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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班主本打算上路西行,誰料一大早便下起了瓢潑似的大雨。這天要留人,誰也擋不住,直過了午後,雨才漸漸停下。到了這時候再上路,未免太過匆忙,雜耍班子裡的大夥兒略一合計,便決定在這銅禮城多留一日,多演一場。
於是,大夥兒齊心協力,各自忙活起來。泠笙與啞巴予璽兩個人六隻手,搭起了條凳鋪上了木板,牟勇用幾根竹竿撐起了油紙,撐出了個簡易的頂棚。淅淅瀝瀝的毛毛雨,順着油紙的邊緣滴落,滴答滴答的,很快便被銅鑼吆喝聲掩蓋了。
“鐺鐺鐺鐺——”
戴花帽子的小猴兒,直起上半身敲起銅鑼,框框噹噹地響,引得對面茶館的賓客們紛紛側目。李班主扯着嗓門吆喝起來,無非是“出門在外討口飯吃”、“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之類的場面話。緊接着,固定套路的表演,便這麼一樣接着一樣地開場了——
最先出場的,還是泠笙和她的老虎大黃。在少女的引導下,猛獸之王聰明乖巧的表現,令對面觀衆嘖嘖稱奇。當大黃接二連三地跳過火圈時,李班主衝畢飛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忙放出一張“寒冰符”。頓時雪羽紛紛,無聲飄落,在熄滅了烈火的同時,也引來一片掌聲。
緊接着是刀槍不入的牟勇,他照例赤裸着上身,邁着穩健的步伐走上戲臺,健碩賁張的肌肉上凝着幾滴雨珠,更顯得魁梧有力。他先是表演了一段胸口碎大石,引來觀衆紛紛叫好。然後,他像往常一樣抓起長矛,將鋒利的矛尖對準了自己的喉頭。
“喝!”
隨着一聲吶喊,牟勇沉下雙肩,用喉嚨抵上槍尖,全身的筋肉隨之緊繃起來。眼看那長矛越壓越彎,力度越來越大,觀衆們紛紛倒吸一口冷氣。
就在這一剎,畢飛忽覺背脊一涼,一陣詭異濃重的妖氣,迅速彌散開來。他還沒來得及辨認出這妖氣從何處而來,眼角忽閃過一點銀光,下一刻,便是“鏗”地一響,像是金屬碰撞敲擊之聲。
“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慘呼,響徹雲霄。只見牟勇摔倒在地,抱着膝蓋痛苦哀嚎。長矛不知爲何斷成了兩截,尖銳的矛頭扎進了他的大腿,從前方貫穿至膝窩,直扎開一個碩大的破洞,鮮血汩汩地流淌而出,染紅了戲臺。
衆人皆驚,別說觀衆們傻了眼,就連泠笙都愣在了當場。還是李班主率先回過神,老人家高喊着“阿勇!”衝上臺去,畢飛也疾步上前,他伸手點了牟勇大腿的數處穴位,又用繃帶纏住腿根,以免他血流不止。
雖是減緩了鮮血流失,但卻止不住鑽心的疼痛,牟勇疼得在地上翻滾,豆大的汗珠順着面頰滑落。這位壯碩的漢子,此時卻是虛弱哀嚎,面色如紙。畢飛仔細查看他的傷勢,卻見牟勇的膝蓋骨已然被擊碎,今後怕是再也無法站立了。
畢飛迅速掃了一眼周遭,只見一旁的木板裡插着一支銀白色的匕首。顯然方纔就是這短刃劃破虛空,正撞在牟勇所使的長矛上。本就受力彎曲的矛杆,在這一擊之下,硬生生地斷成了兩截,而那尖銳鋒利的一頭,正扎碎了牟勇的膝蓋,甚至穿腿而過。
眼看方纔還好端端的人,突然遭此橫禍,李班主也丟了魂兒似的,嘴裡喃喃地問:“這……這究竟是咋了……怎麼突然就出了亂子了,阿勇你從來沒失手過啊,怎麼就……”
疼得說不出話來的牟勇,顫抖着擡起手,指向站在舞臺另一端的人。衆人隨着他的指示望去,只見予璽面色蒼白,他怔怔地站在那裡,手上還攥着支匕首。察覺到衆人的視線,予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搖了搖頭,張口“啊、啊”了幾聲。
“你你你……”李老頭兒氣得身子直打顫,伸手指着予璽“你”了半天,恨聲道,“還沒到你上場你投什麼刀子!你這不是害人嗎?作死啊!”
