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站在蘭園門口,小心的避開急衝衝的人羣,正準備上一輛黃包車,沒想一擡眼就看到斜對面的一間酒樓,夏至扶着陳元甫踉踉蹌蹌的從裡面出來,便是隔了這麼邊,虞景明都能聞到陳元甫身上濃重的酒味。
虞景明讓黃包車稍等,走上前問夏至:“夏至,這是怎麼回事呀?”
“是元甫表少爺,他吃醉酒了。”夏至看到虞景明,嚇了一跳,連忙講,這家酒樓有一道特別的菜式,觀音豆腐,景祺最喜歡吃,她便時時來買,就撞到陳元甫吃醉了酒。
虞景明正要再問,又有幾個拿着槍和刀的青年穿街而過,時不時的有零星槍聲響起。虞景明心裡也是一慌,跟夏至講:“這些先不講,扶了他上黃包車,先回永福門,街面上要亂了。”虞景明說着,就衝之前的黃包車招手,那黃包車伕連忙把車拉了過來。
“大小姐,是回永福門嗎?元甫表少爺大概不願意去的。”夏至低聲講。
虞景明便看着她,沉默了一下才問:“你今天不是第一次碰到元甫表少爺對吧?”
“嗯,半個月前碰上第一次,後來來過幾回,都碰上,元甫表少爺都是爛醉如泥的,我曾叫他跟我回永福門的,他講死也不回。”夏至低聲的講。
虞景明抿抿脣,點點頭,表哥的脾性她是曉得的,便又講:“那就先送他去茶莊。”先前,陳元甫被他堂兄保釋出來後,就一直在他徽州姑姑和姑父有茶莊裡。
“元甫表少爺也不住在茶莊。”夏至又講。虞景明一愣,心想着,元甫表哥竟是搬出茶莊了,她倒是沒聽孫蘭提起。
“那你曉得他住哪裡嗎?”虞景明便問夏至,夏至對於元甫表哥的現狀很清楚。
“我曉得的,大小姐跟我來。”夏至說着,又扶起陳元甫,虞景明也架住了表哥的另一邊,三人向前走了一段,邊上就有一條小巷子,巷子裡污水橫流,一隻老母雞帶着一窩小雞在巷子裡撒歡,見到人來也不怕,反到是虞景明和夏至兩個,怕踩着了小雞,走的格外小心,幾人的頭頂上,扯了很多鐵絲,上面晾了很多衣服,還有尿片,走在下面,實在有些尷尬。
三人走過巷子裡一個補鐵鍋的鋪子,一個戴着老花鏡的老漢探頭出來:“喲,這位又喝醉了呀。”夏至點點頭,悻悻的笑笑,帶着虞景明從鋪子邊上一個門洞進去,裡面很幽暗,堆滿了柴火和煤球,還有缺腳的凳子將不大的空間擠的滿滿當當,人要側着身才能過,邊上就是上樓的樓梯,樓梯拐角處又擺了一隻煤球爐,爐上坐着一隻中藥罐,一股藥味就迷漫狹窄的走廊裡,一個穿着藍花布褂的女人正扇着火,見着幾人上來,先是好奇的看了看虞景明,才衝着夏至道:“又喝醉了,夏至呀,你家這親戚你要好好勸勸呀,大年青的,什麼事體想不開呀,天天爛醉的,花消銀錢不講,身體也受不住呀……”
“袁嫂說的是呀。”夏至忙不疊的點頭,又衝着那女人講:“袁嫂一會兒還要你幫忙照應一下好哇。”
“沒事體,你是給人家裡當差的,關你去忙,他酒品倒好的,醉了就睡覺,不發酒瘋,倒也用不着我們操心的。”那袁嫂講。
夏至便笑笑,虞景明默默的看着這一切,看得出來,夏至常出入這裡。
屋裡,一桌,一椅,一牀,兩個瓷盆,一個鐵皮水瓶,一個破舊的衣架,一隻藤箱,再無他物,但便是這些,也將這間屋子擠的逼仄的很。
