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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明月當空。銀色飛劍,如流星劃破長空。緊隨其後的,是身形頎長、身負四翼的鳴蛇,如鑄鐵般的鱗片,映射出清冷月光。前方那人御劍飛行,將身負三人的鳴蛇引入青山之中,只見繚繞雲霧之中,隱隱現出樓宇高閣,重檐翹頂上覆着銀霜寒雪——正是被術法冰封的天玄門。
慕子真御劍落下,停駐在山門之前。鳴蛇亦隨之着陸,放下小竹等人後,幻化爲男子身形。守門弟子見了他們,當下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來,欣快地喚道:“大師兄,你回來了!”
聽見他這一喊,廣場上的其餘弟子也紛紛趕來。他們都是當日天玄門之劫的倖存者,慕子真牽起屍人居塵、下山找尋解除魔氣之法的那一幕,他們也都是見證。如今見了慕子真,一個個喜上眉梢,奔走相告:“大師兄回來了!師兄弟們有救了!”
不多時,那身形魁梧、鬍子拉碴、正值壯年的天胤真人,第一個趕到山門前。他大掌一拍,重重地落在慕子真肩頭,剛笑着說了一個“好”字,忽又截住了話頭。他望了望慕子真的身後,又瞥了一眼青年左腕的半截鐵鏈,天胤那爽朗的笑容,頃刻間凝固在臉上。直過了好半晌,他才嘆了一口氣,重重地拍上慕子真的後背,沉聲道:“走,跟師叔喝酒去!咱們不醉不歸!”
一醉解千愁,這便是天胤那老酒鬼,慣用的伎倆了。只見他從腰間取下一枚酒葫蘆,昂首灌下一口烈酒,然後遞向慕子真。慕子真單手接過,依樣照做,烈酒入喉,像是炙熱的岩漿,燒得胸膛裡熱辣辣的,卻帶不來半分醉意,只燙得他格外清醒。
“師叔,”慕子真將酒葫蘆歸還,沉聲道,“子真今日歸來,是有要事相商。”
聽他說到這裡,後方的畢飛、陸靈,雙雙上前沖天胤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天胤師叔”,而小竹也笑着喚了一聲“真人”,算是招呼過了。天胤大手一揮,衝慕子真丟下一句“好!咱們改日喝個痛快!”,隨後便領着衆人穿過廣場,邁入天玄門的正殿——雲霄樓。
經上次一役,天玄門再也不是往日那樓宇重重、金頂琉璃,隱於青山流雲、映於綠水清池,宛若天庭仙宮的模樣了。此時的天玄門,寒雪漫漫,滿目蒼茫。由玄麒真人所施展的冰霜之術封鎖了整個門派,到處是皚皚白雪,青松被積雪所覆,冰霜湮沒了琉璃瓦,池中水波不興,早已被凍結成厚實的冰面。隨處可見的堅固冰牆,阻隔成透明的牢籠,禁錮了那些散發着黑煙、顯是被魔氣所染的屍人弟子們。
衆人踏入雲霄樓,只見大殿之中,七把以青石雕刻而成的石座,成扇形排開。此青石非同尋常,乃是自極北苦寒之地採集而來,眼下放在室內,仍有寒氣嫋嫋,如煙如霧。最中央的石座,本該是天玄門掌門人——玄麒真人的位置,此時卻是空缺。
而中央石座左手邊第一個位置,是屬於一位已過耄耋之年的老者。他不僅白髮白鬚,還留着兩條長長的白眉,精神矍鑠,面色和藹,像是畫卷中的老仙人一般。他正是七長老中排行第二的元虛真人,亦是慕子真的授業恩師。見愛徒步入殿中,老者當下起身,大步行至徒兒身側,上下打量,似是在確認徒兒安然無恙。
“師尊,”慕子真抱起雙拳,躬身一禮,啞聲道,“居塵師弟他……已經去了。”
元虛真人登時怔住,這位年近百歲的老者,這位睿智多謀、被譽爲天玄門第一智囊的真人,此時卻像是一位尋常的老人家,垮下了不屈的肩背,雙目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久久不能言。
他這一生中,只收了兩名親傳弟子,皆是在他雲遊途中結緣,視如己出。未想到他這一把年紀,竟落得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下場。
見元虛真人頹然垂首、面露悲慼的模樣,其餘諸位長老,亦是默然無語。畢飛見之不忍,他拖着跛腿上前一步,衝衆長老行了一禮,緩聲道:“諸位師伯師叔,請節哀順變……我等得高人指點,已知曉化解魔氣之法,希望能助天玄門一臂之力。”
“是什麼法子?”一聽弟子們有救,天胤真人急道。
“傳聞在崑崙山有一處洞天福地,聚天地之靈氣,沐日月之光華,生出一件至清至靈的法寶——玄冰葫蘆,能吸收淨化世間濁氣,”畢飛複述當日在冰魄寒潭、神將滄溟之言,“若能尋得這玄冰葫蘆,配合清心驅邪的法訣,定能化解天玄門諸位師兄師弟的魔氣,令他們恢復如初。”
誰知聽他這句,幾位長老非但沒有半分喜色,反而面面相覷。那七長老中排行第三、向來嚴肅嚴謹的紫術真人,皺起眉頭道:“畢師侄,你所說的那處崑崙福地,我們也曾聽說過,只是當年應龍相柳大戰東海,爲封印這上古神魔,我天玄門四處蒐集妖靈內丹,亦曾搜尋過那處洞天福地。當時洞中住着一位火系小妖,見了我們便驚慌失措,竟是放出烈火,將那洞府燒了個乾淨,而那小妖也不知所蹤。那時我們便探查過,別說是什麼法寶玄冰葫蘆,就連洞中山石,也都一併化爲灰燼了。”
沒想到好不容易尋來的方法,竟也落了空。聽了紫術真人這句,畢飛不禁愁上眉頭。而他身側的歸海鳴,聽聞此言,冷冷道出二字:“報應。”
“大膽,你說什麼?”七長老排行最末的玉儀真人,不悅怒斥。
面對玉儀的怒斥,歸海鳴卻是冷漠藐視,不理不睬,竟是連一聲回答也懶得多說。倒是小竹站了出來,輕聲道:
“這位真人,你也別先急着發怒。小蛇哥哥雖已放下與貴派的仇怨,但他的洞府亦是因貴派而毀,你讓他一點脾氣都沒有,這也有點強人所難吧?再說了,小蛇哥哥剛剛那句‘報應’雖是不中聽,但也是實話實說。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今日救助貴派弟子的救命法寶,竟是因貴派當年蒐集妖靈內丹的舉動被毀,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因果呢?”