“……”面對李班主的指責,予璽默不作聲,只是用那雙深邃的黑眸望向對方。
演出因意外而中斷,觀衆們議論紛紛,漸漸散去了。對於他們來說,學藝不精的雜耍人搞斷了自個兒的腿,這倒也是個有趣的談資。可對於戲班子裡的每個人來說,心裡就跟着灰濛濛的落雨天一樣,昏暗而壓抑。
李老頭兒請了大夫,爲牟勇看了傷。大夫清理了創口,取出了斷裂的矛頭,用夾板固定住牟勇的腿腳,之後又開了鎮痛的藥劑,終於將這位壯漢拉出了鬼門關。但大夫也坦言,他雖然能保住這條腿,卻無法治癒傷勢,牟勇的腿已然跛了,此後終身無法離開柺棍。
這個消息,讓所有人的心頭都覆上了一層陰霾。而牟勇,那個本是像小山一樣壯碩有力的漢子,聽了這句話之後,當場紅了眼。他擡起雙手遮住了面容,卻掩不住微顫的肩頭,以及指縫中溢出的水珠。
李班主從裝盤纏的包袱裡掏了好半天,好容易才湊齊了診金和藥費。當大夫離開的時候,天又落起了雨,淅淅瀝瀝的,在天地之間拉開一道珠簾。一時間,只聽雨聲泠泠,誰也沒有開口,打破這壓抑的沉默。
“瘸了……瘸了……”好半天之後,才聽牟勇極是嘶啞的聲音,從悲痛到憤怒,他猛地擡起頭,通紅的雙眼狠狠地瞪向站在最遠處的予璽,衝對方咆哮嘶吼:“爲什麼!我究竟哪裡得罪你了,你爲什麼要這麼害我!”
此時的牟勇,如一隻困鬥之獸,若不是無法站立,他定要衝上前逮住予璽,狠狠地揍上幾巴掌。瞧見他憤恨的神色,予璽不由倒退一步,一張臉煞白煞白的,他張了張口,卻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
旁邊的泠笙看不下去了,她輕聲地勸慰道:“牟大哥,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但是我相信予璽不是故意的。我們大家一起走南闖北,也有好幾個年頭了,予璽雖然不會說話不會辯解,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都最清楚了,不是嗎?他怎麼會故意害你,這……這是個意外啊。”
“意外?!那我打折他的腿,也說是意外!”牟勇怒到極致,衝泠笙大聲咆哮。
“唬!”原本蹲在泠笙腳邊的老虎大黃,看見牟勇惱怒的動作,立刻攔在少女的身前,它弓起了脊背,喉管裡發出低沉的聲音,一雙金色眼眸鎖定了牟勇,像是在確定對方會不會傷害自己的朋友。
“好啊,連這畜生也欺到我頭上……”牟勇氣得渾身顫抖,慘聲道,“我現在成了殘廢,你們滿意了?這啞巴怪胎把我害成這樣,你們還替他辯護,現在連這畜生都來了勁,是不是想吃了我?!”
“牟大哥,你別這麼說,大黃不是這個意思……”泠笙小聲辯解,但她知道牟勇才聽聞噩耗,正在氣頭上,怕是勸不住的。思來想去,她只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予璽,輕聲道:
“予璽,你先避一避好不好?牟大哥眼下正難受着,我看你還是暫時不要出現在他面前,等他冷靜下來,咱們再好好向他道歉。”
被點到名的啞巴青年,無聲地點了點頭。他神色複雜地望向牟勇,衝對方拱手一禮,似是在道歉一般。下一刻,予璽轉身離開,孤身走進了濛濛細雨之中。
見此情景,畢飛和陸靈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原就懷疑牟勇和予璽兩人,現在牟勇重傷,又是予璽毫無緣由下的黑手。莫非他就是帝奴假扮,故意要攪得這雜耍班子分崩離析,才覺得開心快意?想到這裡,二人循着予璽離去的方向,快步追了過去。
風悽悽,雨泠泠。當畢飛和陸靈追上的時候,只見予璽正孤身一人,躲在一條暗巷之中。他抱着雙膝躲在牆角,垂頭喪氣地望着腳下的水窪。雨珠落下,濺起一圈圈漣漪,他便這樣癡癡傻傻地望着,好似天地之間,只剩下面前這方寸之地。
那個飛揚跋扈、囂張肆意、以拆散他人爲樂的帝奴,當真會是面前這個不能言語、四手畸形、孤孑一身的青年?畢飛心中閃過一絲疑慮,還不等他細細剖析,只聽身側的陸靈已是朗聲發問:
“喂,予璽,你爲什麼要廢了牟勇的腿?別跟我說意外那一套,你那一刀可叫一個精準,就是衝長矛去的,故意將矛擊斷成兩截。幸好牟勇命大,那矛頭插進了腿,沒插在他胸上肚上,否則他怕是已經見了閻王了。”
陸靈身爲武者,耳聰目明,予璽這蓄意一擊,當然瞞不過她。而聽了她的質問,那予璽猛然擡起頭,臉上露出了一絲驚慌的神色,他登時直起身,似乎轉身想逃,可陸靈哪裡會讓他如願,她當下一個箭步衝上前,將予璽堵在了巷子裡。爲了探明對方的底細,陸靈隨手抄起一截破舊的曬衣竿,挽了一個槍花,急速向對手攻去。
“啊!”予璽發出短促的聲音,他似乎是想閃躲,但這巷子窄小,三面是牆,根本無法騰挪閃躲。眼看那竹竿就要擊在他頭上,予璽的神色格外複雜,而他背後的兩隻手已率先動作,它們猛地探向虛空,快速捏出一個法訣。頓時,一道紫光閃過,氣勁爆裂,正將那兜頭劈下的竹竿炸了個稀爛。
濃烈的妖氣彌散開來,只見予璽立於渺渺雨幕之中,他的眼神一變,雙眼閃耀着奪人心魄的妖異紫光。
“好啊!果然是你這個害人精,”陸靈恨聲道,“你倒是真會演,找了這麼個角色,帝奴,今日我要你血債血償,給居塵師弟賠命!”