陳元甫倒在牀上呼呼大睡,夏至提着水瓶去幫陳元甫打了一瓶水。虞景明就站在那裡環顧四周,候着夏至回來,夏至又拜託了門口那袁嫂子幾句,兩人才離開,這一路,虞景明就看着,直到坐上了黃包車,虞景明才從懷裡拿出幾塊銀元塞進夏至的手裡:“寶珠大姑這幾天應該快到了,這段時間,你有時間就幫着照應一下,有什麼事體就跟我講。”
虞景明看得出來,夏至待元甫表哥有些不一樣。
夏至想要拒絕,又不好意思,臉有些微紅,嘴皮動了幾下,終是接過錢,兩手無意識的攪着。
虞景明也嘆氣,她曉得元甫表哥是在連番挫折之下自暴自棄了,這事體只有等寶珠姑姑過來,再看看有什麼解決的辦法,不過,她想想寶珠姑姑那性子,又看了看夏至,不曉得到時又會有什麼樣的事體發生,也只能邊走邊看。
兩人一路回到永福門,永福門這邊氣氛也相當緊張。
茶檔上,一堆人在閒聊。
“喲,我聽講,李總董去找製造局交涉去了,要製造局那邊放了陳二爺。”麻河北的消息來自河北幫,河北幫有不少人都在巡防營裡,對製造局那邊的消息比較清楚。
“這樣講,那這戰豈不是打不下去了。”一邊錢六叔邊給人剃頭邊問。
“我看也打不起來,就剛纔,我還看到縣太爺過來找卞先生下棋呢。”真要打,縣太爺能這樣悠閒。錢六嬸站在門口講。
“我聽我家平五講了,這戰是非打不可的。”平嬸子和平老漢兩人手裡提着六禮從后街過來。聽到衆人聊天,平嬸子也插了嘴說。
“喲,爲什麼非打不可呀?”翠嬸給客人端了碗茶,轉頭好奇的問平嬸子。
“我家平五從一些洋幫辦那裡得來的消息,講劉大人給兩江總督張大人通了電,講上海商團已經造反了,張大人來電,上海商團,新軍,或商幫,但有異動,就地正法呀,這是下了格殺令呀,上海這邊,只怕沒退路了。”接話的是平老漢。
“喲,這樣的話,那是真要打。”戴娘子站在門邊說,也有些惴惴的講,她這兩日因爲戴壽鬆的事體,又因爲跟虞二奶奶鬧翻,大多時候也悶在家裡,之前聽到槍響,自也要出來打聽打聽。
“打吧打吧,管這天下歸了誰,咱老百姓日度三餐,夜度一宿的,還不是要苦哈哈的度日。”麻油婆也攏着袖子過來講。
“喲,麻油婆,話不是這樣講的,這不是爭天下,這是整個民族要覺醒好吧。”嘉佳提着菜籃子過來,要打仗,菜市那邊也早早收攤,現在街面上好多店面都提早關門了,她也提早下班,路過南街時,有學生在演講,她聽了也有些熱血沸騰,這會兒便拿來反駁麻油婆。
“什麼覺醒不覺醒,我又不懂這些。”麻油婆哪裡懂什麼民族覺醒什麼的,便梗着脖子回道,又不想別人覺得她落後,兩眼珠子轉了一下,看到平老漢和平嬸子手裡提着禮物,便岔開話題講:“平家老哥老嫂這提了禮物去哪裡?給平五說媒呀?”
不時不節的,提着禮物顯然不是走親戚,麻油婆便打趣。
平老漢不吱聲,平嬸子笑笑回道:“什麼事也瞞不過麻油婆你,我們是去說媒呀,就找六哥六嫂。”平嫂子嘴裡的六哥六嫂自然就是2號門的錢六叔錢六嬸。
錢六叔手裡的剃頭刀頓了一下,錢六嬸也瞪着眼看着平嬸子。
麻油婆這會兒卻是一拍巴掌:“喲,平五跟麻三妹成了呀?”
