊向虛影尊者。
然而,冰雪飛揚,怒焰賁張,卻是穿透了虛影的身軀,打亂了幻光流螢,面前流光舞動,場景再度變化。江河船舶,皆化爲陰冷密室。幽暗甬道中,隱隱有火光閃動,畢飛快步向前,卻見前方是約有丈寬的方正石室。石室四周,沿着牆壁開鑿有石質坑槽,槽內鮮血緩緩流動。而坑槽上方的石牆上,每隔約十尺遠,皆立出一個龍頭雕刻,龍口中正吐出幽藍色的闇火,將偌大的石室映照得一清二楚——
戚萬山那方正英武的面目上,雙目圓瞪,劍眉上揚。他半是震驚,半是義憤,怒問正德真人:“師兄,你怎能以生靈煉陣,這簡直是……喪心病狂!”
正德真人一甩衣袖,斜了對方一眼,不悅道:“枉你術法精湛,沒想到爲人如此鼠目寸光,氣量狹小。爲求正義,有所犧牲是在所難免。若煉魂滅法成功,屆時便能擊殺應龍相柳,還神州永世安寧。這十萬生魂的犧牲,又能算得了什麼?”
“正義?”戚萬山難以置信地重複這兩個字,他緩緩搖首,反手摸上了背後的大劍。下一刻,他直面正德真人,擺了一個起劍式,沉聲道:“師兄,你已然走火入魔。請恕萬山不敬,即便拼了這條命,我也得阻止你。”
“嘖嘖,”正德真人搖了搖頭,痛心疾首道,“萬萬沒想到,本座的師弟,竟是如此狹隘,如此愚昧!罷了罷了,即便你對我刀劍相向,我也不能無情無義。我便拿你的生靈來煉陣,將來煉靈玉出世,應龍相柳皆伏法,你也能分得一份功德。”
“師兄你……你……”面對正德真人如此神色言論,戚萬山震驚到極致,反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了。他大喝一聲,揮出那寬刃大劍,以分天劈海之勢,擊向面前之人。
劍映寒光,奔狂的氣勁,蕩起龍首幽火,激得火光搖曳。正德真人冷哼一聲,反手退出一掌,竟在身前拉開一道氣勁護壁。在接下戚萬山這一劍的同時,正德真人衣袖一揮,左掌中聚起沉厚靈力,浩然氣勁,轟然擊出!
這雷霆一掌,正拍在戚萬山肚腹之上。眼見師弟口吐鮮血,正德真人並未收手,他疾步向前,竟是運氣於臂,直將戚萬山拍入了石壁之上!
戚萬山壯實的身軀,竟是融入了牆壁之中,唯有面容仍露出牆外。陷入如此詭奇境地,戚萬山面無半分懼色,他面色凜然,默默地望着面前的師兄。下一瞬,他長嘆一聲,閉上雙目,眼窩裡流淌出兩行血淚來,轉瞬之間,化爲了壁上頑石。
“師父!師叔!”畢飛大聲疾呼,早在正德真人與戚萬山動手之刻,他便一次次地祭出“天雪寒霜”之術,想要阻止二人的爭鬥。可無論他如何吶喊“收手!”,卻始終無人應答,任由他如何施展術法,卻不能阻滯師尊半分。最終,他淚流滿面,悲愴跪地:
“住手……師父,住手啊!”
迴應他的,只有正德真人猖狂的笑聲,迴盪在方寸石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