說罷,陸靈橫起半月戟,衝予璽直擊而去。而見予璽妖氣暴露、戰局已起,畢飛也立刻祭出“寒冰符”,一招“天雪寒霜”將悽悽細雨幻化成紛紛雪羽,寒風捲起雪片,像是鋒利的刀片向對手周身襲去——
予璽眼神一黯,他四手同時結印,頓時妖氣流轉,腳下的水窪急速涌動,水花飛旋,竟是憑空而起,像是一道水龍飛騰,徑直擊向寒風雪羽。
只聽“轟”地一聲,水龍與雪刃相撞,登時水花四散,冰片零落,一時阻隔了畢飛與陸靈的視線。而當冰雪散盡,只見暗巷裡空空如也,哪裡還有予璽的影子?
陸靈縱身一躍,雙足輕點牆壁,如飛燕一般掠起。而當她立於屋檐之上,放眼望去,只見細雨濛濛,那予璽的動向是半分也尋不着了。她憤憤地一跺腳,急道:“可惡,讓他給跑了!畢師兄,咱們已經打草驚蛇出了手,眼下該怎麼辦?”
“師妹少安毋躁。一來,夔骨之笛還在李班主手裡,帝奴的使命尚未完成,必定還會回來,”畢飛沉吟片刻,又道,“再者,帝奴並不知我二人身份來意,此人飛揚跋扈自命不凡,即便發現我二人是除妖的術者,也不會將區區兩個凡人放在眼裡。咱們不妨守株待兔,回戲班等候,他必會出現。”
陸靈頷首贊同。兩人又折回了戲班裡,只見每個人都是愁容滿面:牟勇靠坐在牀邊,耷拉着腦袋不說話。李班主抓着包袱,正盤算着剩下的銅板,數着數着,不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泠笙坐在戲臺邊,擡眼望着灰濛濛的天幕,眼神空茫茫的,不知在想些什麼。那老虎大黃便悄無聲息地伏在她的腳邊,它像是明白她心中的惆悵一樣,不發出一點聲響打擾了她,溫馴得像是一隻乖巧的貓兒。就連那小猴兒都失了往日的活潑與聒噪,縮手縮腳安安靜靜地蹲在角落裡。
聽見雨路足音,泠笙眼睛一亮,忙轉頭望向小路這方。當她看清是畢飛和陸靈之後,她眼中那期待的神采瞬間黯淡下去,滿眼是毫不遮掩的失望,卻仍是起身招呼:“斐大哥,斐姐姐,你們有看到予璽嗎?”
陸靈搖了搖頭。看見她的動作,泠笙垂下眼,小聲地嘀咕道:“他會去哪兒了呢……我讓他暫避一下,只是讓他一時半會兒不要出現在牟大哥面前,並不是趕他走啊。這天都快黑了,他怎麼還不回來呢……”
正如泠笙先前對牟勇所說,予璽加入雜耍班子也有好幾個年頭了,這些年他們一齊走過大江南北,彼此間親如家人兄弟。看得出來,泠笙是真心在爲予璽擔憂的,這讓陸靈心間一沉:她要如何告訴面前這個單純善良的小姑娘,與她一齊走南闖北的那個予璽,大約早已被殺了,如今只剩下一個妖孽假扮的冒牌貨。
“笙丫頭,”李班主輕聲喚道,他本就瘦削乾枯的面容,此時帶上一抹倦容,讓他更顯蒼老,“咱們拾掇一下,明日再演一場罷。你和大黃多演幾個節目,唉……”
說着,老人家又是一聲嘆。泠笙忙出言勸慰:“爺爺,你也別太操心了。當初開演的時候也就我們兩個,再艱難的日子,咱們也熬過來了對不對?錢不夠了,咱們再賺便是。”
聽了泠笙的話,李班主點了點頭:“也只能如此了,咱們留在銅禮城多演幾場,攢點盤纏藥費,先讓牟小子把傷養好了再說。對了,斐小子,眼下咱們缺人手,明兒個你也上臺施幾個法術。”
“班主請放心,在下自當盡力。”畢飛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