錢六叔和錢六嬸便相視一眼,錢六叔就跟平老漢講:“這事體要三妹自己做主,我們不好給她做主的。”
“叔兒,嬸兒,這事體我跟平五說好的。”麻三妹這時從屋裡出來跟錢六叔錢六嬸講,臉有些紅,神色有些扭捏。
“喲,好這真是要恭喜了。”麻油婆鼓掌,便是一邊麻嬸,翠嬸等人也恭喜,這是好事體。
“我聽講,麻師傅從陶記辭職了呀,平五跑了關係,要幫三妹開家小作坊,爲這還找了我家戴謙,想跟大倉洋行搭上關係呢。”戴娘子依在門口,撮撮嘴壓低聲音跟麻油婆講。
“還真辭職了呀?陶記作坊的大師傅呀,也捨得。”麻油婆嘖嘖嘴,之前平五勸麻三妹辭職的事體她聽講過的。
“不辭職也沒好日子過,你又不是不曉得,虞記陶記都合作了,麻三妹當初從虞記跳到陶記,如今虞記又成了她的親東家,那以後哪還有好日子呀。”戴娘子講。
麻油婆這時衝着戴娘子呶呶嘴,她正好面對着巷口,看到虞景明同夏至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巷子,就朝戴娘子示意,戴娘子便扁扁嘴,不吱聲。
2號門這邊,既然是麻三妹跟平五說好的,錢六嬸和錢六叔就只當是幫她走個過場,這會兒迎了平老漢和平嬸子進屋裡談,麻三妹要回避,便提了包要出門轉轉,正好跟虞景明擦身而過。
“大小姐,雖說同行是冤家,但大小姐到底是行業的前輩,以後還要大小姐賞碗飯吃呀。”麻三妹突然衝着虞景明講,虞景明便笑笑,曉得麻三妹是怕她打壓,先拿話套住她,便講:“挨不着的呀,這街面上,做飲食的,有百年老字號的酒樓,也有才開的食檔,從沒有哪家賞哪家飯吃的說法,這裡面蝦有蝦路,鱉有鱉路,各有各的做法,各有各的道兒,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對的吧?”
虞景明這話在情在理,可落在麻三妹耳裡,心裡是不舒服的,明擺着虞景明沒把她要開的作坊放在眼裡。麻三妹握了握拳,總有一天,也要叫虞景明不敢小覷她。
麻三妹的神情落在虞景明眼裡,虞景明也只是笑笑,且行且看吧。
另一邊,麻油婆看着平家夫妻進了二號門裡,心裡也突然起意,她家香香都十八九了,大姑娘家的,拖不起呀,只戴家戴謙,她算是看出來了,優柔寡斷,牽牽扯扯的,不是個利落的性子,這事體,使不得還得戴娘子做主。
想着,麻油婆便呶呶嘴跟戴娘子講:“你家戴謙也不小了吧,如今進了大倉洋行,成家立業的,成家在前呀,可不要給老闆留一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印象好哇……”
“我有什麼法子?隔壁就死拖着呀。”戴娘子一臉爲難。
“她死拖着,你不曉得催婚呀,二奶奶肯定不同意,但你家情況如今特殊呀,戴經理出事,家裡正需要有個人幫你分擔的好吧,到那時,悔婚的事體就怨不得你了。”麻油婆幫着出主意。
戴娘子眼睛一亮,這是個好主意。
虞景明正過來,就聽到麻油婆跟戴娘子這話,心想,麻油婆這相道是太難看了。正想着身後一陣風,虞淑麗進永福門跟虞景明只在前後腳,這會兒卻是看也不看麻油婆,只衝着戴娘子講:“大舅媽,花那些有的沒的有腦筋做什麼呀,我早說過了,要退親,讓戴謙來跟我講呀,連講都不敢講,那我還真瞧不起他了……”
虞淑麗擡着下巴,尖着嘴冷笑,笑完,推門進屋,弄得戴娘了和麻油婆很是尷尬。
“三姑娘說的解氣。”夏至在一邊講。
虞景明不作聲,三妹越這樣,其實那心裡越沒有放下。虞景明想着,正要進屋裡,又聽得身後一陣嚎啕:“虞景明,我家雲甫呢……”
虞景明回頭,一個婦人手裡挎着一個藍花布包,頭髮散亂,眼泡紅腫,虞寶珠到上海了。
遠處又是槍聲大作,聽講李總董發佈了動員令,商團聯盟正式開拔,同光復會的同志一起發動了對製造局的總攻……