小竹一席話,讓那玉儀真人噎住,竟是無從反駁。別說是他,就連元虛、紫術等人,也都無奈搖首,悵然嘆息。
可小竹開口,也不是爲了打擊衆人、揭人傷疤的,只聽她繼續說下去:“不過俗話說得好,天無絕人之路,這條路走不通,咱們再想法子就是了。況且滄……咳,況且那位高人從未有半字虛言,他既然指出玄冰葫蘆這條路,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相信那玄冰葫蘆,一定尚在人間。這位真人老伯不是說到那放火的小妖嗎,他究竟是怎麼樣的妖靈,又會逃去哪裡?咱們順着這條線索,好好查找搜尋便是。”
紫術真人撫須不語,他雙眉緊促,顯是在沉思回憶。而那玉儀真人火氣最盛,方纔聽歸海鳴之言本就有氣,眼下又被小竹這一番話噎住,當下更加不悅,冷聲反問:“你口口聲聲什麼高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我們爲什麼要相信他的?”
“信也罷,不信也罷,與吾何干?”歸海鳴一雙墨玉般的黑眸,冷冷瞥向玉儀,他面若寒霜,聲若冷泉。
別說是歸海鳴的脾氣上來了,就連陸靈都有些惱火,她急忙跨上前來,衝那玉儀真人道:“玉儀師叔,您怎麼不信人呢。我陸靈,還有畢師兄,難道會害咱們同氣連枝的天玄門不成?”
“畢某以性命擔保,絕無虛言。”畢飛抱起雙拳,正色道。
不等玉儀真人答話,只聽天胤真人扯了嗓子,如一道驚雷,打斷他們的爭論:“夠了!我說你們,都別吵吵了!真法假法,一試便知。那什麼玄冰葫蘆,你們瞧瞧,是不是這幅模樣?”
說着,天胤真人從腰間解下他那酒葫蘆,拋到了小竹手裡。小竹定睛一看,只見那葫蘆皮色青白,似是玉石翡翠,其間隱隱有流光閃動,透着一股令人心曠神怡的清氣,的確不似凡物。
“天胤,這是從哪兒來的?”紫術真人皺眉道。
天胤真人,這位看似四十上下、鬍子拉碴的大叔,此時卻像是個懵懂青年一樣,撓了撓後腦勺,尷尬地笑道:“咳,我說師兄,當年你上崑崙那會兒,我不是也跟去了嘛。我看那洞裡落着個挺好看的葫蘆,就隨手撿了回來,裝裝酒喝了。”
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沒想到天胤真人竟甩出這麼個法寶,衆人都是喜出望外。小竹左掌攤平,托起那玄冰葫蘆,然後步出雲霄樓,站定在門外廣場之上。她輕輕閉上雙眼,豎起右手兩指,捏了一個法訣,唸誦起清新驅邪的口訣來:
“祈天地,誠我意,
風得以靜,水得以寧,
諸邪皆驅散,穢魂得一清。”
隨着她輕柔聲音,只見那葫蘆螢光流轉,翠色更深,漸漸浮現出幽藍光點來。與此同時,虛空之中忽升起一陣清風,微風徐徐,揚起小竹的裙衫衣角,拂動她鬢邊碎髮。而那些在廣場上被冰壁所禁錮的屍人弟子,亦漸漸停下了憤怒的嘶吼。一縷黑色煙氣,從他們的身上漂浮而出,漸漸被那盈盈清風捲了,飄向那玄冰葫蘆……
“起效了!”天胤真人眉飛色舞,立刻大聲叫好。
驟然間,黑霧噴薄而出,像是掙脫了清風無形的束縛,轉眼又“咻”地一聲,衝回屍人的顱腦。眼見功虧一簣,那天胤真人的笑容瞬間僵硬,其餘在場衆人,或嘆息或搖首,皆是一臉惋惜神色。唯有那玉儀真人備顯惱怒,他拂塵一甩,指着小竹道:“你的咒法前所未聞,妖女,是不是你故意使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